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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皇帝的眼神很平静,但王钦若看着却像是要吃人,犹豫只是须臾间的事,埋下头,沉声道:“禀陛下,村民如此,不外乎两个原因。
其一,山野闭塞排外,见识不足,对非本乡本土来客,常怀警惕之心,这也是必要的乡村治安维护措施。再兼陛下此行,人数不少,卫士们雄壮而精悍,衣着不凡,且携带武器”
“那也不该如此过激反应!”老皇帝冷冷道。
“是!是!”王钦若连应两声,而后咬牙道:“其二,以臣猜想,或与县衙有关。此前,县衙曾收到一份州衙训示,言圣驾驻幸申州,要求辖下各级衙门,谨慎应付,劝谕百姓,以免生乱。县衙据此,出具一份告示,通报各乡各村”
王钦若这话,说得有些隐晦,但老皇帝一听就明白,花白的眉梢一跳一跳的,偏过头,冲紧跟在身边的刘文涣、刘文济兄弟道:“你们都听到了吧!”
“听到了!”两兄弟对视了一眼,拱手应道。
“都记住,这些地方官,就是如此应付上命的,就这,还只是他们诸多欺瞒朝廷手段的皮毛!”老皇帝以一种严肃的语气道。
“是!”
这话老皇帝说得冷淡,王钦若听得却心慌不已,兀自神魂不定,又闻老皇帝说道:“比起县衙所施手段,朕更好奇,方才那情景,可是村民的真实反应?那个带头的年轻人……”
听祖父在那里嘀咕,刘文涣开口说了一句:“穷山恶水出刁民,莫非就是指此情?”
闻言,老皇帝猛得扭头,直直地盯着刘文涣,吓得他不禁咽了口唾沫,低声道:“祖父,孙儿说错话了!”
收回目光,老皇帝陷入沉吟,少顷,道:“倒也算不得错,只是这天下,恰恰是由这千千万万刁民构成的!”
一旁,李继和适时地开口问道:“陛下,接下来当如何?”
“你说呢?”
几乎不假思索,李继和便向老皇帝劝谏道:“村野之地,凶险难测,为圣躬安,恳请陛下回銮!”
听这话,老皇帝忍不住打量了李继和两眼,见他那副认真刻板的模样,不由笑骂道:“李继和,你这个护卫首领,为何总是不务正业,为何总想着让朕回去?
这垄冈村野,虽然偏僻,却也是王化之地,住着朝廷治下之民,怎么在你嘴里,就成龙潭虎穴了?
给朕做好你本职工作即可,再敢多嘴,自己滚回去!”
被老皇帝这番训斥,李继和倒没有多少羞愤之情,他只是担心老皇帝的安。见其还在犹豫,老皇帝又道:“你若担心护驾不力,受到责罚,朕可以换人!”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李继和哪还敢有二话,只能无奈应命。换人?那还不如换他脑袋
“今日这番阵仗,都动刀动棒、喊打喊杀地赶人了,你们也是头一遭吧!”又思索少许,老皇帝笑了笑,问刘文涣两兄弟:“很惊奇吧!”
闻问,刘文济摇摇头,叹息道:“以孙儿看来,此地也非深山密林,但民风之剽悍,竟至于斯,官府想要治理好,也不容易啊!”
“朕带你们,就是要让你们也跟着找找其中的原因!”见刘文济面露思考,老皇帝轻声道。
抬眼望,天色已经有些暗了,老皇帝知道,就在此时已经安静下来的村内,怕还有不少密切盯着自己这一行人的眼睛。
如此严防死守,县衙的招呼是一方面,能组织起来,又是另一回事。老皇帝可不相信,地方官府对乡村的控制能到这种地步,而让老皇帝在乎的,恰恰是他在这里嗅到的那股异味儿:宗族与豪强。
“既然这里不欢迎我们,先出村去,就在冈下择一地驻扎,今日就夜宿冈下!”老皇帝吩咐道,没走两步,又把李继和叫到身边,指着身后的九村,道:“朕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朕要亲自了解一番此村的情况!”
