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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坑蒙拐骗七月半》
——《沧海行》系列?番外篇
文/赖尔
一
屋外大风大雨。呼呼的风声,还有檐角的水珠挨着顺儿滴落、溅在泥地水洼里的嗒嗒声,都让小黑蛋在草席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明明是酷暑的七月,却在这雨夜之中带上了入骨的凉意。木窗没关严实,冰凉的夜风卷着湿气袭进屋子里。小黑蛋把身子蜷成一团,抱紧了铺在身上棉布,一边偷偷地挤开眼:
黑漆漆的屋中,只能瞅见橱柜的轮廓。阿叔先前挂在橱上的斗笠,这时候怎么看怎么像个人,就在那里站着,直愣愣地站着……
黑蛋赶紧闭上眼睛,支楞起耳朵来听:雨砸在屋外大树上,啪嗒啪嗒闷闷地响。屋子里静悄悄的,既没有鬼怪的脚步,也没有异样的吱呀声。小家伙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暗夜之中,噗通、噗通。
小家伙突然觉得害怕,怕得让他忍不住睁开眼:斗笠还是像尖脑袋妖怪似的立在那里,而更可怕的却不是这个——小家伙支楞着耳朵去听,听不见阿叔往常的呼噜声;小家伙瞪大了眼睛向屋子另一边望过去:黑乎乎的,看不见阿叔的身影。
冷风闯进屋里,黑蛋脊梁骨一冷,身的寒毛都给竖了起来。再顾不上什么小小男子汉的颜面,再顾不上会不会给阿叔嘲笑,小家伙不管不顾地“哇哇”起来,光着脚巴丫儿冲下床去,直往那边扑:
“阿叔阿叔!”
“嗯?”
摸黑冲过去的刹那,小家伙的胳膊在凳子上拐了一下,“嗵”地一声响。还来不及喊疼,黑蛋忽然被人抱了个满怀。
阿叔热烘烘的胸膛,让小黑蛋的寒毛乖乖归了位。小家伙忍不住“噗、噗”两声,将刚才被吓出来的两管鼻涕,偷偷抹在了阿叔的背上。
“喂!小鬼!干什么坏事呢?!”
被喝斥的刹那,黑蛋觉着抱着自己的两条胳膊收紧了些。下一刻,阿叔抱着他直起身,点亮了油灯。
就着那昏黄微弱的光,小家伙把脑袋从阿叔怀里抬起来。一仰头,就见阿叔歪着嘴笑笑呵呵地望着他:
“喂喂,赵兄,半夜睡不着觉被吓得哭鼻子,这就是你所谓的‘我长大了、是个男子汉了’么?”
小家伙支支吾吾,闷着不吭声。好半晌,放开抱紧阿叔脖子的双手,黑蛋——大名“赵好”——“嗵”地一声跳下地面:“还……还不都是因为你。”
“哦?”陈巍松挑眉,伸手拽过小鬼头撞青的胳膊,轻轻揉了揉。然后,他才抱着双手,一脸好笑地望着小鬼头。
“都怪你今天不打呼噜!”小黑蛋恨恨地瞥了一眼过去,“你不打呼噜,我就……我就睡不着……”
“哈哈!”不顾及小小男子汉的自尊心,陈巍松毫不掩饰地大笑出声。下一刻,他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故意装作凶狠的样子猛地扑了过来,抓起小鬼,一把将小家伙丢回了小床上。
陈巍松坐在床沿,随手抓起自个儿的衣衫,擦起了黑蛋刚才光脚下地而踩脏了的小脚丫。擦干净之后,他轻轻地一巴掌抽在那小脚丫上,佯装生气,重重地念了一句:
“快睡!”
“嗯……”小鬼被摁着躺平在床上,安安静静地望着阿叔给他盖好铺盖。就着烛光,阿叔宽宽的肩膀给映在墙上。虽然影子黑乎乎,被烛光映得偶尔乱抖,但小黑蛋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只觉得眼皮子直往下耷拉。可就在迷迷糊糊的时候,眼见阿叔转身,小家伙赶紧拉了拉他的袖子,指指对面的斗笠妖怪。
陈巍松扭头去看,登时“噗”地一声笑出来。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扯下橱柜上的斗笠,丢进柜里放好。随即转身,坐回床沿,伸手点黑蛋的脑袋:
“喂!赵兄,赵少爷,这下你可以安心睡了不?”
