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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在岑隐看来,慕炎的这个任命略有点鲁莽。但是,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所以岑隐也没反对。
慕炎毕竟是未来的帝王,岑隐会辅助他,提醒他,与他并肩站在一起,却不会对他指手画脚。
岑隐浅啜了一口葡萄酒,浓厚的葡萄酒液溢满口腔,酸甜,甘醇,又带着些许酸涩味。
酒液滑下咽喉后,唇齿留香。
“好酒。”慕炎赞了一句,一口葡萄酒,一口烤鹿肉,大快朵颐。
见慕炎吃得欢,岑隐也夹了块鹿肉吃,鹿肉烤得细嫩,咸香鲜美。
阿炎这家伙倒是说对了一句,葡萄酒是该配烤肉。
岑隐唇角微翘,放下筷子时,突然问道:“阿炎,肖天知道自己是楚庭舒时,对楚家人是何反应?”
岑隐这么一问,慕炎来劲了,他咽下嘴里的烤肉后,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大哥,你当时是没看到啊,这小子就跟个猫儿似的,又警惕又多疑!”
“他怕是以为我为了招安特意找了人哄他呢。”
“也许是血浓于水,我瞧着他对楚家二老的感官还不错,说不准还会怀疑我是不是连二老也一并给哄骗了。”
想到肖天当时的表情,慕炎笑得前俯后仰,眉目生辉。
“我估摸着他会在再打听关于楚庭舒的事,想找找我的漏洞。”
“我不怕他打听,就怕他不肯打听,自己一个人胡思乱想。”慕炎又给自己添了酒,神情间笑意更浓了。
“……”岑隐神色古怪地打量着慕炎,从慕炎的笑容中品出一丝宠溺的味道。
他以前就觉得慕炎对楚庭舒的关注有些过度,此时此刻,这种感觉更强烈了,他甚至觉得慕炎这小子对肖天的态度就像是对小舅子似的。
岑隐不由想起了楚青语说的那句话,慕炎前世喜欢的人楚青辞……
这个念头只一闪而逝。
是他想太多了吧。
夜空中繁星闪烁,俯视着下方的众生,地上的人同时也在仰望着天上的星月。
肖天坐没坐相地斜靠在窗框上,看似在赏月,实际上却有几分心不在焉。
一种夹有兰香的熏香萦绕在鼻端,让肖天想起楚太夫人身上的气味,也是一种类似的熏香。
肖天收回了视线,朝屋子一角望了过去,角落里放着一个白釉浮雕莲花三足香炉,袅袅地升起青烟,在空气中慢慢地散开。
肖天的耳边不禁响起黄昏时楚太夫人带他来这个院子时说的话:“小天,这个春晖苑是你爹爹没成亲前住的院子,你先住着。有哪里住不惯的,你尽管说,别客气,这是家里,千万别把自己当客人!”
肖天下意识地扫视着这间屋子。
屋子里收拾得一尘不染,酸枝木的美人榻,紫檀木座五扇绣松竹梅仙鹤屏风,红木雕花圈椅,摆着各式盆景摆设的多宝格……
这屋子布置得太过精致,肖天怎么看都觉得与他格格不入。
他是这个百年国公府的小少爷?
听说楚家是几百年的书香门第、簪缨世家啊!
怎么想都不太可信吧!
那个慕炎果然是怪人,他就算要编故事给自己听,怎么不编个可信点的,比如找个什么将军府之类的,还更容易取信于自己吧?
又或者,慕炎是想用这种锦衣玉食、脉脉温情来一步步地侵蚀、软化他?
肖天再次环视这间屋子。
不知为何,待在这里让他有种莫名的安心,还有这熏香也让他觉得莫名的熟悉……
肖天的鼻尖又动了动,闭眼细细品味着这熏香的气味……
不。
他又猛地睁眼,大眼中一片冷然与警觉。
这种安心对他来说,可不好。
他以前是镖师,后来又被逼做了土匪。
十几年来,他都习惯于活在危机中。
镖师过得是在刀口舔血的日子,他有五个师兄弟都死在了外出押镖时,只余下冰冷的尸体被运了回来……
再后来……
想到往事,肖天的瞳孔微缩,看在慵懒的身形紧绷,握了握拳。
太安逸的日子会让他失去警惕,这可不是一件好事!
“还是得赶紧跑路!”肖天喃喃地用唯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自语道。
外面传来了一阵轻巧的脚步声,跟着,湘妃帘被人从外头打起,一个八九岁的青衣小厮提着一个红漆木食盒进来了,笑呵呵地说道:“三公子,太夫人特意让厨房给公子备了宵夜。”
说话的同时,小厮也看到了肖天的坐姿,神情微妙。
楚家是书香门第,府中的公子姑娘哪个不是温文尔雅,今天之前,小厮简直不敢想象会有一个楚家公子如此不拘小节。
小厮自是不敢置喙什么,把食盒拎到了窗边的如意小方几前,然后从食盒里取出了一样样热腾腾的点心,燕窝、山药枣泥糕和一碗牛乳茯苓霜。
肖天从不委屈自己,一看有宵夜吃就乐了,从窗槛上跳了下来。
他在方几边的一把圈椅坐下,翘起了二郎腿,先端起燕窝美滋滋地吃了起来。
他的嘴就没闲下过,一边吃,一边顺口问道:“你多大了?这么小就出来干活,你爹娘不心疼?”
