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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风叹道:“皇朝雪已经离去多时,他已特地叮嘱过我,不愿见你。”</p>
剑沧浪郁闷不已。</p>
邢风又道:“不过,既然你也关心秦勋去向,我派遣亲卫随你搜救,此时他应该还在大楚南方。若能将他带回,皇朝雪自会随你们回来。但务必注意躲避阿喀琉斯,此人勇武非凡,又残忍狡诈,浑身战甲刀枪不入,号称天下无敌。”</p>
剑沧浪当即谢过,带上邢风的一支十人精兵小队,奔赴大楚南方。</p>
大周,东方偏南海域,梁萧统帅三军,带领船队一路南行。</p>
将士们炽烈的战心,并未因风浪大作而变色。</p>
带领他们南征的,是一次又一次战胜天灾人祸的大周帝君,他们没有理由畏惧。</p>
“启禀帝君:周边百里之内确认无敌船出没!”</p>
梁萧站在船头,听各部先锋船队汇报,观察远方风浪之后,终于下令。</p>
“犒赏全军,今日每人额外补贴白银二两!包括运粮船在内,铁索连舟,全速前进!两月之内若能赶赴大楚京城,每人再赏银十两!”</p>
当天,三军振奋,部分后勤兵也去接替船夫,轮班操船。</p>
时下刮的是西北风,倒也不担心有敌人突发火攻。</p>
即使失火,特制的钩索也可及时解除。</p>
邢风不计代价诛灭世家,若是在和平时期,还有机会拨乱反正,但眼下南方强敌虎视眈眈,此举势必导致大楚京城危如累卵。</p>
能逼得邢风如此疯狂,不惜自损,可见那些世家已经大大突破了邢风的底线。</p>
光是存银被盗一事,若不处理,便是灭顶之灾。</p>
邢风送来的急报里也没有提及秦勋的下落,说明他至今杳无音信。</p>
梁萧向来不提倡如秦勋他们这般殉道者式的奉献,但既然无法避免。</p>
他原以为秦勋应该是“虬髯客”(虚构人物,见过李世民后决定放弃逐鹿中原,将家产赠予李靖并授其兵书,叮嘱他辅佐李世民,自己转战扶余,灭国称帝)式的人物,直到接触了足够多的墨家子弟,方才理解秦勋的志向。</p>
自己立下了这些丰功伟业,反倒让秦勋没有了后顾之忧,毅然南下,与天日教殊死较量。</p>
对这样的人,自己能给予的最崇高敬意,便是并肩作战。</p>
作为权势最高的帝君,自当御驾亲征,不畏艰险。</p>
但愿这是最后一次。</p>
数日之后,大楚,中部郡城。</p>
又一名天日教的教宗被皇朝雪绳之以法,身首分离。</p>
皇朝雪收刀归鞘之后,望着死不瞑目的首级和满地鲜血,道:“这是墨家最后一份情报,该去寻找钜子了。”</p>
随行武士皆是邢风心腹,也不禁敬服,纷纷鞠躬抱拳道:“阁下高义,不愧是刀皇剑尊!”</p>
能见识皇朝雪的刺杀和反侦察手段,对他们而言也是一种进步。</p>
但也仅限于此了,大楚的墨家子弟已经所剩无几,没有墨家子弟提供情报,今后的刺杀行动难上加难。</p>
众人的称赞,却是让皇朝雪黯然离去。</p>
这称赞,何等熟悉。</p>
“阁下高义,不愧是刀皇剑尊!”</p>
脑海里的回响银铃般少女声音,让皇朝雪有了些许失神。</p>
时值深秋,树上已有了枯黄枝叶。</p>
秋风拂过,一片枯叶随风轻舞,最终静静躺在皇朝雪掌心。</p>
“楚仪,我未能忘却依楚,对你而言,太不公平。”</p>
若非西川剑宗的出现,这本该是一段封存的记忆……</p>
他所追随的墨家钜子,原已抹去了本名。</p>
秦勋,乃是后来钜子与容貌相似的侄子相认之后,代替后者才用的化名。</p>
那时年少,他是吐蕃王族,师从吐蕃刀神,也是宗教乃至整个吐蕃最优秀的武士。</p>
刀法已臻化境之后,他又根据刀法自学剑术,无师自通,却同样炉火纯青。</p>
雪山,本是吐蕃人的信仰之一。</p>
赐皇朝雪之名,乃是刀神代表整个吐蕃宗教能给予他的最高敬意。</p>
孤冷如雪的吐蕃王子,却怀着一腔热血,和对大周文化的向往,毅然接受师命,东行历练,一路行侠仗义,惩恶扬善。</p>