小鬼点点头,乖巧地闭上眼睛。没有片刻的工夫,他又偷偷睁开眼:油灯还是亮着的,阿叔还是坐在床沿,正笑呵呵地望着自己。
小黑蛋这才安了心,再次闭上眼。不多时便朦朦胧胧地睡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小黑蛋忽然听到轻轻地“吱”一声。他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却望不见阿叔。登时就给吓醒了一大半的小鬼,趁着油灯的光,歪着脑袋望向那边:
只见阿叔正在穿衣服。小家伙眯了眼睛偷偷地看,就瞧见阿叔穿好了衣服,又从柜里拿出了一个酒坛子,然后披上蓑衣带上斗笠。阿叔正要吹灯,却又忽然停了动作,偏头望过来。
小黑蛋赶紧闭上眼装睡,就听阿叔轻悄悄地走了过来。再然后,小家伙只觉得自个儿身上的铺盖被理了理平,拉到了胸口的位置,盖好。
黑蛋把眼眯成了一条缝儿,偷偷摸摸去看:阿叔拾掇好之后,拎起酒坛子,吹灭了油灯,轻轻推开门,“吱呀”一声,走出门去。
小家伙想都没想,赶紧“唰”地一掀被子,手脚并用爬下床,汲着小草鞋就这么“啪嗒啪嗒”地跟着奔出了屋。
一推门,冰冷的夜雨立马把小鬼淋得湿透透的。顷刻之间就给浇了个透心凉,黑蛋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可他却顾不得那许多,只是瞪大了眼,透过细密的雨丝望向前面的小路。见阿叔的背影消失在小路的拐角处,黑蛋立马想也不想地跟了过去。
暗夜,大风大雨。小家伙只穿着一件单衣,光溜溜的脚丫上只穿了双草鞋,没片刻的工夫就给踩得湿了,每踏一步草绳里都能挤出水来。可到了这时候,冷啊怕啊的,都靠边站,小鬼用胖乎乎的小手一抹眼睛上的雨水,眼看阿叔的背影越走越远,黑蛋赶紧迈着小短腿拼命向前跑,想跟上阿叔的脚步。
风大雨大,掩住了小鬼的踏着泥水地吧唧吧唧的动静,因而陈巍松始终未曾回头。就这般,也不知追出了多远,小黑蛋一路跟着阿叔的背影跑,就这么一直跑到了县郊的一座破庙。
这座破庙早就荒废了许多年,听镇里的阿婆他们说过,这里还死过一个人。小黑蛋眼见着阿叔提着酒坛子、踏进了破庙里,登时觉得害怕。冰凉的雨水将单衣浸得紧贴在身上,夜风一吹,冻得小鬼头直打哆嗦。
可是,怕得厉害,冻得厉害,小鬼头还是没停下步子。见阿叔拎着酒坛走进破庙,小黑蛋想也不想地赶紧跟上。他刚摸到墙角那儿,就听阿叔一声大笑:
“哈,瑞之,久见了。”
雨,停了。
阿叔的笑很大声,在这空荡荡的破庙里更显得响。不知怎的,小黑蛋就这么蹲在了围墙后头,掂起脚尖,他探出脑袋去望——只见那满园荒凉的废庙庭院之中,除了疯长的野草,就是一口废井、一张石桌。
阿叔把酒坛敦在石桌上,伸手解下身上的斗笠蓑衣。然后,他踏着齐膝盖的野草,大步走到井边,一掌拍开酒坛封泥,冲井里倒了些酒。
“陈年绍兴。”
忽然响起的声音,让黑蛋一个哆嗦:这不是阿叔的声音,而……而且……好像是从井里传出来的,还有回音!
黑蛋登时觉得手脚冰凉,张大了嘴巴去望——只见阿叔歪了歪嘴角,冲那黑乎乎的井口笑开来:“哈!没错,你这家伙倒是馋猫鼻尖!”
紧接着,就是一片沉默。小黑蛋只能听见破庙檐角的雨水、顺着滑落至地面水洼的“滴答”声。透过围墙的细缝,和那些挡着眼的野草,小家伙瞧见,阿叔将酒坛放在井口边上,然后,直冲着井口咧开嘴角,笑呵呵的。
再然后,慢慢地,慢慢地,自那黑乎乎的井口之中,忽然伸出了一只白森森的手!那仿佛皮包骨头似的是白手,从井里缓缓探了出来,搭上井沿。
是……鬼……鬼!鬼啊!!!
