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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1章 余烬</p>
大火烧了两天两夜,终于渐渐熄灭了。</p>
疲惫的禁军们撤出秦岭,驻扎于陈仓城外休整,感受着山林中传来的热浪。</p>
城中县牢已关满了人,多是以谋逆之名被拿下的。</p>
“冤枉啊!李亨排除异己……”</p>
偶尔传来类似这般的呼喊,很快,喊冤的官员便被乱棒打杀,尸体被拖出去,给旁人腾出了地方。</p>
之后又有官员自称是与杨党虚与委蛇,颂赞忠王才是社稷栋梁,得以被安全地请走。</p>
而在牢房深处,最黑暗之处,有一条大汉始终盘腿而坐,沉默不语。</p>
入夜,牢门外隐约传来了争吵声。</p>
“你们不能进去。”</p>
“这是陈仓令薛景仙的批条,让开……”</p>
“我姓李,行六,旁人都称我为‘六郎’。”</p>
“不知。”</p>
“六郎,此人危险,圣人被劫持时都敢放箭……”</p>
“我没有,我只是给将军看,证明我弩上的箭还在。”张小敬道:“那支箭是别人放的。”</p>
“不必了。”李琬抬手止住了手下的喝叱,道:“我有话问他,都下去吧。”</p>
“不行,这是死囚,他放箭差点……”</p>
“知道我是谁吗?”</p>
“你是不肯与我说实话啊。”李琬不信,微叹了一口气,道:“我行六,你可知我的五个兄长分别是谁?”</p>
城楼之中,许多官员正来回忙碌着,一名华袍中年男子正站在箭窗前远眺着秦岭。</p>
“若能打消疑虑,我自然是拥护二兄至河朔整军,收复两京,兴复大唐!”李琬久在十王宅,势力弱小,眼见张小敬是个人才,起了笼络之心,直直盯着他问道:“可若是李亨果真有不轨,你又如何?”</p>
李琬娓娓道:“我长兄李琮,也就是当今太子,意图宫变,将圣人逼出了长安;二兄李瑛,乃废太子,因三庶人案而死;三兄李亨,亦曾是太子,主动退为忠王;四兄李琰,因朝见时鞋底藏有符咒,被囚禁宫中,忧惧而死;五兄李瑶,则是三庶人案中一同被处死的鄂王。”</p>
“小人只是个无名小卒,不知道这些。”</p>
一队人突然闯了进来,大步迈过幽暗的走道,直向最深处。</p>
“不是。”</p>
张小敬犹豫了一下,道:“没旁人,是我立功心切,想救圣人。”</p>
“叮”的一声响,刀劈在了锁链上,闪出火星,吓得典狱连忙开门。</p>
“大胆,荣王当面,你还不行礼!”</p>
此人相貌俊朗,风度翩翩,举止优雅,眉宇间透着思虑之色,见张小敬被押来了,转过身来。</p>
“带走!”</p>
“下去。”</p>
“那你为何以弓弩对着陈玄礼?”</p>
“我再问伱。”李琬道:“是何人命令你冒然出手去救圣人?”</p>
李琬再问道:“是谁命你出手呢?”</p>
他把兄长们数了一遍又问同样的问题,似乎如此一来事情就有了很大的不同,可张小敬的回答却还是一样。</p>
张小敬将要被重新带下去之际,终于道:“我若说实话,荣王会秉公而判吗?若错怪了忠王,如何?”</p>
“你不肯招,以为瞒得了我吗?”李琬叹息道:“我二兄是否故意要害陛下,你我说了不算,得查清真相才知。”</p>
待周围再无旁人了,李琬问道:“我问你,薛白劫持圣人时,那一箭是你放的吗?”</p>
“不。”张小敬忽然反应过来,惊疑道:“荣王这是要陷害忠王不成?”</p>
他不再问,招过下属,吩咐道:“他既不开口,只当是李亨指使,带下去吧。”</p>
