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4章 远贤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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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民间普遍认为雍王平定叛乱之功未酬、受到了朝廷不公正的待遇，但此事总归不会引起实际的动荡。</p>

老百姓能做的，无非是说一些“莫须有”的故事，念一念故事中人写的词赋，发发牢骚。</p>

宫廷对这种舆情的反应是不敏感的，甚至可以说是非常迟钝。</p>

民间与宫廷对“忠臣”的概念也截然不同，在百姓看来，一个官员做实事、造福于民，那就是大忠臣；而在宫廷眼里，一个臣子有功绩却不恭谨，便是天大的奸臣。</p>

彼此立场不同，观念相去甚远，自然无法共鸣。</p>

窦文扬向李琮禀报献俘阙下带来的影响，用的是非常欢喜的语气称“陛下声望大振，天下归心！”</p>

李琮当日站得高、隔得远，依然觉得那万人高唱词赋观刑的场面是出于对他的崇拜，其词虽有慷慨悲凉，但细细想来，倒也应景。</p>

他不免有些志得意满，脑中不断衡量着自己对大唐的功绩，负手向窦文扬问道：“朕自登基以来，夙兴夜寐，今总算有了些成果，但不知可与历代哪位帝王相比啊。”</p>

窦文扬应道：“陛下勘定四海，论武功，不输于开国之君；论文治，陛下势将中兴大唐，而更胜于开国之君。臣私以为，陛下功绩，可追太宗皇帝。”</p>

借着这次，李琮授了他从三品的卫尉卿，他便开始自称为“臣”了，努力摆脱朝臣对他是个宦官的偏见。</p>

“不不不。”</p>

李琮谦逊地摆了摆手，不敢在表面上承认自己功追太宗皇帝。</p>

追不追得了且不提，他肯定是比太上皇更贤明，可太上皇都自比尧舜，以尧舜的方式纪年，改年为载，他若没有相应的改制，如何能让世人知晓自己的功绩？</p>

一路而来，受了这么多的苦难，付出了这么多，李琮也希望自己的努力能被人看到。</p>

他斟酌着，向窦文扬表明了这个想法，窦文扬遂立即思忖起此事。</p>

可惜如今天子还未掌握朝政，不能封禅泰山，没那個财力。</p>

如此，能与改年为载相当的功劳，那就唯有改岁首了。</p>

“改岁首？”</p>

“是，陛下出身嫡长，再造大唐，是为天下正朔、千古圣人，自该由陛下来定正朔。”</p>

嫡长没有疑问，李琮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的生母刘华妃追赠为元献皇后，定下了他的正统名份。</p>

至于“正朔”，“正”是一年的开始，“朔”是一月的开始。</p>

伏羲创建了上元太初历法，以一月作为正月；神农氏改进历法，以十二月为正月；黄帝则以十一月为正月。</p>

三皇依农时创历法，造福后世，功在千秋，故称“圣人”。</p>

后世改朝换代，皆效信圣人改历，禹帝宗承于伏羲，尚白，以一月为正月；殷商宗承于神农氏，尚赤，以十二月为正月；周宗承于黄帝，尚黑，以十一月为正月。</p>

到了秦，秦尚黑，别出心裁，独创出以十月为正月；至汉武帝召集名臣修订历法，于太初元年，改正月为岁首，称为“孟春”，将“一年之初在于春”的传统固定了下来。</p>

现在，李琮若是能把“正朔”再改一改，那就是应天承运，再创历法，功劳不说比得了三皇圣人，却也能比得了汉武帝。</p>

一想到后世千秋，全都改自己制定的“正朔”来过年，李琮心驰神往。</p>

“改正朔？”</p>

他只有片刻的犹豫，咽了咽口气之后，做了决定，向窦文扬问道：“可乎？”</p>

“可，只是……”</p>

窦文扬语气踟蹰了一下。</p>

李琮顿时紧张起来，生怕这个好办法最后不能实现，一脸殷切地盯着窦文扬，只听他道：“只是得改‘载’为年，方顺理成章。”</p>

既然是革新，是再创，自然得是一整套开始改。改载为年，是对太上皇功绩的否定。</p>

否定了太上皇，才能肯定当今圣人的更大功绩。</p>

李琮心中频频点头，脸色僵了一下之后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叹息道：“只能如此了啊。”</p>

