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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友德像是被捉到错处的小孩,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老吴在这短时间内用自己的老花眼将档案中的内容都看了一遍,再次看向林友德的时候,目光中就带着询问的意味。

“这是你家的亲戚?我记得你老家不在山南吧?是在山南有认识的朋友?”老吴这样问着,口气却不是疑问句。

林友德不可能说自己看到了宋英英本“人”,只能编了个借口,“就是在三院听到了这个事情……本来已经治好了,要出院了,突然猝死……师父,你不觉得这个和陆雨的情况有些像吗?”

老吴呵呵笑了两声,“你是不是没去医院陪过床,也没生过大病?”

林友德老实点头。

他父母还不到退休的年纪,以前并未生过大病,家里亲戚中,祖父母那一辈只有爷爷在他念高三的时候大病一场,老爷子千叮咛万嘱咐,不让家里人告诉他。他虽然还是得知了爷爷的病情,却没被允许进医院探病,只在老爷子出院的时候,去陪了一下午,早早吃完晚饭,又被老爷子赶回家复习了。

林友德对医院的认识,大概就是考入警局之后,几次去医院见受害者。

老吴用一种过来人的经验教育道:“你不要觉得医生说没问题了,人就没问题了。这每个人,身体情况不同,家庭条件也不同。你比如现在流行那个什么核磁共振,做一次几千上万的,有几个人能做得起?医生那边也是确认有这需要,确认人是有什么毛病了,才给开核磁共振的检查。其他检查也一样的。再说了,这世界上还有很多我们搞不清楚的毛病呢。这跟我们刑侦不一样。人被杀,就那么几种死法,好确定。就算是我们搞刑侦的,还有找不到证据,案子陷入死局的时候呢。你说对不对?”

林友德从善如流地附和,想将这件事揭过去。

“你啊,好好想想,不要钻牛角尖。医院里看到的死人,也不一定比我们法医楼那儿看到的多。哪儿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老吴看出了林友德的言不由衷,可这种事情该怎么劝,他也没什么头绪。

他临近退休,在局里面值班、做文书工作的时间多,也知道最近局里面几个大案,都有些蹊跷。就连钱警官这样从事刑侦工作多年的老辣刑警,接触了这些案子后,也有些疑神疑鬼的。林友德这个小年轻在医院里值班几天,听了医院一些鬼故事,就生出联想来,也不奇怪。

陆雨和方晓恬受害前已经表现出了异常,这些他们警局也调查过,记录在案。这些记录可能也是林友德生出奇怪想法的诱因之一。

到底是年轻,没办过多少案子。瑶城又是个治安良好的城市,最近这些年侦办的恶性案件,都是手段残忍的类型,却谈不上稀奇。

老吴想了想,去找了老早以前自己参与过的几个典型案例,拿了卷宗给林友德。

“卷宗不能往外带,这你懂的。你接下来什么时候到医院值班?”

林友德抱着沉甸甸的卷宗,有些发蒙地回答了老吴的问题。

“嗯,那正好,你就先看看这个案子。”老吴从摞起来的卷宗中抽出一册,“看看吧。年轻人,长长见识。不光要学新的刑侦技术,你也得看看以前的案例。案子都是人做的,能想出来的手段,万变不离其宗。多学学。”

林友德在师父面前一如既往地听话。

从内心深处来讲,他也想要将那扇刚刚打开的新世界的大门给牢牢关上。

这么想着,林友德安心坐下,将卷宗翻开。

轻微的霉味从纸质档案上飘出来。

林友德这才生出了好奇心,仔细将发黄纸张上的字迹一一辨认。

1999年10月4日,瑶城第二看守所发生了一起故意杀人案,犯罪嫌疑人于春风,1999年9月20日因涉嫌故意伤害罪被羁押于第二看守所第四监室内;被害人王光霖,1999年9月25日因涉嫌诈骗罪同被羁押于第四监室内。两人因就餐、洗澡、上厕所、夜间值班等琐事发生争执,案发前已发生过多次争吵和一次肢体冲突,被监室内其余人等及看守所管教阻止,并于1999年9月30日被分别安排至第六及第一监室,分开关押。1999年10月4日上午室外活动时间,于春风与王光霖再起争执;当日夜间熄灯后,于春风砸开第六、第一监室牢门,进入第一监室,袭击当时值班的王光霖,导致王光霖当场死亡。

案件经过大致如此。

卷宗内,有警方在现场勘验的记录,能看到监室内大片的血迹,血迹被踩得乱成一团,脚印到处都是,可见当时的血腥混乱场面。尸检结果显示,王光霖直接被于春光砸开了脑袋。明明没有使用工具,于春光的拳头就像是榔头一样,轻松就砸碎了人体坚硬的颅骨。

于春风的开锁手段也是同样的匪夷所思。当时看守所使用的并非电子锁,而是铁锁。于春风就用他榔头一样的拳头砸开了两道铁锁,堂而皇之地闯入监室。他闹出的动静惊醒了不少人,谁都没想到他会做出、能做到这样的事情,并且完全无法阻止他的行凶。他在众目睽睽下杀了王光霖。

