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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载沉乘着昨夜最后一班火车,于凌晨两点回到广州。
他的身边除了两名随行,无任何排场,也没有通知人来接。
深夜的车站光线昏暗,火车上下来了零星几十个行夜路的乘客,站务员睡眼惺忪地坐拦在站台的出口前,不耐烦地吆喝乘客出示车票检查予以放行。
“走什么走?赶着投胎?票!”
前头的人走了过去,站务员打着哈欠,翘出一条腿,拦住了通道,将聂载沉的一名随行挡住。
随行面露怒色,正要呵斥,聂载沉阻拦了他,示意配合。
随行取出了票。
站务员拿过票,翻了翻,抬眼觑了下走近的人,借着灯光,忽然认了出来,吃惊不已,慌忙收回架着的腿,一下跳了起来,先是不停鞠躬,很快又改为下跪:“小的刚才不知道是司令回来,有眼无珠!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随行看了眼聂载沉,立刻呵斥:“干什么?现在是民国了!不兴这一套!没看报纸吗?起来!”
站务员哎了一声,从地上爬了起来。“小的习惯了,一时没想起来……冒犯了司令,司令恕罪,司令恕罪,下次再也不敢了……”
国体虽变,千百年来根深蒂固的积习却是难改,从上至下,无不如此。聂载沉想起南京此行种种,明争暗斗,波诡云谲,未来恐怕仍是国步多艰,心情不禁有些沉重,迈步从通道口走了过去。
出了车站,他让随从各自回家,自己却在广州漆黑的深夜街头独自立着,眺望着西关方向的漆黑夜空,良久,终于转身,往司令部而去。
除了那里,他也无地可去了。
司令部里除了站岗的卫兵,空无一人。聂载沉回到自己休息的地方,只觉满身疲惫,脱了外套躺了下去,闭上眼睛。
离天亮还有两个小时,他还可以抓紧时间休息下。
但他却怎么也睡不着。一闭上眼,眼前就是他离开前那夜她被别的男人深夜送回家的一幕。
那位罗公子显然是在大献殷勤,居心叵测。她却和他笑语盈盈。
虽然极度嫉妒,当时一度恨不得上去,宣示自己对她的所有权,但他还是不得不承认,他们看起来是那么相配。
她是他的女人,以前对他那么好,追着他,一定要嫁给他。现在她却再也不肯原谅他了。
他真的被她无情地抛弃了。
他又想起那天她不知怎的误送了秘书官说的什么大补汤来自己这里时的情景。就是在此刻身下的这张铁床上,他留下了她,缠绵许久。那会儿就是让他直接死在她身上,他大概也是心甘情愿,毫不犹豫地点头。
聂载沉忽觉自己前所未有地无力。
深夜这种被得而复失的孤单啃噬得无法入眠的时刻,男人大约也是可以允许软弱无力的。
黑暗中,他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摸索出了一盒军队特供的烟,又摸索出一只打火机,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伴着冲进肺腑又出来的那阵辛辣而呛人的烟雾,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八点钟,秘书官骑着辆自行车准时来司令部上班,听到侍从室的人说聂司令昨晚已经回了,匆匆停好车,一路小跑地到了办公室,敲了敲门,推开,探头进去,果然,他已坐在办公桌后,在看着自己此前留在桌上等着他审阅的文件,哎哟了一声,进去敬礼说:“司令您怎么不声不响就回来了?市政府昨天还向卑职打听您的消息,问您什么时候回,到时要组织军乐去车站迎接您呢。”
聂载沉端坐在桌后,衣装严整,军服上的衣扣扣得整整齐齐,脸颊也刮得干干净净,人显得英俊而精神。
他抬起头。“我不在的时候,有事吗?”
“有,有!”
秘书官急忙放下公文包。
“司令你去南京后没几天,老家就来了个人,说是您母亲在家中摔了一跤,有些严重,昏迷不醒,您老家县城里的郎中治不了,他们就找来这里通知您……”
聂载沉吃了一惊,扔下手里的文件,猛地站了起来。
“这么久了,为什么不发电报通知我?”
他的话语带着怒气。
“司令您别急!我还没说完,”秘书官忙道,“当时我立刻通知了夫人。夫人赶了过来,说您知道了也回不来,不必影响您,她第二天就带着医生赶了过去,前几天才回。我听送她过去的卫队队长说,老夫人已经平安无事了!”
聂载沉一愣,定了片刻,突然撇下秘书官大步而去。
他开着司令部里新置的那辆代步车,赶到了西关白家。
“聂姑爷您回来了?”门房已经好久没看到他,见他来了,十分高兴,急忙打开了门。
“你们小姐在家吗?”
“小姐一早就去东山工厂了,您进来坐……”
聂载沉摆了摆手,跳上车,立刻转向往东山而去。
东山位于广州城东郊外,大东门出去几里地,因附近几座平缓的小山丘而得名。再过些年,这里将会变成广州新贵阶层的聚居区,别墅云集,但现在还没这么热闹。附近只有稻田鱼塘,一些洋人以及本地商人投资兴办的工厂,还有一个高尔夫球场。
聂载沉一口气赶到工厂。
门卫是个彪形大汉,不认得聂载沉,见他穿着军服,很有气度,不敢不敬,但顾忌工厂的规矩,也是不敢立刻放行,隔着铁门说:“这位军爷,您稍等,我先去通知下我们白经理。我们这里多是女工,白经理有制度,访客须得经许可才能放行。”
聂载沉压下心中恨不得立刻见到她的冲动,看了里头一眼,颔首。
门卫跑了进去,很快出来,给他打开铁门。
聂载沉问了声她办公室的所在,走了进去。
工厂占地不是很大,但环境整洁,布局合理,车间和文员工作区分开。车间里整齐地摆着一架架机器,一片忙碌景象。
聂载沉找到了她的办公室。一间两层楼的房子。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男秘书坐在门口房间里,见他进来,站起来指着后头说:“您是聂先生吧?白经理在后面,您进去就行。”
聂载沉定了定神,走了进去,走到一架通往二楼经理室房间的楼梯前时,他停下了脚步。
白锦绣就在二楼的走廊上,侧对着他,和一个看起来像是工厂管理人员的中年男人在说话。
她穿了身灰色的男人样式的裤装,高跟鞋,长发用枚发夹整齐地束在脑后,柔软而微微卷曲的发丝贴着她修长优美的白皙脖颈,顺服地垂落在后背,白嫩的手指里,夹了支细长的铅笔,随她说话的节奏,精心修过涂了红色指甲油的指尖,轻轻地敲着笔杆。
聂载沉不敢惊动她,等着。
白锦绣早就瞥见他进来了,没有理睬,继续和副经理说话,说完了,副经理下楼,看见聂载沉,认得他,忙叫他“聂姑爷”。
聂载沉颔首。等人走了,仰头看她,见她走到了楼梯口,双臂抱胸,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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