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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别……”

<div class="contentadv"> “怕什么,草药!”

“消毒……”

“能有什么毒?村里从来都是这么治、这几日就是这么过来的。我也知道,你们官府的人身子金贵,用不惯这些野草药,可眼下上哪给你找金贵药去?”

既然已经这样了,多想无益。薛白打量了一眼自己所处的地方,只见是一间寻常农舍。

“多谢大姐救命之恩,还未问怎么称呼。”

“劳你问我这种贱民,姓邓,没名字,都叫我‘四娘’。”

“可有吃食?”

邓四娘于是摸出了两颗带土的蘑菇,道:“难得采药时找到的,等着,煮给伱。”

薛白目光看去,发现它们是他从未见过的品种,终究还是问了一句。

“这野菇没有毒吗?”

邓四娘正在生火,挽着衣袖,胳膊上全是伤疤,上山每次都会被荆棘划伤,她早就习以为常,为了这两棵蘑菇,今天又划破了好几道。

此时看着薛白脸上那谨慎的神色,她摇头道:“有吃的便不错了,叛军扫荡过,什么都没了。”

她想着,这些官府中人就是麻烦,怕这毒、怕那毒的,她从小就是摘到什么吃什么,不也活得好好的?就是这样不懂民生的官吏太多了,世道才变得这样乱了。

挑水,煮菇,又放了一些石头上刮下来的某种黑色植物,忙活了好一阵之后,邓四娘终于是煮出了一碗粘稠的汤羹。

“吃吧。”

薛白目光落处,看到端着破碗的手上,指缝里满是黑乎乎的污垢,还浸到了汤羹里。

他只当没看到,喝了热乎乎的汤,终于是稍有力气了些。

“你受了伤在水里泡了,发了热,给你熬了药汤,把热退了,我家娃儿们每次发热,都是摘这草药……”

邓四娘自己都没意识到,她之所以愿意救一个人,无非是想找些事情做着,才不至于沉溺于失去所有家人的悲伤。

薛白的手指摸着碗上的豁口,沉吟着,道:“可否请大姐带我到内丘县?”

他本以为邓四娘不会点头,已想着该如何说服她。没想到她虽是村妇,却极有侠气,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

……

这几日,叛军的主力已经陆续南下了,而后续兵马以及辎重还在源源不断地运送。

秩序并不算好,叛军士卒抢掳村庄的事情还偶有发生。正是在激励士气好造反的时候,将领们往往也不会重惩他们,这种纵容也许会致使更多的烧杀抢掠。

当然,安禄山不是山贼土匪,要成大业自要收买人心,因此一些大的城池还是保持了明面上的秩序。

薛白是幸运的,由邓四娘半驮着,平安地到了内丘县。

他还是第一次来这里,却显得对县城十分熟悉,连抬头张望的动作都不曾有,道:“我们去市口。”

不论是飞钱还是酒楼茶肆,他铺开的生意往往都是在城内最热闹的地方。叛军能够提防丰汇行的招牌,却没办法禁绝所有的商旅。

邓四娘最近十分辛苦,她本就经历大难,却还要照顾这样一个伤者,走到内丘县已经快支撑不住了,随时要倒下。

她勉力扶着薛白到了内丘县的南市附近,又饿又累。终于是栽倒过去。

等她再睁眼,已经躺在一张柔软干净的床榻上,旁边还有个三缕长须的老大夫正在给她诊脉。

邓四娘连忙抽回手。

“这位大娘子……”

“别说,我看不起病,你说了我也不会掏钱。”

“不要钱,不要钱,此间东家已经给过了。”老大夫连忙摆手,“大娘子就是劳累过度,心气郁结,近来遇到大伤心之事吧?”

邓四娘没答,意识到她已经救下了那个假太守,他们那些人杀叛军为她报仇,她也算报了这份恩,心事已了。

想到这里,她再次感到活着没什么意思,更想要到下面去找找她的男人和娃儿。

“大娘子不说便罢。”老大夫捻着胡须,沉吟许久,问道:“你……月事准吗?”