这片土地,山河秀丽,众生百态,快意恩仇,是如此的令他眷恋。</p>
也只有他能领会恩师的良苦用心:吐蕃,并非他这颗侠客之心的归宿。</p>
大周的江湖,也因此留下了刀皇剑尊的传奇,无数刀剑侠客对他心驰神往。</p>
被奉为刀神的恩师,以他为傲,那些年写给他的一封封家书里,也对他这位关门弟子极尽赞美。</p>
但最后一封家书,却是劝他速回吐蕃。</p>
他在回去的路上,便听到令他难以接受的消息。</p>
剑侠辈出的巴蜀,正式向吐蕃宣战。</p>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一向与吐蕃井水不犯河水的巴蜀,为何会主动出击,甚至不惜借兵关陇。</p>
等他回到家乡时,入眼所见,却是满目疮痍,举目破败。</p>
昔日辉煌的宫阙,已成残垣断壁。</p>
作为王族的亲人,也因为战败而死于吐蕃内乱。</p>
整个吐蕃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再也无人能够一统,在向巴蜀赔款之后,为求自保,不得不向大周称臣纳贡,以求庇护——至少名义上隶属大周的关陇和巴蜀不会轻易进犯。</p>
他也在宗教僧人的引导下,终于在山洞中找到了行将就木的刀神。</p>
“师父?!”</p>
仅存的亲人,也已灯枯油尽,不复往昔矍铄。</p>
恩师枯槁的手,轻抚着他的脸颊,眼里满是欣慰。</p>
“师父,究竟发生何事,为何父王和王兄王姐他们……”</p>
他焦急不安,泪如雨下。</p>
恩师握紧了他的手,娓娓道来。</p>
“巴蜀大元帅麾下的一位幕僚,实为墨家钜子伪装,此人暗中挑拨离间,长期煽风点火,最终挑起了巴蜀与吐蕃之战,生灵涂炭!”</p>
“直到近日,巴蜀方面才查清此人来历,但此人早已不知所踪,吐蕃和巴蜀承受了前所未有的损失。你父王战败之后,底下的贱奴纷纷起义,杀了你全家泄愤,也拆毁了所有寺庙和宫殿,为师也被迫带僧人们避祸山洞……吐蕃至少要陷入十年的纷乱,永无宁日了!”</p>
“墨家所谓的‘兼爱非攻’,原来不过只是掩饰他们野心的嘉言而已!那墨家钜子,便是造成这一切悲剧的罪魁祸首!”</p>
“是那同样行侠仗义的墨家?”他怔怔地望着悲愤的恩师,不敢置信。</p>
“孩子,你的刀法早已青出于蓝而胜于,更触类旁通,自修剑法,乃是千年难遇的武道奇才。为师将死,有心无力。你师兄下山之前,为师也特意让他还了恩情,以免他牵挂师门。所以,今后你要靠自己将吐蕃刀法发扬光大。只是要当心墨家钜子暗算,不可急于报仇,以卵击石……”</p>
“吐蕃已经没有你的容身之处,你务必早日离开,以免再受贱民清算。”</p>
交代遗言之后,恩师便在他的怀中溘然长逝。</p>
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怀抱恩师遗体,泪尽泣血。</p>
曾经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刀皇剑尊皇朝雪,从此不复存在。</p>
取而代之的,是一具背负血海深仇的行尸走肉。</p>
悲愤的复仇者,凭借此前锻炼的侦察与反侦察能力,踏遍千山万水,峰回路转,最终回到了毗邻家乡的城池,敦煌。</p>
葡萄美酒,佳人藏钩,这里也曾是刀皇剑尊的难忘回忆。</p>
而今,他回望远方宴会上的美人美酒,只感到一切与自己是如此的格格不入。</p>
为了不承受曾经崇拜他的人们惊疑的目光,他甚至不敢再提及本名。</p>
此行敦煌,乃是因为墨家钜子长期在此出没。</p>
墨家子弟,长期在各地行侠仗义,力求济世救民,为何却要如此对待吐蕃?</p>
他几度盘问俘虏的墨家子弟,对方却宁死不屈,最终他只能改逼迫为跟踪、窃听。</p>
按照他的判断,墨家钜子意图不明,关陇一带也是对方的破坏目标。</p>
但对他而言,唯一重要的只有复仇。</p>
眼前是一间毫不起眼的民宅,产婆急匆匆从里面走了出来,与他擦肩而过。</p>
