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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芒种,麦子将收,稻子待种,所谓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季,长平村的农户们忙得不可开交。

好容易熬过了农时,端午又近,家家都备起了艾叶菖蒲,包起了粽子。

姝娘自炕上醒来时,外头天光大亮,她揉了揉眼,不免懊恼今日又起晚了。

她惯不是贪觉之人,因从前的习惯,每日天不亮便起,可最近不知为何总觉得浑身疲惫,提不起劲儿,甚至因困倦连午后都开始歇晌。

姝娘瞧了一眼身侧绣花篮子中的几个小香囊,心想着许是近来做香囊熬得太晚,才至于早上醒不过来。

左右也无人苛责,懒便懒吧。

天儿愈发热得厉害,姝娘就着水,随意吃了两个窝头,又在房中练了会儿字,日头逐渐升起来,屋内闷热得愈发受不了,姝娘这才出来,捧着木盆,准备去河边浣衣,让河风吹吹兴许还能凉快许多。

她带上几个绣好的小香囊,到了河岸边便见十几个妇人围在一块儿,边浣衣边唠嗑,有说有笑的好不热闹。

可乍一看见姝娘,原本热络的气氛忽得沉静下来,妇人们对望一眼,神情微妙,纷纷垂下头去。

姝娘看在眼里,却并未说什么,径直走到钱猎户的媳妇乔氏面前,递了两个小香囊给她道:“钱婶,这是我亲手做的香囊,里头放了些朱砂,艾叶,石榴花什么的,用来驱虫正好,你拿回去给二宝和三宝用吧。”

乔氏没接,反笑得有些尴尬,“这我怎么好拿的,姝娘你收回去吧。”

“就是不值钱的玩意儿,现在天热虫蚁多,我就是前几日瞧见两个孩子的手臂上被咬的不轻,随手缝的。”

听姝娘这么说,乔氏才勉强道了声谢。接了过去。

周遭浣衣的都时不时用余光往这厢瞄,皆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看着看着却见姝娘突然走了过来,大大方方道。

“这香囊我多做了一些,各位婶娘婆婆们若觉得有用的话便拿去吧。”

话虽这么说,可姝娘也不等她们自己来取,伸出手一一都分了去。

那些妇人们自然不会不要,姝娘这避虫的香囊多有效她们都清楚,毕竟去岁她也做了许多分给了村里的孩子们,不管是搁在床头还是戴在身上,都不容易遭那烦人的虫蚁咬了。

只是这东西虽小,拿在手上终究有些滚烫,谁让不久前她们还凑在一块儿嚼姝娘的口舌呢。

可如今过了这一个多月,哪里见姝娘身边出现过什么男人,也没见她怎么出村去,那说她做了人家外室的传言分明是在瞎说。

村里的好几个妇人都觉得对不住姝娘,可道歉的话又说不出口,此时见姝娘不计前嫌,主动与她们搭话,越发觉得脸上滚烫,臊得慌。

还是张婶先开口道:“姝娘,我家刚巧做了绿豆糕和糯米饭,你若想吃,直管到我家去。”

她话音未落,身侧几人忙跟着道。

“我家也腌了咸鸭蛋。”

“冬瓜你吃不吃,我家地里的冬瓜好摘了,今年的都长得可大可好了。”

“……”

姝娘冲着她们笑了笑,轻声细语道:“多谢各位婶婶了,姝娘有空便去。”

气氛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又围着唠了几句,妇人们才各自散开来浣衣。

姝娘蹲在河边,搓着脏衣裳,心下一块大石总算落了地。

香囊是她一早就想好了要给的,只是顺便借着这个机会缓和和村里这些妇人们的关系。

毕竟抬头不见低头见,她在长平村的时日还长,没必要闹得太僵,她装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听过那些个难听的传言,日子也能过得顺当些。

这厢正在浣衣,却听人群中不知是谁忽得喊了一声。

“芽儿回来了。”

姝娘抬头看去,便见梅阿大家的芽儿穿着一身粉嫩娇俏的衫子,唇间含笑,面若桃花,站在梅婶身侧,含羞带怯地走来。

她嫁去邻村姚家也有两月了,除了出嫁后三日回门,这还是头一遭归宁。

乔氏上下打量着芽儿,啧啧了两声,忍不住调侃道:“看看芽儿这副好气色,你那夫君平素应该没少疼爱你吧。”

芽儿还是新妇,哪里听得这样的荤话,红着脸不言,退了几步害羞地躲到梅婶身后去了。

“都嫁人了,脸皮怎还这么薄!这晚间蒙了被子可如何是好。”

乔氏说罢,众人都哄笑起来。

“哎呦,可都别说了。”梅婶偷偷往芽儿身上瞥了瞥,冲乔氏打眼色,“小心给吓着。”

张婶反应最快,顿时一惊一乍道:“呦,难不成……好事啊,好事,没想到竟然这么快!”