“臣领旨。”窦文扬道：“臣一定办妥。”</p>

他得到旨意的当日，就把司天台从秘书省中独立了出来。</p>

秘书省是薛白曾任职过的地方，有不少鸿儒都因薛白牵头修书而在其中任事，还有不少人是薛白在国子监读书时的老师，极妨碍窦文扬做事。</p>

趁着现在薛白不在朝中，窦文扬首先试探的就是这些文史官员。</p>

果然，读书人拿他这种权宦没办法。</p>

司天台独立出来之后，窦文扬又把官员全换成了自己人。</p>

他不敢做得太过，把原本薛白的党羽全都升迁走。反正如今朝廷因功升迁的官员多，薛白在范阳也调走了许多人，调动多、阙额足，这举动没引起太多的反对。</p>

窦文扬马上感受到薛白不在时自己对朝堂的掌控力，于是，在司天台原本观测天象、修订历法、昼夜计时的职责之外，增加了一个禳星救灾的祭祀权力。</p>

这一举措，为的是突出司天台的职责，强调天文玄象对正统的作用，增加李琮应天承运的印象。</p>

做完这些，窦文扬到宫中，向李琮支了三万贯钱，称是用以收买官员。</p>

李琮没有财权，攒了这么久，天子内帑也就只有一些原本李隆基留下的宝器，值十余万贯。闻言当然也十分不舍，但为了谋权，咬咬牙还是支给了窦文扬。</p>

是夜，月明星稀，长安无事。</p>

可到了次日，司天台却是上了一道折子，称夜里“彗星出东方，在娄胃之间，长四尺许”。</p>

李琮遂召群臣，问司天台此天象为何意，答曰天授人时，需要圣人颁告正朔。</p>

“陛下，此星象属天人叶纪，景象垂文，爰遵革故之典，将契惟新之命。义存更始，庶有应于天心！”</p>

一番话十分深奥，旁人或不知天文，不敢吭声，或知圣人这是有意强调他开创了一个新的盛世。</p>

李琮闻言大为诧异，与窦文扬对了一个眼神之后，下令让司天台详观天象，对历法作出符合农时的修改。</p>

事情进展得都十分顺利。毕竟天子确立自己的权威，于社稷百姓无损，群臣没有反对的理由。此事也不是针对如今朝堂上势力最大的薛党，连薛党官员们都睁只眼闭只眼。</p>

事已议定，却忽然有个苍老的声音响起。</p>

“陛下。”</p>

站出来的是知史官事、兼国子监祭酒、官加太子庶子、银青光禄大夫的韦述。</p>

韦述年迈，腿脚不便，站出来时身子颤颤巍巍。他扫视了司天台的众官员一眼，最后，目光落在了窦文扬的身上。</p>

他身在秘书省，眼睁睁地看着司天台被分出去，自己那些学识渊博的弟子、下属被撤换贬谪，而那些无才无学的贪鄙之人得以晋身，因此，他最清楚这件事的幕后，知窦文扬在背后操纵。</p>

“司天台说昨夜彗星出东方，可老臣在院中纳凉，整夜都未看到有任何异象发生。今日上朝，也未见民间议论天象。”</p>

韦述说到这里，老脸一肃，神色郑重起来，道：“今若天象未现，世人无从目睹，陛下一旦下旨，只恐不能振朝廷威仪，反成天下笑柄！”</p>

李琮心虚，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p>

窦文扬已抢着站出来，抬手一指，叱道：“分明有天象，韦公如何能睁着眼说瞎话？！”</p>

韦述大怒，吹胡子瞪眼，道：“老夫说瞎话？你敢恶人先告状！”</p>

“夜深人静，全天下人皆睡了，只韦公不睡？还一整晚不睡？”</p>

“司天台即言子时三刻，老夫当时未见，又何曾说过整夜未睡。”</p>

窦文扬连忙喝断道：“你又看更漏，又观星象不成？司天台能看到，你那双眼睛便一定能看到吗？！”</p>

韦述骂道：“没有天象就是没有，奸宦，你要指鹿为马不成？！”</p>

这是非常严重的指控了，由这一句话，撕破了彼此原本的体面，窦文扬也不再顾忌，展示出他在奴婢中厮杀出来的骂人本领，牙尖嘴利地喊起来。</p>

“那是你老糊涂了！”</p>

韦述确实是老，但学识地位摆在那、深受人尊重，被这么公然一骂，众人不由震惊。</p>

颜真卿亦是正色，迈步而出，向窦文扬叱喝道：“放肆！”</p>

窦文扬骂到兴起，哪还理会得他？快步赶到殿内，指着韦述继续骂。</p>

“你这老眼，比尿都浑，能看到什么？彗星一闪而过，比你眨眼都快，你能看到个屁！”</p>

“阉佞，朝堂之上，岂容伱满口秽言？！”</p>

“天授人时，景象垂文，此为上苍兆圣人鼎力革新，开创盛世，岂容你妄言诋毁？！”</p>

“若陛下真能鼎力革新、开创盛世，岂是老臣一言可毁？！”</p>

大殿安静了下来。</p>

窦文扬终于是拿到了韦述的致命破绽，愈发激动，脚踮了几下，都不知道该怎么窜才好了，手指头晃了几下，唾沫横飞，迫不及待地喊出那句斗倒韦述的话——</p>

“圣人无功吗？韦述！你敢指斥乘舆？！”</p>

无人能答。</p>

颜真卿正想要为韦述说话，嘴张到一半，哑然无声。</p>

韦述的胡子颤抖着，渐渐眼眶发红。</p>

他缓慢而艰难地跪倒在地，放下手中的笏板，恸声吐出了几个字。</p>

“臣乞骸骨。”</p>

李琮始终一言未发，此时才站起身来，宽慰道：“韦卿何必如此？不过是没看到彗星，不至于此，不至于此。”</p>

“请圣人恩典臣告老还乡。”</p>

韦述却很清楚，只因当众说的那一句话，自己的仕途已经完了，若不请辞，唯有死路一条。</p>

因此他话到后来声音已然哽咽，眼中老泪纵横，不能自已。</p>

他不是在乞辞，是在乞活。</p>

这一辈子他都在钻研著史，几乎不曾参与到朝政之争，今日却因为一句实话将有性命之危，何至于此啊？</p>

李琮此时对这件事还没太多的感受，自认为不是李隆基那样猜忌多疑的君王，也不想当着群臣显得气量狭小，故而就是不肯批韦述的辞呈。</p>

反正，一个史官对这件事也不会有多少的影响。</p>

待退朝后，他还委婉地斥责了窦文扬几句。</p>

“你何必骂韦述那等德高望重之人？”</p>

窦文扬不再像以前那般第一时间认错，而是道：“臣是见不得韦述结党营私，情急之下，只好出言阻止他，以免他打击圣人威望。”</p>

李琮微微一愣，问道：“你是说，他是故意的？”</p>

“圣人难道忘了韦述曾是雍王之师。”窦文扬道，“夜那么长，谁能确认夜里不曾有彗星划过？司天台刚刚上奏，韦述不曾调查就在第一时间否认，为何？无非是害怕圣人树立权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