他毫不犹豫前行,推开房门。</p>
简陋的房间里,农夫正在照顾产后的妻子。</p>
这名农夫,正是年轻时的莫恒所伪装,后来成为东野见机的管家,东野恒。</p>
原本还为新生命降临而欣喜的夫妻,看清他的面孔,顿时面如土色。</p>
“刀皇剑尊,皇朝雪?!”</p>
皇朝雪盯着东野恒,眼里杀机毕露。</p>
“你便是墨者之一,神机管家莫恒,潜伏在东野氏,伪装成家丁东野恒。”</p>
被道破来历,东野恒瞬间汗如雨下:“你能追踪到这里,揭露我的身份,我再想狡辩也毫无意义了!”</p>
“不错,你还有何遗言?”</p>
言语间,他的手已经按在腰间刀柄上。</p>
东野恒“扑通”跪在他面前,恳求道:“我的妻儿并未参与吐蕃之事,只求你放过他们一马!!”</p>
他凝望着东野恒,目光锐利,似苍鹰锁定猎物,即将一击毙命。</p>
产床上的产妇早已气空力尽,只是朝他摇头,眼神似在哀求。</p>
她似乎连流泪的气力都丧失了。</p>
这一刻,他握刀的手并未有丝毫颤抖和犹豫。</p>
“咻!”</p>
利刃出鞘,在产妇绝望的目光中,斩向东野恒右肩。</p>
一缕断发落在地上,夫妻俩错愕地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耳畔传来满含杀意的冷漠一语。</p>
“让你家钜子出来见我,否则我必屠尽墨家门人。”</p>
第二天,他终于如愿以偿,在小河边会见墨家真正的领袖,钜子。</p>
眼前的钜子,一身麻衣,戴斗笠,蒙面,目光坚定,身后还有一众警惕注视着自己的墨家子弟。</p>
钜子,是墨者们的信仰,他们甚至可以为钜子付出生命。</p>
墨者,多出自底层百姓,往往有济世救民之心,其中不乏行侠仗义者。</p>
而他们的信仰,却是自己的血海深仇,如今近在眼前。</p>
他纵然已臻化境,也难忍滔天怒火。</p>
“你身为墨家钜子,为何去挑起两地纷争,致使生灵涂炭,害我全族?!”</p>
面对他的质问,这位钜子语气平静。</p>
“刀皇剑尊,你是一位侠者,义举却只在吐蕃之外,难道心里没有答案?”</p>
他眼神一凛:“说清楚!”</p>
“你作为吐蕃王族,自有荣华富贵,但可曾想过:吐蕃还有千千万万的百姓,世世代代只能做最低贱的奴隶。他们与牲畜同住,一辈子都戴着枷锁,为奴隶主和你所信仰的宗教做牛做马,受尽屈辱和压迫。”</p>
“他们稍有过错,便被处以极刑,甚至要被剥皮制鼓,或者制成你们宗教的卷轴画。我在这些被吐蕃贵族视为贱奴人的眼里,只见麻木,不见希望。我既为墨家钜子,能做的,便是打碎他们身上的枷锁,教会他们站起来反抗,仅此而已。”</p>
“刀皇剑尊,你是以雪为名,至高无上了,难道他们就不配为人?难道他们生来就应该被人奴役?”</p>
对方的发问,明明是轻声细语,却振聋发聩,令他无言以对。</p>
刀皇剑尊,曾经世人对侠客的敬称,此刻却是何等的讽刺。</p>
这便是恩师当初让他东行历练的用心。</p>
吐蕃的权贵们,不会乐见自己伸张正义,而自己本就是最顶层的吐蕃王族。</p>
倘若自己久居家乡,这世上也不会有刀皇剑尊,只会再多一位寻常的吐蕃贵族。</p>
但冲天的恨意,终究没能让他冷静下来。</p>
“我的亲人终究是为你所害,今日你应有死的觉悟。你们可以一起上!!”</p>
面对近乎歇斯底里的刀皇剑尊,钜子制止了准备一拥而上的门人。</p>
“抱歉,我还不能与你一战。待我天命已尽,任你千刀万剐又何妨?”</p>
他嗤笑:“你怕了??”</p>
钜子摇头:“墨家尚有诸多未竟之业,我若一死,无人能做。”</p>
“与我何干!”他声色俱厉。</p>
“我只是不忍看苍生总是罹难。”钜子的语气依旧平静,盯着愣住的他,又道,“你没有为难莫恒,三个月之后我会与你在此公平一战,届时我也已交代好了后事。”</p>
他死死盯着钜子,从对方眼中看不出丝毫虚伪,终于下定决心:“你若不能准时赴约,我必屠尽墨者满门,包括老弱妇孺!”</p>
