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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夜里,冯家有两个男人整夜没睡。夜鸹子什么时候飞过,露珠什么时候开始,自白杨树上往瓦背上落,星星什么时候出来又隐退,他们清楚。
树叶上还挂着露水,麻雀们还懒得出窝,冯敬谷就早早起床。踩着一地的潮湿来到万礼智家门口时,正好有一缕阳光从东边的山巅上落下来,把临东的树木和房角都照得通红。冯敬谷认为这是个好兆头,对于借钱便有了信心,在敲门的时候,用力比较大。万礼智家的门宽大,厚而且很结实,前些年从山里采伐木头时,冯敬谷就参与了的。当时,碓房村的男劳力都去帮万礼智,从三十里外的林场里选了上好的化桃木运来,冯敬谷花了十天工夫打眼穿销、雕花刻木认真做好的。化桃树木质结实,细腻红润,不容易沁水腐烂,那道门应该是碓房村有史以来最好的木门了。
门还是没有开,里面也没有一点声音。冯敬谷用力更大,将门敲得山响。万家的黄狗奔了过来,从门缝里对着他咆哮,牙齿将门枋啃得咯吱咯吱。这时的院内喧哗无比,像是赶街,像是办红白喜事,像是娶亲,像是祝寿,又像是什么也不是。冯敬谷听到狗咬,就不再动。狗咬了一阵,见外面没有动静,它也就没有动静。冯敬谷听了一会儿,白杨树上一滴晨露,落进冯敬谷的脖子里。他禁不住打了个寒噤,伸出糙裂的手擦了擦,才想起自己的急,又敲门。他这下举起的不是手掌,而是拳头,不想拳头就打在了门环上,将手硌疼。门环铜铸,虎的图案,虎耸着耳,龇着嘴,瞪着眼,好像面前的人都是借它的白米还它的粗糠一样,露着要吃人的威严。冯敬谷也不管它,干脆一把抓住铜环,将环在门上猛拍。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院子里好像安静了下来。院里静下来后,“咚咚咚”的脚步声由远至近。这声音沉闷而坚固,像是舂碓。门开了,冯敬谷脚刚跨进一只,就给人一把抓住衣领,提住。
那人说话了,那人是万礼智。
万礼智说,你啥子了!
冯敬谷干焦了一夜的嘴巴开了裂,一说话就疼。他说,我……
万礼智说,有屁就放,你不知道老子事多!冯敬谷说,借……
冯敬谷话还没有说完,万礼智愤怒的眼睛鼓了起来,他紧了紧冯敬谷的衣领,再用力往上一提,猛地一搡,冯敬谷支持不住,就跌了下去,屁股重重着地。冯敬谷跌下去,头还昂着。
万礼智说,我家这样重大的事,你还说绝……冯敬谷说,别……估计是冯敬谷的嘴巴有些木,说话不清楚,让万礼智听到的还是绝字。万礼智说,你大清早三番五次说我家绝,你狗日的家才绝!冯敬谷伸手阻拦万礼智踢过来的脚,哪里挡得住!万礼智的大头翻帮皮鞋在他的身上撞来击去。他只好缩回双手,紧紧护头。
头要紧,头比一切都重要。一顿好打。
头晕目眩,满脑金星,真是一场可怕的打击。冯敬谷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才停住。好半天,他动了动头,把眼睁开,知道自己被扔到了门外。万礼智讨婆娘的时候,他冯敬谷还给他扛过床架。万礼智不就是读过小学三年级,会写几个字,会打打算盘吗?万礼智当队长、当信用社的工作人员,尾巴就越翘越硬,还收拾他冯敬谷。事情过了也就过了,冯敬谷也没有计较啥,可他万礼智也太过分了。
是不是身份一变,就不认人了吗?就不是人了吗?就不让人活了吗?
有一个人颤抖着来扶他。原来是赵成贵。赵成贵说,敬谷呀,你憨包呀,人家万礼智大清早的,正在家祭孔子呢,你还说绝……
冯敬谷知道是误会了,他说的是借,怎么会是绝呢?但他现在没法说,他说不出话,动动嘴,疼得要命,勉强吐了一口,痰里是血。再做那些无谓的解释,有必要吗?
赵成贵说,你回家吧,你被打的时候,我正给他们家念先师赞呢,出不来。
在村里借钱没有借到,给信用社借款的路也断了。
冯敬谷慢慢撑回家,垂头丧气。院里静静的,只有两只母鸡咯咯地叫着奔来,要吃谷粒。冯敬谷抬手想撵,却不料手疼得不行,钻心噬肺,只好吸着冷气,将手放下。
家里实在太静。冯敬谷叫,维——,聪——。维——,聪——。冯敬谷知道自己的叫声像是蚊子,可他没有办法叫得更大声一些。冯婶老早就领着冯春雨和冯天俊下地了,这冯敬谷是知道的。看看冯维聪常用的农具还在,下地穿的橡胶皮割的鞋还在,就知道这狗崽子还在睡觉。都一大早了还睡觉!懒得烧蛇吃了!冯敬谷气不打一处来,忍受着浑身的痛,摸索着上了楼梯。
木楼梯刚爬了一半,一大股农药味冲鼻而来,冯敬谷大叫:冯——!