从当时几个监室几十名在押人员的证词中,能看出这件事是多么的惊人。他们在描述整件事经过、回答警察讯问的时候,都无法保持冷静。

案件事实清晰,证据确凿。无论人证、物证,都很充分。

只是很简单的案件。

要说不可思议,就是于春风的拳头有种不可思议的坚硬了。

林友德这样想着,却是艰难地辨认着办案刑警不太工整的字迹,将于春风本人的证言再次阅读了一遍。

“……我听到了一个声音。就是王光霖被送进来的那天,头牌大哥问他叫什么、犯了什么事情,他说自己叫王光霖,被人陷害了,说他骗钱。我脑子里那时候就蹦出来一个声音,跟我讲就是他、杀了他,不停地说、不停地说……”

“……他吃饭的时候,用的是左手,拿勺子的时候这个手指头(左手无名指)会翘起来。我看到那画面,脑子里又有声音出来,还是那句话,就是他、杀了他……”

“……他看我的眼神很不对劲,挑衅的眼神,还看不起我,故意找茬。我撒个尿,他都在旁边叽叽歪歪……”

“……我们中间隔了两个人,但我能听到他说梦话的声音。他说他要杀了我,要杀死我……”

“……我是为了自保,是正当防卫……”

“……我没有砸门。门一推,就开了。手……手是打他的时候伤的。我真的没有砸门。门锁自己开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是正当防卫,他先想要杀我的。我不杀了他,他就会冲过来杀了我……”

“……我不是故意和人换班。我不知道他那天夜里轮到值班,不知道他几点值班。真的,那天晚上,我值班的时候,门锁自己开了。我知道,他那边门锁肯定也开了,我不先杀了他,就是他来杀了我……”

于春风在证言中反复强调,他是为自保才杀了王光霖。可他提供不出王光霖预谋伤害他的证据。他如同得了癔症,反复呓语。

警方也对于春风的精神状况做了鉴定。

然而,根据监室内其他人员的证词,于春风在当日早上和王光霖发生冲突后,就打听了王光霖的夜间值班时间,并和自己监室的人员换班。种种迹象都表明,他是有计划地袭击了王光霖,作案时力大无比,但神志绝对是正常的。

林友德将于春风的那些呓语反复看了多遍,再看王光霖的尸体照片,忽然就想起了警察系统内的一个怪谈。

瑶城的看守所,不知道是哪一间,总之是有一间看守所,在押人员的自杀率比其他看守所都要高。久而久之,送入那间看守所的嫌疑犯都少了。相比其他看守所拥挤糟糕的环境,那里有些监室甚至能做到单人间。单人间并不是好事。没有人看着,嫌疑犯自杀都很难被及时发现。不过,即使是多人间,依然有嫌疑犯离奇地成功自杀,拦都拦不住。所以也就没区别了。

据说,那间看守所本身的选址就有问题。民国时期,那里曾是关押重刑犯、处决死刑犯的监狱,在战争时期被超负荷利用,在那儿冤死的平民和义士不计其数。建国后,那里改建成了看守所,是一个阴云笼罩的地方,夏天不用空调都冷飕飕的。送进去的嫌疑犯,一半都会受到影响,精神出现异常。在那里工作的管教,也会与正常人有些许微妙的不同。

林友德忘了自己是从哪儿听说的这个怪谈。瑶城知名逸闻不多,也没在重大历史事件中露过脸。在瑶城本地历史中寻找,绝对找不到那么一座罪行累累的监狱。要真有这么个地方,瑶城早将之建成纪念馆,好好宣传一番了。

林友德不知不觉就眼睛发直,愣愣看着档案上那些字迹在视线中变得模糊、扭曲。

“怎么样?看完了没?内容挺多的吧?”老吴端着水杯,溜达着到了林友德身后。

他走路悄无声息,将林友德吓了一跳。

“师父,你这是想要帮我,还是想要吓我?”林友德木着一张脸。

“走路没声这不能怪我啊。我都习惯了。走路声音那么响,盯人的时候不得暴露啊?你也该练练这技巧,以后有你盯梢的时候呢。”老吴说着,看看桌面上摊开的档案,“怎么才看到犯人证言啊?是不是这字看不懂?我师父这字啊,蟹爬,看起来就是吃力。”

林友德问道:“这案子是您老的师父办的?”

“是啊。我跟着师父一起审的这个于春风。”老吴比划了一下太阳穴,“他在外头跟人打架斗殴,几个人围殴一个人,那个小年轻也是狠,就跟人家电影里演的一样,盯着一个人捶,还是照着脑袋捶。那时候CT还不普及呢,脑袋被这样打,送医院里也没想着拍个片看看。哦,是拍了片的。”老吴想了想,“拍了X光,看他脑壳没事,人也挺正常的,说话走路都没问题,就当他耐揍。一米九大高个,满身肌肉,脖子跟人大腿一样粗,看起来是很耐揍。谁都没当回事。他自己也不觉得那几拳头有什么。”

林友德听出味来了,“你是说,他被打得脑袋不正常了?”

“是啊。进看守所当天应该就脑袋坏掉了。但同一个房间的,还有看守所的管教,都当人刚进来不习惯,没当回事。后头他也经常坐在角落不吭声,不跟人说话,人还以为他就这性格呢。和他一起打人的几个朋友说他平时很开朗一个人,脾气火爆。他进看守所那几天,就那个被害人进来之前,一点儿都看不出是这种性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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