“可不是嘛,前阵子就喊累,再加上月事没来,我就觉得不离十。昨儿个去镇上买东西,顺带去找大夫瞧了瞧,果真没错。”

梅婶笑盈盈地说罢,忽又自己捂了嘴,懊恼道:“你看我这,不兴说的,不兴说的,你们聊着,我们就先回去了。”

她打完招呼,拉着芽儿匆匆走了。

梅婶这话虽说得半遮半掩,但能懂的都懂。一般妇人家肚子里有了娃娃,按习俗,前三个月都是不好光明正大向外说的,就怕留不住。

毕竟是好事,姝娘会心一笑,打心底里为芽儿高兴,然下一刻,她洗衣裳的手蓦地停了下来。

姝娘回想着梅婶方才的话,唇边的笑意渐渐消失,越发觉得不对劲。

疲累……月事没来……

仔细想想,那晚后,她心头一直很乱,再加上是头一回经历那事,以至于根本没想到要去喝避子汤。

而且这一月多,她也的确还没来过月事。

姝娘越想越怕,忙摇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不会这般巧的,她月事本就不准,一直调养不好,有时候近两月才来一回,何况就算是疲惫困倦,也不一定是因着那个呀。

虽在心里努力说服着自己,可姝娘还是有些慌乱地站起来,抱着木盆心绪不宁地往家走。

回了刘家,她将木盆搁在院外,也没心思晾晒,只有些神情恍惚地进了屋。

在炕上呆呆地坐了半天,姝娘才缓缓垂眸,将视线落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她是大夫,想要知道自己是否有孕又有何难。与其在这里担惊受怕,只要探一探脉便能知晓真相。

姝娘踌躇了许久,咬了咬牙,终是将右手搭在了左手手腕上。

少顷,姝娘杏眸微张,眼中微弱的光陡然黯淡下去,她难以置信地怔在那里,抬起手,缓缓落在小腹之上,万般心绪翻涌交缠。

这脉象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她在村中不少妇人身上探出过这个脉象,再熟悉不过。

是喜脉!

姝娘本以为,自己此生都不会再有当母亲的机会,可不曾想,孩子竟会以这种独特的方式到来。

但在震惊之后,姝娘第一个念头便是这个孩子不能要!

她当即站起来,快步往贺严那屋去。想起从前在书上看过的落胎药方,她在屋里翻找了片刻,发现里头的药材恰好都有。

姝娘迅速生火燃起炉子,熬药煎汤,一个时辰后,倒出来一碗乌黑浓稠,泛着浓重苦腥味的药汁。

一切都做得利落果决,可当姝娘端起汤药,方才凑到嘴边,却如何也喝不下口了。

她分明很清楚,这个孩子和芽儿的孩子不一样,若他被生下来,只会成为世人口中的野种,被羞辱唾骂,一世抬不起头。

但只要这一碗汤药下去,要不了多久,肚子里还未成型的孩子便会化为一摊血水,一了百了,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虽然再清楚不过,可姝娘端着汤药的手微微地颤着,如何也凑不到嘴边。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汤药上氤氲的热气逐渐消散,碗壁也凉下来。

姝娘知道不能再犹豫了,她猛一下狠心,张口正欲将汤药一饮而尽,便听院外有人高喊了一声。

她受了惊吓,手一斜,随着清脆的一声响,汤碗从手中倾倒下去,碎裂成片,乌黑的药汁四溅。

许是听见动静,院外人循声跑进来。

姝娘定睛一看,认出是村里梁三哥家的媳妇,只听她气喘吁吁道:“姝娘,你快去看看,月兰要生了。”

月兰临盆的日子就在这两日,要生了也很正常,但见梁三嫂子一副慌慌张张的样子,姝娘颦眉问道:“稳婆找了吗?”

“找了!”梁三嫂子急得都快哭出来,“可孩子胎位颠倒,是脚朝下的。稳婆正在顺胎位,叫我赶紧把你喊去呢。”

妇人生产如同闯鬼门关,更何况是难产,自小姝娘不知看过多少因此一尸两命的,她匆匆取了药箱,和梁三嫂子往月兰家赶。

月兰家外已围了不少人,二牛扶着他哭得泣不成声的娘,正担忧地站在门前张望。

产房内不时传开断断续续的痛呼声。

见到姝娘,二牛他娘一把拽住她道:“姝娘啊,你一定要救救月兰和孩子,一定要救救他们呀。”

“大娘先别急,定会没事的。”姝娘没时间安慰二牛他娘,疾步就往产房里去。

月兰躺在炕上半眯着眼,满头大汗,先头就已阵痛了好几个时辰,这下再加上难产,她已渐渐痛得没了气力。

姝娘忙从药箱里取了参片塞进月兰口中吊着,转头问稳婆:“胎位正得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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