冯维聪是喝农药了,半瓶敌敌畏让他给喝掉。现在毒性开始发作。他双目圆瞪,满口白沫,身哆嗦,身在竭力地痉挛。由于难受,他猛扯头发,猛捶肚子,叫声凄厉而惨绝。冯敬谷忘记了自身的疼痛,一边叫他的名字,一边将他拖在楼门口,让他肚子朝下,倒地放着,将他的头放得最低,猛拍背,不停抠他的喉,迫使他呕吐。冯维聪叫,爹,你别救我!爹,你别救我!你让我死、你让我死!
穷人家的绳子,尽往细处断。冯敬谷很生气,本来就水肿的脸气得发青,举起生硬的手巴掌,给了冯维聪几耳光,冯敬谷不停地抠他的嗓子眼,挤他的肚子。也没折腾几下,冯维聪就哇哇地吐,翻江倒海,风起云涌,弄得满楼恶臭,让人无法呼吸。
冯婶、冯天俊、冯春雨,还有很多乡亲都赶来,冯天俊在冯敬谷的厉喝下,配合着赵成贵,从厕所里打来一桶臭尿,灌进了冯维聪的嘴里。
奇臭无比,冯维聪再一次大呕。反反复复吐了几次,冯维聪吐得很彻底,吐完后,死鱼一样不动了。
伸手试试,还有气,见冯维聪活了过来,冯敬谷长长吐了口气,悠长而细弱地哼了一声,倒下,隔夜的面条一样,没有筋骨。
冯敬谷睡了半个月。这些天里,他不吃不喝,也不说一个字,他虾着腰,背朝外睡,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冯家两兄弟整日里守在他身边。冯维聪知道是自己得罪了爹,知道爹为了借钱给自己读书才被人暴打的,他撑着还没有恢复的身体守在爹的身边。
给爹擦身,爹不动。给爹喂粥,爹不张口。给爹说话,爹不理。冯维聪大滴大滴的眼露水流了下来。他咕咚一下跪在地上,哽咽着说,爹,我对不起你!我给你丢脸。冯敬谷不动。
冯敬谷是伤透心了,冯敬谷的心像是块石头。他的心原本是活的,软的,是有生命的,会动,扑通扑通。他的心是为希望而动,为梦想而活,为暗夜里远处的一道烛光而活,为儿女们将来的好日子而活。现在,那东西没有了,让儿子给破坏了。给心供血的血管被堵住了,河水干了,他的心就死了,硬了,像是化石,看是心,其实已经不动,没有了心的功能。
冯天俊也跪了下来,冯天俊说,爹,这件事也不怪哥,怪我。
哥想吃药死掉,目的是不让你卖牛,不让我和春雨姐失学。冯天俊说,爹,哥还写了遗书,说你和妈太辛苦,你们这辈子的汗水和青春,怎么挣都填不满这读书路上的枯坑洞,都推不翻堵在这路上的大石头,与其让你们在苦海里熬,还不如给你们减掉包袱……
冯敬谷动了一下,还是不作声。
冯维聪说,爹,我知道你的心思,你的心半死了,你怕我说在嘴上不实靠。我现在就给你保证,我要是考不上大学,我就不是冯家的儿,不是你的血脉……
冯春雨也跪了下来,说,叔,是我害了你们一家,如果你还不原谅维聪哥,我就打工去,我就像天香姐姐一样离开你们,省得给你们添乱。
冯春雨说着就哭了起来。大约是冯春雨的眼露水和这席话起作用了,冯敬谷努力转了转头,咳了一声,两滴浑浊的泪流在皱纹里。冯敬谷挣扎着想起来,但他实在是太弱了,动了两下,还是不行,又只好将头放回枕头,闭上眼睛。村头的赵婶送了点钱来,那是她外出给人求神打卦送鬼神得到的一点收入。左凑右凑,冯敬谷手里的钱还是太少。如果供一个人读书,一学期的费用还是够的。经过反复商量,冯家决定,冯春雨先去报名,其他两个找到钱再说。书当然是要读的,不读不行,只不过是推迟点时间而已。
冯春雨不去。冯婶说,这次维聪考得不好,我和你爹的意思是,让他休息一下,明年再去读……刚这样说着,木门咚咚咚地响了几下,赵成贵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赵成贵也是为了贷款刚从信用社回来,他把和冯婶拉到里屋,说,借钱的事,我已经有眉目了。
冯婶忙问,你是怎么借到的?赵成贵说,我借的是高利贷,一千块一个月赔五十。这个人是镇上开商店的人,他的钱呢,又是万礼智从信用社拿出来的。冯婶说,恁样缺德,还叫人嘛!他这是违法的,也没有谁告他!赵成贵说,不能告的,告了他知道了,就更不会给我们借钱了。
我们假装不知道这事,请万礼智担保,不就得了?冯婶说,利息这样高,咋个赔得起?赵成贵说,没有办法的了,只能先借来用用,我们只借两个月。
过两个月,从什么地方转一点来还掉不就得了?不抓紧点,再过两天,可能连高利贷也没有了,你们两口子商量好。要借我就去帮你们借。
赵成贵说,种庄稼误了才一年,孩子读书误的是一辈子。做家长的,不给他们铺平路,他们就是桌子底下放风筝——飞不出去的。
冯敬谷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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