这个交待,让李继和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皇帝的口谕,还得办成,在召集下属,经过一番集思广益后,办法就出来了。
黄昏时分,冈上冈下,林木幽幽,因为连日雨水的缘故,各处仍是湿漉漉的,生点火,也不免浓烟滚滚。冈上炊烟连连,与山间青雾交缠,几难辨明。若没有那么多的是非与防备,倒也别有一番景致,只不过,老皇帝此番出行,终究不是来体验这乡土情趣的。
一直到深夜,冈下小帐之中,经过通报,李继和与两名卫士走了进来,捆着个人,嘴里还塞着块布头。见此景,李继和想出来的办法,也就一目了然了。
虽然堂堂天子,竟需要用这等手段见人,显得有些魔幻,但此时,也顾不得那许多了。就是个庄稼汉,年纪不小,摘掉布头,以为遇到强人打劫的他,连呼饶命。
“不用惊慌!”不知是老皇帝气势太强,还是他的话具有特殊的安抚能力,简短一句话,还真让此人安静了些。
看着眼前面露惶惧的村民,老皇帝慢条斯理地说道:“手下人不懂事,惊扰乡人,我自会责罚。用这等手段邀请,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老皇帝这番话,说得其人一阵茫然,见状,这才进入正题:“几个问题,我问你答,老实回答,自可安然放归!”
“不清楚的地方,你来解释!”老皇帝又瞥向王钦若。
王钦若立刻应是,然后便将老皇帝的意思,用乡音解释了一遍,其人紧绷的神经这才稍稍舒缓。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话,一个简单的交流问题,又带给老皇帝不小的感慨,官话还得大力推广
“姓甚名谁?”
“张五林。”
“世居此村?”
“三代移居,已有近五十年。”
“白日聚众逐客之人是谁?”
“里正之子,石同。”
随后老皇帝便问起这石家的来历了,原料想应该是世居此地发展起来的土豪,但村民的话给了老皇帝一记响亮的耳光。
石家迁居九村,是大概三十年前的事,比所有原住村姓民户都要晚,但是老里正曾是一名下级军官,立有军功,退役之后被安排在此村。
在其带领下,二十年后,石氏成为了彻底凌驾于九村其他九姓之上的“大姓”,老里正死,接替的新里正,乃是其子,至今也有十来年了。可以想见的是,等这任里正干到死,下一任,还是姓石,没准就是适才带头的那石同
得到这样的答案,老皇帝面上的精彩可想而知,哪怕石家如他所想是本乡本土发展起来的土豪,都能好受一些,但偏偏不是。
当年,推动退役基层官兵下乡还村,可是老皇帝力主的,其目的就是为了一个“皇权下乡”。即便早在三十年前,老皇帝便已经意识到,此举弊症丛生,甚至事与愿违,各地都出现了很多乱象。
但在几十年后的今日,一个因他“下乡政策”而出现的乡村土豪诞生记,亲耳听到这样的故事,老皇帝心中也是五味杂陈。显然,不是事情解决平息了,只是那些官兵们在朝土豪宗族的融合进化中,变得更聪明了,更又手段了,深谙一个“民不举,官不究”的道理。
“你们平日,就是这般待客,视一切外乡人为虎狼?”
“也不是,寻常时候,还是准许接待外人,有行商来村上,里正家还会特地邀请到家中款待。只是前不久,里正发下命令,说有强人作乱,严禁村民招呼外人”
“听说过去两年,罗山县民的日子都比较清苦,是为什么?出现天灾,收成不好?还是官府欺压,里正盘剥?”
