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懒虫劳伦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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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可能,如果试试看。”艾美看上去似乎真的雷厉风行。
“那么就试试看吧。我准许你。”劳里答道。他长期独自一人,茶余饭后,就爱戏弄人。这可是久违的消遣。
“过五分钟,你就会生气的。”
“我从来不跟你生气的。单块火石打不出火来的。你呀,就跟白雪一样冰冷柔软。”
“你不知道我的能耐。雪如果堆积得当,也会发光,也会刺眼。你无动于衷,其实有点儿做作。好好刺激一下,就能证实。”
“尽管来刺激吧,伤害不到我的,或许你倒会快活一阵。就像大男人说的那样,小妻子揍大丈夫,隔靴搔痒嘛。就把我当成丈夫,或者一块地毯吧。可以一直打到精疲力竭,如果这样的锻炼运动对你挺合适的话。”
艾美着实恼怒,加上很想看见劳里能够摆脱那种使他大变的淡漠情感,便削尖了铅笔,口气也尖利逼人地问道:
“弗洛和我给你取了个新名字,‘懒虫劳伦斯’。喜欢吗?”
艾美以为劳里会生气,但他仅仅将胳膊垫在头下,心如止水地说,“不错呀。谢谢女士们。”
“你想知道我对你的真实看法吗?”
“洗耳恭听。”
“好吧,看不起你。”
哪怕艾美用怒气冲冲,或者撒娇的声音说“讨厌你”,劳里也会大笑,而且很喜欢听的,但这一次,艾美的嗓音却低沉伤心,劳里听了不禁睁开眼睛,立刻问道:
“请问为什么啊?”
“因为,尽管你有各种各样学好、造福社会、幸福美满的机会,但你却犯错误、懒惰、悲惨。”
“语重心长啊,小姐。”
“愿意听,我可以接着讲。”
“愿闻其详,真有意思。”
“我想,你会觉得有意思的。自私自利的人总爱谈论自己的。”
“我也自私吗?”劳里听罢,不禁大吃一惊,随即脱口而出地问了一句,因为,慷慨大方是他引为骄傲的唯一优点。
“是啊,而且相当自私。”艾美接着说,嗓音沉稳冷峻,其效果简直两倍于气话,“我可以说明根据的,因为,我们在一起嬉笑逗乐时,我注意过你,对你感到很不满意。你已经出国将近半年了,可以说,一事无成,就知道消磨时光,挥霍钞票,让你的朋友失望。”
“苦学了四年,小伙子难道不能快活一下?”
“你看上去可没有十分快活呀。反正你依然故我,我可以这么说。我们刚见面时,我说过你有长进。现在,我收回原话,因为我看你还没有我出国那时候一半好呢。你已经懒得令人作呕,而且,喜欢说一些闲言碎语,把时间都浪费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上。你还醉心于一些愚人的宠爱奉承,并没有得到智者的爱慕和尊崇。你有金钱,有才华,有地位,有健康,还有英俊潇洒——啊,你喜欢那个‘名利场’!这可是千真万确的,所以,我不得不对你指出——你有这些美妙事物可以去使用,去享受,你居然会觉得,除了游手好闲,简直无事可做。你没有做可能成为也应该成为的那种人,却仅仅是——”突然,艾美的话戛然而止,脸上流露出痛苦而怜悯的神情。
“火上煎熬的圣徒劳伦斯啊。”劳里冷冰冰地补充成句。但是,艾美的训话开始生效了,因为,劳里的眼神透露出一丝如梦初醒的火花,刚才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不见了,脸上的表情看上去既恼火又受伤。
“我想你会这么说的。你们男人都说我们女人是天使,还说我们能够随心所欲地把你们变成什么人。但是,一旦真心诚意地想为你们着想,你们马上就嘲笑我们,听不进去,这只能证明你们的奉承话到底价值多少。”艾美愤愤地说道,将背对着正坐在自己脚边令人发火的殉道者。
不一会儿,一只手放在速写纸上,使她无法画下去,接着,劳里模仿悔过孩子的滑稽口吻说道,“我要学好,啊,我要学好的。”
然而,艾美并没有笑,因为,她可是认真的。这时,她用铅笔敲击着劳里张开的手掌,一字一句地说道,“你难道不为这双手感到羞耻吗?就跟女人的手一样柔软白皙,看上去似乎只会戴朱汶牌高级手套,为女士采摘鲜花而已,别的事,什么都没有干过。天哪,你又不是花花公子,所以,我很高兴看见,除了乔很久以前送给你的那枚又小又旧的戒指之外,手上没有戴什么钻石戒指,或者大图章戒指一类的玩意。亲爱的,我真希望,她也在这儿,能够帮助我!”
“我也如此啊!”
