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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p>
京兆尹杨绾正独坐在衙署里,半张脸陷在黑暗中,他在思忖,怎么做才是对大唐社稷最有利的。</p>
平心而论,薛白归回寺庙的土地、人口,他是支持的。</p>
作为京兆尹,他最知道每一年征收税赋有多难,会遇到多少的逃户、又有多少田地是根本不收税的。</p>
另一方面,大慈恩寺的案子他也是最清楚的,让他感受到了危险。</p>
世人现在称朝廷在“灭佛”,但朝廷自身也知道佛是不可能被“灭”掉的,朝廷要做的只是打压、控制而已。有人正在把事态往极端的方向引,这可能会引起社稷的动荡。</p>
得把握好度,太子殿下若是把握不好这个度,那么,对社稷最有利的办法是什么?打一棒再给个甜枣。</p>
由太子殿下先来抄没了寺庙的田地人口,如此,朝廷得了好处,然后圣人或太上皇出面施恩,停止灭佛。重新让信佛之人对朝廷感恩戴德。</p>
换言之,得控制火候。</p>
同理,在大慈恩寺的案子上,火候一定不能太过。若办成谋逆案,牵连太广,就可能一把火烧毁社稷。</p>
而薛白重用元载,让杨绾极为不安。</p>
这便是他答应请出太上皇主持朝政的原因。</p>
“京尹,有人前来告状,告的是大慈恩寺的住持不空。”</p>
杨绾闻言就皱了眉,并不希望这种时候扩大案情。</p>
然而,当他接过那张状纸看过,眼神中不由闪过了惊讶之色。</p>
“来人呢?”</p>
“还在外面候见。”</p>
杨绾站起身来,道:“我去见他。”</p>
正在此时,却又有衙役急匆匆地奔了过来,附在杨绾耳边小声道:“京尹,不空死在狱中了。”</p>
杨绾脸色不变,继续往外走去,便见杜五郎带着一个小和尚正等在堂上。</p>
杜五郎像是不管发生多大的事都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只说自己是来陪小和尚告状的。</p>
而当杨绾说不空已然死在狱中了,杜五郎“啊?”了一声,露出一个错愕困惑的表情。</p>
“此事涉谋逆大案,不知你有何见解?”杨绾试探道。</p>
“哪有甚谋逆大案啊?”杜五郎道,“不就是一个掳卖人口的案子吗?现在他畏罪自杀了,结案呗。”</p>
“结案?”</p>
“不错,结案。”杜五郎脆生生地回答道,代表了薛白做事的分寸感。</p>
做事就像打猎,人们常常容易被其它猎物引走,追着兔子,看到体型更大的鹿便转了方向。</p>
可这次,薛白显然是锚定了一个方向。</p>
杨绾再次打量了杜五郎一眼,这次,他竟看到了一种不为所动的智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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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尊小小的金佛像,面容慈悲祥和。</p>
李亨看着它,眼神中竟显得有些痴迷。</p>
他如今愈发信奉佛法了认为佛能解救他脱离困厄、重掌大权。因为佛是薛白的对立,那自然是站在他这一边的。</p>
就在方才,杨炎带人来搜查了他的住处,寻找他与王缙勾结的证据。</p>
等杨炎走后,李亨就一直这样看着佛像思忖着。</p>
“我终于明白了!”</p>
李亨忽然这般说了一句,引得张汀转过头来看他。</p>
“你明白什么了?”</p>
“原来是父皇早就在布局了。”李亨喃喃道:“父皇早就暗中收买了一批人为他奔走,他们早就蛰伏着,才能一旦有机会就迅速组织起来。”</p>
张汀道:“我却看此事是偶然,谁能料到薛逆会突然与佛门过不去?又有谁能料到一点小事闹成了谋逆案?”</p>
“事虽偶然,冲突却是必然。”</p>
李亨的话似乎带着些禅意。</p>
他嘴角扬起些讥诮,道:“薛逆治国,早晚要与宗室、百官们生出嫌隙、怨恨。这是早晚的事,是必然,你知道为何吗?”</p>
张汀道:“为何?”</p>
“因为他贱!”</p>
张汀挑了挑眉,想到薛白那雍容的气质,并不认同李亨这种无端的发泄。</p>
李亨却是认真的,道:“我不是在骂他,而是说事实。薛逆的出身太卑贱了,哪怕他真是二哥的骨血,也改变不了他的卑贱,他是被当成奴婢养大的啊,怎么能合众人的意?”</p>