张小敬这才意识到,这位李六郎往上数,除了忠王,其余兄弟不是谋逆就是已死了。</p>
“带走!”来人呼喝一声,要典狱开锁。</p>
这问题,李琬想了想才给出了回答,正色道:“我当救出圣人,扫除奸佞,劝圣人整顿边军,收复两京,再造盛世。”</p>
“是李亨?”</p>
灯笼的光掠过那些披着各色官服之人,红的、绿的、青的,最后照在一个披着黑色军袍的宽厚背影上。</p>
“张小敬?!”</p>
他妙巧地避开了救出圣人之后去哪里的问题。</p>
“没人指使。”</p>
闻言,张小敬回过头来,抿着嘴,不吭声。</p>
张小敬反问道:“小人斗胆,敢问若忠王有不轨之心,荣王欲如何行事?”</p>
张小敬一愣,道:“我不知甚六郎,我要见忠王。”</p>
两人大步过去,拿了条披风兜着张小敬,摁着他的脑袋便押着他走,一直到了城楼之上。</p>
张小敬问道:“敢问荣王,可知我的那些同袍去了何处?”</p>
听得这一句话,李琬像是把握住了笼络张小敬的关键,道:“有几人当夜窜入山林,不知所踪了。但也有几人与你一样被扣押下来,李亨以置圣人于险地的名义将他们军法处置了。”</p>
张小敬脸色一白,问道:“死了?”</p>
“不错,若非我救你,李亨难道就不杀你灭口吗?你竟还嘴硬,为他隐瞒?被人卖了还为人数钱!”李琬摇头不已,心知像这种无知小卒,初次面对如此错综复杂的局势,头脑一定是不清醒的,搞不懂状况,“也不想想,韦坚案、杜有邻案,他哪次为旁人出过头?含冤入狱,同袍身死,你还不醒悟吗?!”</p>
张小敬低头不语。</p>
许久,他哑着声音缓缓道:“是李辅国让我出手的。”</p>
“果然。”李琬道:“与我的猜测差不多。”</p>
“但箭真不是我放的。”</p>
“放箭者才是李亨真正的心腹,至于你,一开始便被当成了替罪羊,明白吗?”</p>
李琬见这一番谈话收买了张小敬之心,拍了拍他的肩,道:“走,带你去见几個人。”</p>
~~</p>
城外,禁军营地。</p>
一顶大帐中,陈玄礼忧心忡忡地踱着步,终于听到有人掀帘进来,转头一看,是韦见素。</p>
“如何?”</p>
“据不少禁军士卒们所说,山火是由于薛白几次引爆炸药引起的。”</p>
“真的吗?”陈玄礼对此有所怀疑,“他把自己烧死了,有何好处?”</p>
韦见素叹道:“薛白或许也未料到如此结果吧。”</p>
“我怀疑山火乃旁人所为。”</p>
“嘘。”韦见素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低声道:“凡事讲证据,如今忠王深得人心,大部分禁军将领已表态随他西去,你我该小心些。”</p>
陈玄礼道:“正是连我也控制不了禁军了,可见忠王……”</p>
恰此时,李琬带着张小敬过来,一进帐便道:“有人证了,果然是李亨指使。”</p>
陈玄礼、韦见素二人听了张小敬的陈词,对视一眼,眼神中的忧虑就更深了。</p>
若真是薛白弑君,他们死心塌地,之后随着忠王西向也就罢了。可既知是李亨故意趁乱害了圣人,那如何还能再拥戴忠王?</p>
再加上李琮亦谋逆,如此一来,他们这些忠于陛下之臣就唯有支持荣王李琬了。</p>
陈玄礼面色如铁,思虑许久,忽开口道:“张小敬。”</p>
“在!”</p>
“你还是不是我的兵?!”</p>
听闻这话,张小敬不由羞愧。</p>
他心里也觉得圣人老糊涂了,对圣人有怨气,所以广平王、建宁王一呼,他就响应,跑去射杀杨国忠。但,多年禁军生涯,他对陈玄礼有着天然的敬畏。</p>
“是!”</p>