黑蛋瞪大了眼,在心里发出了无声的呐喊。此时此刻,本就身上下冷得直打哆嗦的他,见这鬼手,更是像冻僵了似的,完发不出声来,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第二只白花花的鬼手,也跟着探出井外。
“啧!”陈巍松一咂嘴,伸手就去拽那白森森不带二两肉瘦巴巴的手,“喂,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可你好歹也是陈年老鬼,有点气势行不行?别每次都这么手脚并用狗刨似的爬上来,丢脸!”
那又白又瘦的手,紧紧抓住陈巍松的手腕。陈巍松一使劲儿,就把人——不,就把那鬼给拉了上来:
那鬼身形瘦削,一身书生打扮。要不是脸色惨白、跟白纸有的拼,再加上双颊深深地凹陷下去,光看身形打扮还挺人模人样的。
鬼被陈巍松拽出了井,当真是如他所说,手脚并用狗爬似的、磕磕绊绊地爬下井沿。站定在地面上,那白面鬼还作势轻轻拍了拍身上的衣衫,理了理长袍。
这个动作,立刻引来陈巍松的嗤笑:“喂,你这书呆。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意这个。”
“哈,出言刻薄、嘲笑他人,陈兄,切莫多造口业,否则将来进拔舌地狱,可别怪兄弟我救不了你。”白面鬼轻笑道。
陈巍松咧了咧嘴角:“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自个儿是下地的命了。”
“哈?”白面鬼神色一滞,愣了一愣,惊道,“怎么?陈兄,你犯了什么事儿了?不妨与兄弟直说,将来见了阎王,兄弟我也好为你求求情。”
“噗!你这书呆,还当了真啊?!”
陈巍松大笑出声,将手里的酒坛递了过去。那白面鬼立马伸手接过,猛灌了两口。见他豪饮的样子,陈巍松咂嘴笑道:
“哈,你这家伙,也只有拼酒的时候,像点儿样子!”
“这是自然!”那白面鬼昂首又是灌下两大口。只不过气势虽足,可肚量有限,那几口好酒,大半喂了那满是灰土的长袍。
见此情景,陈巍松轻笑着摇了摇头,也未多说,只是抢过酒坛饮下两口,方才又递了回去:“喂,我说,想学人家一醉解千愁,也瞧瞧自己有没有那个大嘴。”
面对陈巍松的调侃,白面鬼只是笑道:“哈!陈兄所言过矣,过矣——死都死了,何来千愁?!”
陈巍松笑而不答,只是一屁股坐在了那石桌上,然后从怀里掏出一袋旱烟,磨了火石,点上。零星半点的火光,又明又灭,陈巍松狠狠吸了一口旱烟。吞云吐雾之间,轻轻笑道:
“就算没有千愁,却还有一桩仇与恨,一桩怨与悔。”
白面鬼僵了灌酒的动作,片刻之后,忽一扬手,将酒坛冲陈巍松砸了过去。后者单手稳稳接住,默默注视那面容枯槁的惨白鬼面。
良久,那白面鬼忽歪了歪嘴:“陈兄此言,又差矣。”
陈巍松吐出一口白烟,淡淡应声道:“哦?”
白面鬼行至石桌边,一把抢过友人手中的酒坛,大笑道:“仇有,怨有,却不是饮酒的缘由。”
“哈哈。”陈巍松大笑,伸手将烟杆在石桌边上磕了磕。灰烬掉落在地面水洼之中,片刻便熄灭了。
白面鬼仰首又灌两口,饮到尽兴处,忽然放声高唱:“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听白面鬼边饮边唱,陈巍松从旁抚掌和歌。一曲《将进酒》唱完,白面鬼再饮一口。陈巍松忽上前夺下他的酒坛,轻道:
“瑞之。”
“嗯?”白面鬼侧目应声。
陈巍松顿了一顿,苦笑道:“令堂她……上个月去了。”
“……”白面鬼怔住,片刻之后,勉强扯了扯嘴角,“这……这便少了那桩怨与悔了。”
陈巍松没有答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友人的面容:看那白森森的皮,看那瘦削凸出的颧骨,看那黯淡无神的双目,看那,不带一丝活气的面容。
“陈兄,你我见面,几回了?”