“十一月初一,你我在此决战。从今往后,无论胜败,墨家战友不会为难你,也希望你莫要为难他们。”</p>
望着飘然离去的钜子,和面露难色的墨家众人,他只感到满心郁闷,握刀的手剧烈颤抖。</p>
贱奴……</p>
奴役他们的,是自己的骨肉至亲,还有师门宗教。</p>
这是自己记事以来从未敢直面的问题。</p>
而对方所作所为,仅仅是为了解救那些被视为贱奴者?</p>
一个素昧平生的仇人,连真容都不曾显露,为何却让自己自疑……</p>
不愿面对的答案,让他一连数日借酒浇愁。</p>
这一日,秋风萧瑟,他又在最便宜的酒肆酗酒。</p>
恍惚间,只见一道倩影迈进大门,梨涡浅笑,注视着他。</p>
“刀皇剑尊?”</p>
银铃般的温柔低语,令他下意识抬眼打量眼前少女。</p>
一袭青衣,腰悬宝剑。</p>
花容月貌,英气却不下于男子。</p>
敦煌乃是通商之地,不乏各地美人。</p>
他没有理会。</p>
刀皇剑尊,早已成了自己的累赘。</p>
那少女只是呼唤酒家,再上点酒菜。</p>
他自顾自喝着自己的酒,对少女的絮絮叨叨置若罔闻。</p>
直到杯中酒尽,她给自己倒上一杯,他才微微摇头。</p>
“多谢,但不必了。”</p>
少女注视着他,道:“哪怕只是出于对刀皇剑尊的敬意,敬这杯酒也是理所当然。”</p>
“从今往后,不许再提这名号。”</p>
“好的,刀皇剑尊,皇朝雪大人~”</p>
少女看似乖巧的回应,让他没了脾气,起身便走。</p>
“这一带有个豪绅,拓跋璞玉,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我一个人对付不来,搞不好会栽在他手里!你、你可否助我一臂之力?”</p>
身后委屈的恳求,终是让他停下脚步。</p>
他知道拓跋璞玉的恶行,只是身负血海深仇,无暇他顾。</p>
“带路。”</p>
“你、你已经醉了!”</p>
“聒噪,带路。”</p>
夜深人静,拓跋璞玉的府上突然鸡飞狗跳。</p>
“老爷让人杀了!!”</p>
“是何人所杀?”“不知道啊……”</p>
荒原上,一脸络腮胡的首级滚落在地,死不瞑目的双眼仍可见惊恐。</p>
“阁下高义,不愧是刀皇剑尊~”</p>
少女满怀感激的称赞,却是让他冷起了脸。</p>
“你走吧。”</p>
少女一脸不解:“你若是觉得不开心,为何要去行侠仗义呢?”</p>
“无可奉告。”他收刀归鞘,转身要走。</p>
“这里还有很多恶霸,为祸苍生,我一个人对付不来,早晚要栽跟头的。你不能帮一帮我么?”</p>
带着哭腔的恳求,终是让他转身,注视着他。</p>
“明知凶险万分,你一个女子,又为何行侠仗义?”</p>
少女昂首道:“自然是看不惯恃强凌弱!我辈习武,所为何事?”</p>
他终于认真打量起眼前少女,仿佛在她身上看见了曾经意气风发的自己。</p>
“你叫什么名字?”</p>
“剑依楚。”</p>
他终于动容:“巴蜀侠女剑依楚。”</p>
“能被刀皇剑尊记住,三生有幸呐。”</p>
听出少女的欢喜,他只是冷漠转身。</p>
“带路,早些解决,回你老家去。”</p>
一个月里,敦煌各地的凶杀案一日一发,死者多为官吏和地主豪绅,惊动全城。</p>
风声紧,他不得不和剑依楚出城避祸,二人来到一处石窟。</p>
这一刻,他孤寂悲苦的内心总算有了些许慰藉。</p>
“你回巴蜀去吧。”他难得轻声细语。</p>
剑依楚哼哼道:“你之前总是冷漠,又为何不计回报帮我?”</p>
“只是向曾经的自己道别。”他直言不讳。</p>
剑依楚一愣,掩嘴轻笑:“你是心系苍生的~”</p>
他只是扭头,没有理会。</p>
“每次我说要给你报酬,你都说‘聒噪’,‘聒噪’!”</p>
剑依楚嘟哝着,走向石壁:“这石窟,是乐尊高僧带人开凿的,听说他在寻找侠义之士,协助作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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