对于这个问题,村民张五林不敢答话了,本本分分的庄稼汉,在涉及一些问题的时候,是本能地警惕,不愿多嘴多舌,以免惹麻烦。
看出了其顾虑,又是一番好言安慰,但没用,怎么劝都一个劲儿摇头。最后,还是李继和在眼神请示老皇帝之后,拔出刀架在其脖子上,方才不情不愿或者说半从半愿地说来。
“过去三年,原本光景甚好,家家户户每年都有余粮,吃饱饭的同时,还能置办些新物件。但从两年前开始,日子突然就恶起来了,县里开始加税,说州里有命令,要给天子修行宫,罗山人都要尽忠诚孝心,每家需纳钱一贯、新麦两石”
民有怒怨,不敢发作,然一旦被引导出来,便一发不可收拾了,这张五林,很快就把过去两年的遭遇,一一讲来,并且越说越起劲,核心始终围绕着行宫修建这一点,似乎所有的困苦都是此事带来的。
九村的村民,不算富,但靠山吃山,日子也还能过得去。若只是那么一道纳捐,即便有些困难,挤一挤,也还承受得起。
两石麦子,在两年前也还不算太多,新麦不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用陈粮也就抵了,实在不行还能用猎物代替。难的是钱,官府只收金银铜钱,前两者不用考虑,但对于一般的村民而言,家里能有一贯活钱的,都屈指可数。
没钱怎么办,只能用粮食、猎物、毛皮、药材等物资去换,这也是寻常很多村民缴纳税钱的办法,一交换,那价格就要被压低,先被地主土豪刮一刀,这也是常态,是乡村的潜规则。
就这么一遭,就已然足够九村村民身财俱损了,但仅仅前年,从秋至冬,罗山县衙就发了三道捐令。虽然每一次要的钱粮数目一致,但给百姓带来的负担却是一次比一次深重,许多农户多年微薄的积蓄在当年就被榨干净,也使九村发生了以往十年难得一见的过冬难。
等到去年,尤其是去岁入夏之后,新一轮的“尽孝捐”又来了,并且花样更多,有什么“山石捐”、“梁木捐”、“铜漆捐”。不只要钱要粮,还要人,也是在去年四月底,官府下令抽丁,仅九村,就抽调了三十多人。三十多名壮劳力,对于这样一个山村来说,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张五林的大儿子也被征召去修路,比较幸运的是,活着回来了,也没有缺胳膊少腿。至于服劳役的粮钱,就不要想了,按照里正的解释,出丁已经让他们家免交一部分捐钱,人活着回来就不错了,就不要多做奢望,好生种地才是,国家正课可还拖欠不少呢……
听其诉说,老皇帝神情漠然,似乎毫不动容,但脑子里已然开始回忆起了,罗山这边政策之剧变,剥削之急切,似乎就是从去年自己敦促刘规之后开始的。当时他是怎么说的?下边人又是这般做的!此时老皇帝喉咙里,就像噎了一只苍蝇一般难受。
不由看向王钦若,这些事情,在此前的汇报中是有所体现的,但更多是宏观上的东西,从县衙施政的角度来描述。至于民情反应,说得很严重,但在具体细节描述上,只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很多事情,不下来亲眼看看,亲耳听听,是很难真正理解其中深重与可怕。
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是,依王钦若的说法,县衙的政令虽有苛刻之处,却也没这小民所述这般过分,很多地方,与其所述都有出入。
显然,是在政策下达、执行的过程中,变了味,政策本身就有问题,当执行的人再出点问题,从中上下一倒手,带给底层百姓的除了苦难还能是什么。
惯于联想的老皇帝,当然想到过去朝廷的诸多政策,他提出各项主张与改革,大臣们的汇报,基本都是大获成功,密探监察也说,成效显著。但九村的情况,却实在无法让老皇帝乐观下去了,甚至直接刻骨铭心,大汉朝廷的统治,当真坚如磐石吗?此番所见所闻,已经能够回答一部分这个疑问了。
一个小小九村能见识到的东西,只是冰山一角,于庞大的大汉帝国来说,比起那无比广袤的国土,实在微不足道,甚至不能说具备多少代表性。
因为,九村的石氏,还算是比较有节操的,没有过多涸泽而渔的举措,彼此之间还保留着乡里乡亲的体面,即便剥削,也是尽量克制。
时不时地,还能出钱修桥铺路,疏通沟渠,救济贫户,遇到不涉及切身利益的纷争,还往往能不偏不倚,做出公正的裁决。但同样有一点前提,要紧时刻,比如当下,村人都得听他石家的!