面对白面鬼的轻声询问,陈巍松也淡淡地应了一句:“该有七回了。”
“哈……哈哈……”白面鬼忽然仰天大笑,笑不可遏,“这么说来,算算日子,已经十年了!我竟已死了十年了!娘亲何辜,生下我这不孝子!是孩儿不孝,不但不能考取功名光宗耀祖,不能侍奉娘亲终老,还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在这十年来操碎了心……哈,十年,竟已十年了……哈哈……”
笑声猖狂,笑着笑着,白面鬼忽然蹲在了地上,笑声渐弱,最终支离破碎:“哈……陈兄,多谢你,这七年来,一直代为照顾家母……”
“兄弟一场,讲什么‘谢’字?”陈巍松垂首,伸手拍向友人的肩膀,“瑞之,你放心,令堂的白事,我已办得妥妥当当,你且放宽心。”
白面鬼轻轻“嗯”出一声来。忽地,他直起了身,挑眉望向陈巍松——原本还算温和的神色,此时忽然变得可怖起来,满是戾气:
“陈兄,你可曾找到那畜生?!”
“无,”陈巍松想也不想地答道,并将酒坛递了过去,轻声安慰道,“瑞之,你莫急。害死你的真凶,我定会将他绳之以法。不仅是为你报仇,也是我身为捕快的责任。只是,你也知,这天大地大人海茫茫,寻一人并非易事。你再等等。”
白面鬼昂首,猛灌下一口酒,半晌不语。
陈巍松轻拍了他的肩膀,笑道:“喂,你们读书人,不是常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么?瑞之,我向来以为,你并非性急之人。”
“嗯……”白面鬼轻轻地应声,缓缓地叹出一口气来。
见阿叔和那白面鬼似是相熟的样子,小黑蛋忽然觉得没那么可怕了。再者,等他听到这几句,小小的脑袋忽然反应过来:
原来,阿叔认得这个鬼。看来这个鬼也不是坏人,只是给人害死了,才让当捕快的阿叔帮他抓坏人……
想着想着,小家伙忽然觉得这白面鬼甚是可怜。他张了张口,刚想喊出声,想说一句“鬼叔叔莫急,阿叔定能帮你抓到坏人”,可一开口,凉风就这么灌入口中,登时让他“咳”了一声。
“谁?!”
陈巍松大步追出来,绕过围墙,一见是小家伙蹲在墙角,登时愣住了。
“陈兄,来者何人?”那白面鬼也慢慢走了过来。
“咳!”陈巍松赶紧站定在黑蛋身前,挡住白面鬼的视线,“我家小娃儿,不知怎的寻来了。”
“哦?”白面鬼轻轻笑道,“陈兄,何时娶亲连娃娃都有了,却不曾告诉我?”
“我哪里成了亲,”陈巍松苦笑道,“这是捡来的小娃子。瑞之,抱歉了,今日我得先走一步,送我家小鬼早些回去。”
“捡来的小娃?怎从没听你提起过?”白面鬼挑了挑眉,笑道,“雨夜天寒,莫让娃娃冻着了。你去忙罢。”
“那便明年再会。”
陈巍松冲白面鬼拱了拱手。随即,他赶紧拿起蓑衣将小黑蛋包了一个严实,紧紧地抱在怀里。然后,他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走出破庙。
那一年,赵好年方九岁。从那一天起,他知道自家阿叔有个鬼朋友。
每年七月半,阿叔都会带上好酒,去见那位名为“瞿夏”、字“瑞之”的鬼友。
一年一会,风雨无阻。
只是,阿叔吩咐过他:鬼魅乃阴损不祥之物,切不可见。而之后的七月半,无论赵好他如何哀求,阿叔却从不让他跟随。
是以,终此一生,赵好只见过那白面鬼瞿夏两面。
二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光阴如白驹过隙,一晃眼就是二十四个年头。
当然,陈巍松陈老爷子可不会说那么文绉绉的话,他只会抽一口旱烟,一边将烟杆往墙角掇上一掇,一边在吞云吐雾之间笑眯眯地感慨上那么一句:“这小狗东西,怎么一眨眼就窜那么高了呢?!当初抱你回来的时候,也就跟隔壁家大黄一样个头儿……”
“臭老头儿!”赵好咬牙切齿道,恶狠狠地瞪了陈巍松一眼,“你竟然拿我跟那癞皮狗比?!”
陈巍松笑笑,没答话,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旱烟。一星半点的火光明了又灭,片刻的工夫就消逝在暗夜之中。
老爷子这口烟是直接往赵好脸上喷的,这让后者猛地呛了一口,差点没咳出声来。忍无可忍,无须再忍!赵好一把夺过老头儿手里的烟杆,灭了火直揣进怀里,然后一眼瞪过去:“老头儿,你是越老越糊涂了还是怎么着?!还抽!咱们这是在抓偷儿,你生怕贼瞧不见你是不是?!”