邓四娘连活着都不在乎了,岂还在意过这些?理都没理会这老大夫。

“好吧,老夫得去治另一名病人了。大娘子且好好歇养。”

~~

一个镊子被放在火上烤了烤,又用沾了酒的布擦过,缓缓刺进薛白背上的伤口,夹住了陷在里面的箭镞,往外拉了两下,没能拉出来。

“拿匕首来。”

老大夫说着,接过了匕首,继续处理。

薛白紧咬着一块布,大滴的汗水不停流淌下来。终于,“叮”的一声,箭镞被丢在地砖上。

伤口洒上药,敷上金创。

“好了。所幸原来的土法处理得及时,伤势没有进一步恶化。”

“多谢大夫。”刁丙道:“还请大夫多留两日。”

“好说,好说。”

那老大夫正要走,忽想到一事,道:“对了,那位大娘子……”

“怎么?”

“像是有喜了。”

“什么?”刁丙吃了一惊,转头看向薛白,眼中透出不可置信的神色,须臾明白了这是不可能之事。

薛白从剧痛之中缓了过来,问道:“敢问大夫想说什么?”

“那位大娘子,想必是在乱兵之中,有些遭遇。”

“大夫还未告诉她吧?”薛白问道。

“未曾。”

“那就好。”薛白道:“此事容她平复下来再说。”

他不知邓四娘能否承受得了一连串的打击,打算好好与她谈一场之后再告诉她,用他那后世人的思想观念告诉她可以把孩子生下来,孩子没有做错什么。

“这次若非邓四娘,我想必已经死了。”薛白道:“这份救命之恩,我得报答。”

“郎君放心。”刁丙道:“我已安排下去了,断不会有任何短缺。”

“那就好。”薛白虚弱地说着,问道:“有什么消息吗?”

“土门关被叛军封堵了,我们打探不到情况。”刁丙道:“但知道安禄山已经过了常山郡的地界了。”

“辎重来了?”

“已经开始运了,等后阵的兵马过去,时机就到了,要不了十天。”

薛白点点头,心想着还是得尽快往河东去。

“常山那边,袁长史如何了?”

“该是有惊无险,好像是安禄山派了幕僚安排河北诸县,盯着袁长史,但也没动他。”

“是吗?”薛白喃喃自语道:“攻土门关的兵马,粮草、箭矢是谁在筹划?”

刁丙答不上来,连忙去把负责打探情报的暗探唤来,那是丰汇行的一个掌柜。

“回郎君,小人买通了内丘县的吏员,据他们说,叛军已经把县仓搬空了,当时来了几个安禄山府中的幕僚。”

“名字有吗?”

“那吏员不敢问,也记不清。倒是有一个的名字很特别他记住了,名叫独孤问俗。”

薛白听过这名字,那是颜嫣与他说的。

因此,他对独孤问俗算是有些了解。

据崔氏当时给的情报分析,独孤问俗与李史鱼都曾是清正之臣,只是受到李林甫的迫好,最后流落到了范阳。

薛白没能顺利回到太原,这是计划之外的变故,他却在想,也许可以借此做得更多些。

若是能联络到安禄山幕府的核心人物,或许能对战局有更大的影响。

此事并非毫无可能,他记得自己还有一条暗线杨齐宣埋在范阳官员中。

还知道独孤问俗的打骨牌的爱好,或许可以试试。

正沉思着,有手下人匆匆跑了过来,道:“郎君,出事了。”

“怎么?”

薛白担心土门关已失守了,神色凝重起来。

“救郎君回来那个农妇,她……是小人没能看好,请薛郎恕罪……郎君?”

薛白没有听完,当即起身往客房走去,哪怕动作牵动了身上的伤口。

推开门,有血缓缓流到了门槛处,邓四娘喉咙里插着一柄剪刀,已经咽气了。

此事太过突兀,薛白原本一些对她的安排甚至都没来得及说,他由此像是呆滞了一般站在那看了许久。

邓四娘就是不愿接受一场兵乱带给她的一切,她宁愿选择去死,一点不留恋即将拥有的所谓富贵平安的生活。

至于薛白,他真的很希望能报答邓四娘,希望告诉她自己真的是常山太守,不是骗她的。他可以亲手给恩人安排出一个更好的未来,但他这个太守却没能保护住治下一个普通的农妇。

他一辈子求上进,却从未像现在这样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多么差劲的官。

他问自己,在这乱局之中,真正要保护的是什么?

若说安史之乱的爆发,有制度的腐朽、有矛盾的积累、有上位者的过失,以及各种各样的原因。薛白愿意承认,他也是这场雪崩之中一片并不无辜的雪花。

薛白于是执手向地上的邓四娘行了一礼,他痛定思痛,却不能就此气馁,还得继续去收拾乱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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