小厮早就得了楚家二老的嘱咐,有问必答,知无不言:“小的刚过了九岁的生辰。小的也不小了,府里的家生子大都是七八岁就进府办差,小的妹妹石榴今年八岁,就在九姑娘的院子里当差呢。”
生怕肖天误会楚家苛刻,小厮又补充了一句:“其实石榴也就是陪着九姑娘玩耍罢了。”
听到小厮说起六姑娘,肖天吃燕窝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神色微妙。
按照楚家二老的说法,光是在京城的楚家,他就有十几个堂兄弟姐妹,再算上老家那边,以及分居各地的楚氏族人,那就更是数之不尽了。
肖天眼角抽了抽,掩饰地又问了一句:“九姑娘是哪一房的?”
“四房。”小厮立刻就答道,“四老爷和四夫人膝下有五个少爷,就九姑娘这一个嫡女,一向疼若掌上明珠……”
肖天只是问了一句,可是小厮一说,就说得十分详尽,把每房有多少公子姑娘都大致说了一遍,最后感慨道:“咱们府也就是长房人丁最单薄。”
“幸好三少爷您回来了……”
“世子和世子夫人要是在天有灵,知道三少爷回来了,肯定很高兴!”
才九岁的小厮目光清澈,还未经历成年人的乌烟瘴气,神色显得尤为赤诚。
肖天吃完了一碗燕窝,擦了擦嘴后,又拈起一块山药枣泥糕吃了起来,问道:“听说世子是因为守城战死的?”
小厮用力地点了下头:“那时候,陇州总兵战死,世子爷一介文臣临危受命,身先士卒地率兵死守临泽城,与蒲军胶着了近一个月,即便兵疲马乏,粮尽援绝,还是宁死不屈。”
“蒲人卑鄙无耻,擒住了世子夫人押于阵前,威逼世子开城门。世子夫人为了不连累世子爷与临泽城的百姓,自尽于阵前。”
“世子爷率领全城军民死守了半个月,但是临泽城还是被破了,那一日,世子爷毅然跳下城墙,殉了城……”
小厮说得微微哽咽,连气息也有些凌乱起来。
肖天起初只是随口一问,听到这里,已经入了神。
之前,在公主府时,楚家二老与他说过当年楚庭舒失散的过程,只不过,他们没说楚君羡夫妇是怎么死的,只大致说了世子夫人叶氏在陇州被蒲人所擒,却不见楚庭舒,此后楚庭舒便失踪了。楚家派人去过陇州,发现叶氏身旁的随行人士全部都死了,直到今日楚家才知道原来乳娘马氏还活着。
“……”肖天突然觉得口中的山药枣泥糕也没那么甜了。
他三两下地咽下了手上这块糕点,又端起了那盅牛乳茯苓霜。
小厮还在继续说着:“小的爹就是当年在世子身边服侍的,那会儿,小的爹被世子派去接应世子夫人,反而侥幸捡回了一条命。”
“当年,世子与世子夫人的尸骨都被蒲人扔在了乱葬岗,无人收尸,是小的爹千里迢迢地从陇州把他们两位的尸骨背回了京城。那个时候都已经是腊月寒冬了……”
这小厮才十岁而已,当年事发时,还没出生,这些事他都是听他老子说的。
想起他爹每每酒醉时,说起这些旧事,时常哭得声嘶力竭,小厮多少也有几分感同身受,红了眼圈。
“……”肖天有些食不知味地吃完手里的这盅牛乳茯苓霜,心里沉甸甸的。
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挥了挥手道:“我累了,你先退下吧。”
小厮以袖口擦了擦眼角的泪光,连连应诺。他把方几上的点心都收进了食盒里,就退了出去,道:“三少爷,小的就在外头守夜,您有什么事,尽管唤小的。”
肖天心不在焉地应了,去了內室,他既没脱靴,也没宽衣,就这么直接和衣倒在了榻上。
内室中,只有他一人,寂静无声,也让熏香的味道变得尤其清晰。
肖天蓦地又从榻上坐了起来,扫视了周围一番,然后从一个高脚花几上拿起一个青花瓷花瓶,把它往香炉上一盖,隔绝了熏香的气味。
然后,他又把內室的窗户都打开了,晚风吹过树梢,也吹进了屋子,吹散了屋中残余的熏香味。
少了那种扰人的气味后,肖天觉得浑身舒服多了,脱了短靴,又躺回了榻上。
现在还不到两更天,其实远远不到平日里肖天歇息的时刻,他也并不觉得很累,脑海中还在想着今天的事……
一遍又一遍。
一遍又一遍。
不知不觉中,肖天合眼睡着了。
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天晚上,肖天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似乎还很小,需要努力地仰着头看人,走起来路来摇摇晃晃的。
他紧紧地抓着一个女人的裙子,奶声奶气地叫着“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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