“哈,”陈巍松大笑一声,继而瞥向赵好,“小鬼,这里最大声的就是你罢?生怕贼听不见你是不是?!”
一句话堵得赵好没了言语,只能冲着老爷子瞪眼。陈巍松笑笑,再不多说。他自知这娃儿从小到大就是正经过了头,逗急了怕是要翻脸的,见好就收,见好就收。
此时的两人,正蹲在屋顶上,借着马头墙的阴影掩藏自己的身形。月明星稀,居高临下便将城里的动静尽收眼底。
这是一个县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登记在案的千把口人,按说平日里还算是太平。做了十几年捕头的陈巍松,经手得最多的案子,就是张家丢只鸡、李家丢头牛之类的小事。遇上家贫困顿因一念之差伸了三只手之类的小案子,陈巍松抓着了人教训一翻,大大咧咧笑呵呵也就过去了,有时竟连登记也不做,更别说案底了。
然而,新上任的小捕快赵好却不同。虽然才上任几个月,可作为一县捕快,他立志要保一方安宁,因此处事向来是一丝不苟,严打严管,嫉恶如仇。抓着贼人二话不说先往大牢里扭,在他而言,这做法才能让贼记着教训,才符合王法公德。而陈巍松那般态度,在赵好眼里,说好听一点是“散漫”,往严重了说就是“枉法”。
不过,不满归不满,可怎么说都是老头子一把拉扯大的。赵好纵使有满肚子的不乐意,也只能从鼻孔里重重“哼”出一声来,也就没了更多——说也说不过老爷子,只能惹得自个儿一肚子闷气。
比如说眼下,被老爷子一句话噎得半晌没缓过劲儿来,赵好撇着嘴角闷声不响,只是敛着眉头盯着下方街道的动静。
也不知就这般望了多久,忽觉夏日的夜风拂过,带来难得的清凉,也带来了那老头儿身上熟悉到极致的烟草味儿。
赵好伸手摸了摸鼻子,一边摸一边瞄着眼角去看,就见大大的月盘子把老头儿的鬓角染上一层银霜,看上去花白花白的。这一看,不知道怎的,忽然就心底一抽。赵好赶紧把眼垂下去,就这么盯着脚底下的瓦片,一楞一楞的没啥好看。可再没啥好看,也好过看那会让自个儿心里抽抽的白鬓角。
就在赵好这片刻望呆的工夫,忽然被人敲了肩膀。刚抬眼,就见那臭老头儿伸着一把老胳膊老腿儿的,竟然就这么直从屋顶往下跳。赵好一惊,急得立马大声吼出来:“干嘛呢你!”
这一吼没能吼停陈巍松,倒是让街上一道黑影猛然惊得往小巷子里窜。
这才意识到自己坏了事儿的赵好,赶紧爬将起来,搭着墙壁往下跳,然后没命地往黑影那儿追。
追,冲着那偷儿追,也是冲着奔在前面的陈巍松追。不知道怎么的,赵好忽然想起了二十四年前的那个雨夜,自个儿也是这么冲着老爷子的背影追过去的,一追追到那鬼书生瞿夏所在的破庙……
那时候,任他怎么拼命地迈步子,却怎么都追不上那臭老头儿的大长腿,急得他鼻子都泛酸。可眼下,越追越近,越追越近。
在超过陈巍松的刹那,赵好心里头就这么“咯噔”了一下。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儿,他却没那工夫来整理,只能朝那偷儿逃窜的方向奔去。
那偷儿逃得飞快,又尽往小巷子里窜,在这暗夜当中,更是难寻。眼看追着追着那黑影离自个儿越来越远,赵好心里直发急。就在这时候,那窜进巷口的偷儿,忽然就那么顿了一下,然后抄起腰间的刀子冲巷子里冲了进去。
不好!赵好心中一动,顾不上别的直往前冲。不多时果然听见短兵相接的声音,赵好把牙一咬直扎进了暗巷里——
那拦住偷儿正搏斗着的人,不是陈巍松还能是谁?!眼看那两人扭打成一团,赵好想也不想就往那偷儿背上扑,直把对方搂了个死紧死紧不得动弹。就在那偷儿挣扎着想摆脱赵好的时候,得了空挡的陈巍松也扑上来摁住偷儿。