而与之相比,同样是为兴建行宫“尽孝”,有的地方,吃相就难看了。官府要一贯钱,就敢喊两贯,说新麦,就新麦,陈麦收了,也不算数,还得想办法补上。
官府抽十丁,他抽二十,多出来的十人,可以不去,花钱买自由,没钱,粮食、土货都行。钱货都无,也有办法,那就拿劳力来换,给官府服劳役是三个月到半年不等,帮他们只需要干一个月的活,这样算下来,似乎还白赚了几个月时间
小帐之内的气氛沉凝了下来,仿似低压的空气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王钦若汗如雨下,身体都不由自主地发抖,而这农户张五林,大概也觉自己说多了,越说越怕,声音越讲越低,直至再度叩头乞饶。
“你无罪,说得很好,你的话就像一道雷霆霹雳,说得人振聋发聩!”良久,老皇帝轻叹一声,冲刘文济吩咐道:“你去把这位老汉扶起来!”
“是!”
直到被刘文济有力的双手带起,张五林还没反应过来,再度看向老皇帝,他感觉眼前这个威严老者似乎又苍老了几分。
老皇帝坐在一张交床上,雨水天气的影响,这夏夜也有些冷,身上披着一件紫色的外袍。
“坐!”
“上茶!”
连续几道命令,让老汉张五林既茫然无措,又受宠若惊,双手捧着精致的瓷碗,看着打转的茶花,感受着从碗上传递而来的温度,方才回过神。
老皇帝也放下了严肃的表情,换上了一副自认为和善的面孔,轻声问道:“看来罗山百姓之苦,确有其事,只是据我所知,这些都是官府施政不善所致,是一些贪官污吏,欺上瞒下,打着为皇帝修行宫的名义,剥削民脂民膏,中饱私囊。
为此,皇帝驾幸申州之后,立刻着手调查,据说已经杀了好些贪官污吏,就连信阳、应山两县的知县、县令都已经被杀头了。
今后,那些贪官污吏,不敢再为非作歹了,你们的日子,应该会好过一些”
老皇帝说这番话的目的,恐怕他自己都不清楚,或许只是为了尽量把他自己从此事之中摘出来,想要得到这老汉的认同,不是皇帝的错,只是奸贼从中作梗。
然而,张五林的话再度问住了老皇帝:“信阳、应山的官管不到我们,不知罗山县的知县,是何下场?”
(赶赴浙南的前知县马青,又觉脖子发凉)
老皇帝还在愣神,便又听这张五林道:“听说那天子行宫,已经修好了,建得很大很漂亮,就建在山上,山比我们这土岗要高很多,路也不好走,我家大郎就是去修的山路”
老汉的话显得有些啰嗦,看起来也只是在认真陈述一个事实的样子,但听在有心人耳中,却毫无疑问是在含沙射影、指桑骂槐。王钦若就有些忍不住,冲其喝道:“大胆!”
声音方落,老皇帝更大声音冲其去了:“你大胆!”
闻斥,王钦若两腿一软,跪倒在地:“臣不敢!”
张五林这被这主臣的表现搞迷糊,看得一愣一愣的。没有搭理王钦若,老皇帝想了想,又问道:“家里有几口人?”
不敢说的都已经说了,此时的老汉倒也光棍,直接答来:“算上两个儿媳以及未出嫁的小女,一共十一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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