手抽了回去,跟刚才伸出一样突然。他听了艾美的祝愿话,回应里出现足够的力量,连艾美都感到很高兴。她低头朝他看了一眼,脑子里顿时闪过一个新念头,但劳里正躺在地上,用帽子半遮着脸,似乎是在遮阴,胡子遮住了嘴。艾美只看见他的胸膛随着一声深呼吸起伏着。那深呼吸就像是一声叹息,他那只戴着戒指的手垂在草丛里,似乎在隐藏一件连提都不宜提及的珍贵或是脆弱的东西。顷刻间,拉拉杂杂的提示和琐事在艾美的脑海里拼凑成形了,产生了意义,她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原来姐姐没有向她吐露啊。她记得,劳里从未主动谈及乔的事情。她想起了刚才劳里脸上掠过的阴影,他性格上的转变,而他戴的那枚旧戒指并不配用来装饰一只漂亮的手。女孩子观察这种迹象的速度是极快的,而且迅速感受到了那无言的控诉。艾美曾经想象,或许转变的根源是爱情的纠葛,现在,她已经确信了。敏锐的眼睛热泪盈眶,这时,她又开口说话了,嗓音则控制在最为委婉温柔动听的程度。
“我知道,自己是没有权利跟你这么说话的,劳里。如果你不是世界上脾气最好的小伙子,你一定会跟我生气的。可是,我们都很疼爱你,都为你而感到骄傲,所以,想到他们家里人会像我一样对你感到失望,我就很不忍心,尽管他们也许比我更理解你的变化。”
“我想,他们会的。”声音来自帽子底下,语气冷淡,听上去有气无力,令人哀伤。
“他们早就应该告诉我,不要让我继续错上加错,乱责备人,我原本应该格外亲切,格外宽宏大量的。我从来都不喜欢那位兰德尔小姐,现在我讨厌她了!”艾美机巧地说道,希望这次能够确认自己觉察的事实。
“去她的兰德尔小姐!”劳里一边说,一边把帽子从脸上推开,脸上的表情毫无疑义地说明他对那位小姐所怀有的情意。
“对不起,我还以为——”她突然很有策略地停止了。
“不,别以为了。其实,你最清楚了,我除了乔,任何人都不爱。”劳里说这句话时,跟以往一样口气冲动,而且,一边说,一边转过了头。
“我也这么以为。但他们关于这件事,只字未提,你又出国,所以,我猜想,自己搞错了。难道乔不肯对你好吗?唉,我肯定,她爱你爱得很深。”
“她确实很亲切,但却不到位。如果我就是你认为的那种不成大器的人,她不爱我就很幸运。不过,她看错人了,你可以转告她的。”
劳里说话时,脸上的神情又恢复了严峻愤恨的样子。这让艾美感到为难,因为,她不知道这会儿该如何去安慰他了。
“我自己搞错了,不知道情况。很对不起,刚才我的态度太粗野,但我只能希望你能够善加忍受,亲爱的特迪。”
“别这样,那是她给我取的名字!”劳里急速地挥手,制止了模仿乔的那种柔中带骂的口气。“等你亲身试一试再说吧。”劳里又低声加了一句,顺手一把一把拔草。
“我会像男子汉一样坦然对待的,没有得到爱,也要得到尊重啊。”艾美以局外人的坚定语气说。
你看,劳里一直庆幸自己对此事忍受得相当好,既没有埋怨,也没有企求同情,而将自己的苦恼带在身边,独自排解。艾美对他的教训,使得他开始从另一种角度看待那件事了。他第一次体会到,头一次失恋就灰心丧气,自我封闭,郁闷冷漠,看上去未免就显得很意志薄弱,自私自利了。他觉得自己似乎突然从一场思绪万千的睡梦中惊醒,再也无法入睡。没过多久,他坐了起来,慢悠悠地问道,“你认为乔会跟你一样,看不起我吗?”
“如果她看见你现在的样子,会的。她一向讨厌懒虫。你何不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情,迫使她爱上你呀?”
“我已经使出了浑身解数,但是没有用啊。”
“你是指毕业成绩不错吗?这不过是你的分内事,为你爷爷做的。花了那么多的时间和金钱,如果不毕业,是很可耻的。因为大家都知道,你可以出色毕业的。”
“不管你怎么说,反正我没有毕业,因为乔不肯爱我。”劳里说道,心灰意冷地用手支着头。
“不,你毕业了,最终你会承认的,因为,毕业对你有好处,证明了只要你努力,还是能够干出个模样的。你只要找到另一件事情去做,很快就能够恢复到舒心愉快的心境,忘记自己的烦恼。”
“这不可能。”
“努力去争取嘛。你不必耸耸肩,认为‘这姑娘对这种事情知道得不少’,我并不是自以为聪明,而是在仔细观察。我发现的比你所想象的要多。我很关心别人的恋爱经历和反复无常,觉得自己尽管不能加以解释,但可以记在心里,以后为我所用嘛。当然,如果你愿意,就一辈子都去爱乔吧,但不要因此而失意。不能因为自己得不到所要的一个福气,就抛弃许多美好的东西,这样做是作恶。唉,我可不想继续对你训话了,因为,尽管那个姑娘心肠很硬,但我知道你会幡然悔悟的,重新做一个男子汉。”
他们俩一时间寂寞无语。劳里坐在草地上,摆弄着那个小戒指。艾美正在对说话时所作的速写做最后的润色。过了一会儿,她将速写本放在他的膝上,径直说了一句话,“你觉得怎么样啊?”