“任你为龙武军中郎将,持此牌符,召集兵马,营救陛下。”</p>
张小敬不由愣住了,心道自己最多只带过十二个兵,如何能突然迁为中郎将,又去何处营救陛下?</p>
陈玄礼之所以这么做,实是无可奈何了。自兵变以来,禁军士卒被挑唆着逼圣人杀杨氏,自知犯了大罪,已纷纷倒向李亨,再加上圣人失踪,他已无把握能掌控禁军。</p>
其实,张小敬在龙武军中虽无将职,却是从安西军中筛选回来的,骑射了得、为人仗义,陈玄礼这个大将军也是知晓的,只是往日里要提携的世家子弟多,轮不到这个平民出身的。</p>
如今不同了,真遇到了乱局,陈玄礼麾下竟是一个堪用的将领都没有。</p>
另一方面,李亨本就要杀张小敬灭口,用这样一个人,万一出了事,直接杀了便是,当作是为李亨灭口。既不是自己的人,便不至于撕破脸。</p>
“薛白手下有数百骑如今驻扎在渭水对岸的周塬。”陈玄礼招张小敬到了地图前,指点着,道:“我要你带一队人躲过他们的哨马,伏至附近,倘若遇到薛白,则营救陛下!”</p>
“将军,周塬地势高,且隔着渭水,薛逆麾下皆有千里镜,小人如何能避过……”</p>
“军令如山。”陈玄礼喝道:“能不能做到?!”</p>
“喏!”</p>
张小敬双手接过牌符,一抱拳,匆匆而去。</p>
李琬好不容易笼络一个可用之才,结果就这样跑去送死,不由问道:“陈将军,这……能行吗?”</p>
陈玄礼根本就对自己的办法毫无信心,摇了摇头。</p>
“死马当作活马医吧。”</p>
“可他是人证。”</p>
“若不能找回圣人,证给谁看?”</p>
~~</p>
两个士卒提起一桶冰水,从头到脚向赤身的张小敬浇了上去。</p>
“嘶。”</p>
张小敬打了个哆嗦,擦拭了身上的血迹,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军袍,披上了一身属于龙武军中郎将的盔甲。</p>
他还是第一次当将军,有些新奇地摸了摸胸前的护心镜,嘟囔道:“还真是不一样。”</p>
腋下的铁片有些硌,胳膊得略略抬高、打开一些,走路时的气势反而由此更高了点。</p>
他挑选了一匹最俊的战马,走到马侧时,那马不愿被生人骑,原本还想撅蹄子,见他一身盔甲威风凛凛,老实低下了脖子。</p>
“嘿,这畜牲也懂得看人下菜。”</p>
张小敬轻笑一声,踢马便向辎重营,人还未到,远远便喊向正在埋谷造饭的伙夫们喊道:“毛十六,给我蒸一百斤饼来,还要肉!”</p>
“呀,我当是哪个瘟神,竟是你。怎地?捡了将军的盔甲?小心被行了军法。”</p>
“过来。”</p>
张小敬没等马停下,已轻轻巧巧地翻身下马,上前一把揽过毛十六的肩,道:“我得了圣人的踪迹,要去干桩大功劳,这是九死一生的差事,不是好汉我不要,一会大伙们到你这来填肚,我看着挑一百人,别混了哪个拖后腿的蠢货进来。”</p>
“啖狗肠,富贵险中求,你看我怎样?”</p>
“滚一边去。”</p>
毛十六好奇,摸着张小敬的盔甲,问道:“你得了哪位贵人的看重,眼下这时局……”</p>
“不归你管,去拿盘肉招待。”</p>
张小敬也没个将军的模样,大咧咧便坐下嚼用。</p>
在陈玄礼想要掌控近万禁军都很难的时候,他召集百人却显得很轻松。如今忠王号召禁军,全凭军心而非军律,倒也无人来拦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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