张汀有些许理解李亨在说什么了。</p>
“草民奴婢,做事情就是偏激。同样是少年进士,诗名远播。伱能想像王维有一天会下令灭了道教吗?不会的,因为王维是真正的世族贵胄,有风骨。薛逆呢?最没有的就是风骨他不容人啊,你看看他是如何待陈希烈便知。”</p>
“奴婢出身,市井气重,自以为那叫‘务实’,实则是斤斤计较,说着体恤小民,做的是拿刀从佛门身上割肉。天下百姓,数以万万计,只需从每人手里征十钱,就有多少?薛逆不加税赋,却从能说会道的和尚头上搜刮,他为何能做出这等蠢事?因为他贱,在草民奴婢里打滚了太久了。”</p>
“以前他装,吟诗作赋,把自己装扮成龙孙凤子,现在他掌权了,本性便暴露出来,一只草鸡,挂着彩翼来装凤凰,如何能不掉下梧桐树?他当然要栽,我只是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栽了。”</p>
李亨愈说愈起劲,也愈觉得自己的看法是真理。</p>
虽然他被幽禁在这里,却也能感受到,薛白监国以后朝臣的怨恨是越来越大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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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炎离开了十王宅,正准备去见元载,却发现路口中站着一列禁军。</p>
“杨司户,殿下召见,随我等来吧。”</p>
杨炎从容执礼,不慌不忙地跟着入宫,进了宣政殿。</p>
“下官司勋员外郎杨炎,拜见殿下。”</p>
“我知道你,你很有才干。”薛白道,“我一直想着,往后有一日我会重用你。”</p>
“谢殿下盛誉,下官惭愧。”</p>
“你是该惭愧。”薛白忽然语气冷峻了下来,道:“你身负奇才,为何如此想不开,要钻牛角尖?”</p>
杨炎愣了愣,道:“不知殿下所言何事?”</p>
“命你查抄寺产,你却故意办出谋逆大案,恫吓朝臣,激化局势,知罪吗?”</p>
“下官不曾如此。”杨炎道:“大慈恩寺谋逆案,乃金吾卫、京兆府所办。至于说下官恫吓朝臣,下官不过奉命查长安寺庙田产与朝臣之间的关联,下官不知罪。”</p>
薛白像是拿他没办法,笑了笑,道:“你这是欺我没有证据啊。”</p>
“下官不敢,下官只是据实而述。”</p>
“那你两次借着查案之名去见忠王李亨,也是一心公事吗?”</p>
“下官听闻忠王一向信佛,怀疑他与谋逆案有关,遂前往问话。”杨炎说着,犹豫了片刻,道:“此事,下官出发前已禀明过元公,本以为殿下知晓。”</p>
“是啊,元载一心想办桩大案,立大功劳。你说要查李亨,他自是无不应允,想必还褒扬了你。”</p>
“是。”事到如今,杨炎依旧不慌,从容应对道:“忠王府中确实有一尊佛像,但下官并未搜到其他与谋逆案相关的证据,故而无功而返。”</p>
“我说过,让元载不必再查何人谋逆,专心田亩、人口,是他不听,还是你不听?”</p>
“此事是下官的错。”</p>
杨炎虽这么说,可表现出的坦然态度却能说明元载还是暗示他继续追查谋逆案了。</p>
他没有留下任何破绽,从始至终都镇定异常。</p>
若薛白是想要试探他,也该到此为止了,接下来或许还可以继续重用他。</p>
然而,薛白随手把一叠文书丢在了杨炎面前。</p>
“自己看吧,这些是你与李亨的对话吗?”</p>
杨炎拾起文书一看,只一眼,整个人就僵在了那里。</p>
他不明白,自己去见李亨,商谈时根本没有旁人在场,为何两人的对话会被一句一句记录下来,摆在薛白的案头?</p>
除非是李亨身边极信任之人背叛了。</p>
如此悬殊的手段对比,终于让杨炎的眼神变了,显出了怖惧之色。</p>
“这就是你的选择?不问是非强弱,只管‘恩必报、债必偿’?”薛白道:“你以为挑动了朝臣们的情绪就能对付我?这次能得多少田地、人口,你最清楚,那我问你,若我把这些钱粮赏赐给长安守军,你们还有赢面吗?”</p>
(本章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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