一个死抱着偷儿狠狠不放手,一个拧着贼的胳膊往后绕。赵好逮着机会就将那偷儿往巷子的墙上摔,可眼看着刚刚要摔过去,却给陈巍松伸手一把给拽了回来。赵好心急,狠狠瞪了老爷子一样,却见那人皱着眉头一手刀砸在贼的后脖子上。
登时没了力气的贼腿就这么一软。趁这工夫,两个人合力,抄起绳子把那贼五花大绑。
捆完了扎完了,也将贼摁倒在地上了,陈巍松“哈”了一声,笑呵呵地往怀里摸旱烟。可摸了两把,却怎么也摸不着,他这才想起烟杆方才被小鬼收走了。于是,他笑眯眯地冲赵好摊开手掌。
赵好明知老头儿的意思,却偏就是不如他的意,只是恶狠狠地瞪着那只手。
见小鬼不肯合作,陈巍松“啧啧”两声,一巴掌拍上赵好的后脑勺,伸手就要从小鬼怀里掏。
赵好一扬手,“啪”地甩开了老爷子探过来的爪子。
“长大了,不好糊弄了。”陈巍松笑着摇头。
一听他说这句,赵好心里头就憋屈。他都二十好几的人了,可老头儿却总是把他当成当年的娃娃。赵好张嘴就是一句持续了十几年的抱怨:
“别老将我当小鬼!”
陈巍松不应声,只是望着他笑。他这态度,让赵好更是郁闷。他撇了撇嘴角,再不看那个乐得好像是平白捡了二两银子似的老头儿,而是一把扯起地上的贼,一手拎起对方的衣领向前拖着走。
刚踏出两步,忽听风声过耳——赵好立刻侧身避过那一掌,然而刚退半步,忽觉得小腿上一疼。刹那间的身形不稳,就觉胸膛上给人轻轻一拍。
待到赵好站稳脚步,定睛去看——只见陈巍松靠着墙歪着,右手正捉着他那根宝贝烟管,笑呵呵地吞云吐雾:
“小子,你还嫩了点。”
没想到刚才那眨眼的工夫,烟管就给他摸了回去。赵好气不打一处来,扭头转身就走。走了两步想起什么,又扭回头冲身后的人吼了一句:
“要不是押着犯人,我才不会着了你的道儿!”
身后的人却不答,只是笑。在那片冉冉烟雾之间,只听老爷子砸了砸嘴,“啧啧”两声。
他要是说点什么倒也罢了,可就是这两声“啧啧”,让赵好更郁闷了。再不顾老头儿,他加快步子,扯着贼直往衙门奔去。
三
七月初三。
酒馆里,二十多名捕快挤成了一桌,七嘴八舌闹哄哄地,吆喝着小二上酒上菜。
今儿个是老捕头陈巍松告老卸任的日子,也是新捕头赵好上任的日子。大伙儿早就撺掇着要好好喝上一次,早早地就包下了小酒馆。一群大老爷们,平时站在衙门里规规矩矩一脸严肃还要唱“威——武——”,到这会儿,却是怎么不威武怎么来,直把流氓本色露了个彻底。
“五魁首啊,八匹马啊!耶耶陈头儿!喝!快喝!”
陈巍松划拳输了一招,立马被老下属逮着机会猛灌酒。边上的小捕快们一个个起哄,拍桌子的,敲筷子的,叫叫嚷嚷吵吵成一片儿。这陈捕头平时就没啥官架子,和大伙儿打成一片,也常常一起胡闹,是以共事的兄弟们大多念着他的好,也跟他没大没小。
愿赌服输,陈巍松二话不说,端起那大海碗,昂首就灌下一大口。边上的兄弟们拍手叫好,只赵好看不下去,赶紧伸手拦着:
“喂!老头儿,别喝了!你还当自个儿十八岁呢?!这么灌下去休怪我晚上不背你回家!”
边上的小捕快一听这话这不乐意了,赶紧为老上司说话:“嗳,新捕头,话不能这么说。陈头儿也才过了半百,正值壮年,能喝着呢!”
“壮年?壮年怎么会卸任?”赵好嗤之以鼻,伸手一把夺过陈巍松的酒碗,“喂,你那老胳膊老腿的经不起折腾,悠着点!”
“哈!赵兄,”陈巍松笑呵呵地拍了赵好的肩膀,“喂喂,这几两酒就想把我干倒?!你也忒看不起老头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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