劳里看了一眼,情不自禁地笑了,因为画得太妙了——修长的、懒洋洋的身子正躺在草地上,表情淡然,眯着眼,手上夹着一支雪茄烟,袅袅烟圈笼罩着做梦人的头部。
“你画得真不错啊!”他说道,对艾美的速写技巧感到由衷的惊喜。接着,他又似笑不笑地加了一句,“是呀,那不就是我吗。”
“这是现在的你,而这是过去的你。”艾美又拿出一张速写,放在旁边。
这一张画得不怎么样,却很有生气和灵气,足以弥补许多的不足。这张画生动地勾勒了如烟往事,小伙子见后,脸上的神情不禁为之一变。只见画面上寥寥数笔,显示劳里正在驯马,没有戴帽子,外套脱掉了,所以,身段活跃,线条清晰,面色果敢,威风凛凛的姿势,整张画洋溢着一股青春活力,耐人寻味。画中那匹剽悍的马已经被驯服,正站在一边,被缰绳勒着脖子,低着头,蹄子一个劲儿地刨着地面,但耳朵却竖立着,似乎在聆听征服者的号令。鬃毛散乱,骑手头发蓬松,神态警觉,表现化动为静的画面,让人体味到力量、勇气和青春活力,跟《无所事事乐融融》速写的躺卧式优雅形成鲜明对比。这时,劳里一言不语,眼睛在来回扫视。艾美发现他脸红了,并且抿着嘴唇,似乎已经理解了她的意思,接受了教训。对此,艾美很满意,不等劳里开口,爽朗地说开了:
“有一天,你让拉里和帕克那两匹马比赛,我们都在观看,记得吗?美格和贝丝都吓坏了,但乔却拍手欢腾。我当时骑在篱笆上,为你画速写。前几天,在画夹里找到了这张速写,稍微润色了一下,就一直保存着,打算给你看。”
“感激涕零。自那以后,你的速写技巧突飞猛进,恭喜恭喜。在‘蜜月天堂’,我能否冒昧地提醒,你下榻的饭店,晚餐时间在下午五点?”
劳里说着站起来,一边笑着鞠躬,将画像归还,一边看了一下表,似乎在提醒她,即便是道德说教,也应该结束了。这时,劳里又想摆出以往那副随意而无所谓的样子,但这一次,却很做作了,因为,艾美振聋发聩的谈话很灵验,尽管他不愿意坦白。艾美觉察到一丝冷淡的态度,思忖道:
“是我惹怒了他。唉,如果对他有好处,我就高兴了,如果让他讨厌我,那么,就很遗憾了。这确实是我的真心话,决不反悔。”
回家的路上,他们又说又笑,身后站着的小巴蒂斯特心想,先生小姐真是兴致勃勃。可是他们俩都感到很不自在。原先彼此之间坦诚相待的情趣已经扰乱了,阳光明媚的天空出现了一片乌云。尽管两人表面上仍然谈笑风生,但彼此已经打心底里暗自不满了。
“我们今晚可以来看你吗,onfrère[1]?”在姑婆家门口分手时,艾美问道。
“不凑巧,我有约在先了。aurevoir,adeoiselle[2]。”劳里说罢,弯下腰,似乎要以外国方式去吻她的手。这可是劳里最拿手的,谁都比不上。艾美看见他的神情,急忙态度和蔼地说:
“不行,跟我来老规矩,劳里。咱们还是和以前一样告别吧。我喜欢英国的热烈握手,不喜欢法国人那些伤感的离别礼节。”
“再见,乖乖。”劳里以艾美喜欢听见的口吻说完这句话,跟她握了握手,握手热烈得手痛,然后走开了。
第二天早晨,没有像往日那样的拜访,但艾美收到一个便条。她看见之后就笑了,但没有过多久,便叹气了:
我的良师益友:
请代我向你姑婆告别,愿你愉快。“懒虫劳伦斯”像有志男儿一样,到他祖父那儿去了。谨祝冬安。愿上帝保佑你,在瓦尔罗萨的蜜月幸福美满!我想,弗雷德有了搅和者,会受益匪浅的。请转告他,并致祝贺。
感谢你的忒勒玛科斯[3]
“好小伙!他走了,太好了。”艾美带着会心的微笑说道。但是,她回首望着空荡荡的房间时,面色就变了,情不自禁地叹息道,“是啊,我很高兴,可是又多么想念他呀!”
[1]法语,兄弟。
[2]法语,再见,小姐。
[3]古希腊神话,助父杀死其母的求婚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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