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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少爷和小姐回白玉京了。”秦夫人身边的婢女碧桃给阿措送过来饭食,见她吃饭的时候喉咙疼的厉害,也就耐心等她吃完再收拾食盒回去。
谁想这在获鹿城的最后一晚,是在元府度过的。
阿措感慨万分,生怕一进元家,就碰见元家的两兄妹,方才走在元府的甬道中蹑手蹑脚,就担心被人逮个正着。她在此时拐弯抹角地问到了答案,暗自庆幸没和杨琳他们撞上面。
她连连跟碧桃道谢,感谢主人家的慷慨,舀起汤匙放心地喝起粥来。
“你叫阿措?你的主人家还真糟践人,名都不起个好名。”碧桃年岁也不大,歪着头惊疑地看她手上、脖子上都有旧伤。“咱们奴婢就是低人一等,有个温和的主母日子还能好过些,命不好遇见个厉害的主子,哪天死了都不知道。瞅着你家少爷白白净净的,他竟喜欢这个……”
阿措喉咙里的那口粥,正难下咽,这话说的她更噎着了。
碧桃问她粥烂不烂,她赶紧点头。
“老爷宴请你家少爷,夫人听说你喉咙疼,从席面上挑了几样,捡了一碗,特意赏你的。”碧桃见她吃的干干净净,很是喜欢,收拾食盒回禀夫人去了。
元府庭院有几棵低矮的枣树、海棠,枝干生的肥大,过冬了光秃秃的。阿措站在门槛处,干枯的树干上落了一层厚厚的雪。
在国丧之期,官员不宜饮酒。元缮在家宴中拿起酒杯做做样子,劝朱平治和柳杉喝了不少。一番盛情下,朱平治虽秉着圣人的教训做事,也不免有几杯酒进了肚子。
朱平治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告罪道:“元大人盛情不敢推辞,只是家中祖母病重,朱某寻得白表弟急欲回去,不能久留。”他听元缮的话里竟还要再将他们留住几日,忍不住了。
元缮看向白明简,他一直安静地吃饭,这会儿跟着朱平治点点了头。
元缮更为好奇了,在朱平治的口中他早已得知,这孩子的家境没落,前半年在柔玄镇过着半饥半饱的日子,几乎被当地地痞流氓欺负的活不下来,但此时此刻,他面对满桌的珍馐美味,克制地吃了几口,就停下了筷著。
“白世侄若吃的不惯,再教人另做了去。”秦夫人是内眷不方便见外客,仆妇在花厅伺候,这会也去禀报了。秦夫人晓得丈夫对于这个从柔玄镇逃出的小孩子有着她无法理解的重视,于是从屏风后面使唤丫鬟去问白明简的口味。
“元大人府上的饭菜比城中八仙楼的还要精致,晚辈吃的极好了。”白明简客客气气地站起拜谢。
朱平治捅了捅柳杉的肩膀,两人面面相觑。八仙楼的席面,一顿下来就是二十两银子,看来白家这位表弟还挺阔气的。
但他这话也没有骗人的意思,他和阿措蹭了元府公子小姐的好处。在阿措嘴里的“冤大头”,正是这位元大人的女儿,白明简嘴里噙着一丝笑意。
这顿饭吃的宾主尽欢,朱平治在酒酣耳热的时候,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白明简的眼角有了笑意。两个人说话间,提及儒学,圣人书籍都有涉猎,朱平治觉得与他越说越投机,先前的那些不快随即烟消云散。
白明简半点酒都未沾,低头说了句三年孝期未过,倒使众人感慨起来。朱平治心想他少年失孤,性情孤僻些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拍了拍白明简的肩膀。“回到洛阳你就在朱府住下,朱家人口不多,虽不是大富大贵之家,但也还负担的起你的生活开销,你莫要担心。”
白明简抬头看了他一眼。
“我此番回去洛阳,只是随表兄看望外祖母,了却亡母心愿,我自能养活自己。”他从柔玄镇和阿措逃出,又是千里逃亡,一番经历下来他对一件事情深信不疑。
这是阿措给予他的强大内心。
他不需要任何人施舍,也能在世间立足。只是在众人醉酒的时候,他这话说的没有什么人当真,元缮没有饮酒,也只当是他少年人的自尊心罢了。
朱平治又与白明简说了几句,更觉得他的见识极佳,心中大感遗憾。“你要是生在洛阳城,这回儿早就过了乡试,说不定在世家子弟里还是个闻名人物,那岂不是更使得外祖母欣慰?”柳杉最头疼书本,话插不进去,乐的自饮自酌,眼睛细细眯了起来,看着白明简淡淡的神情,不知在想些什么。
众人饭粒咽尽,过一时将席面散去,再饮了醒酒茶。
元缮方才听他和朱平治的谈话,深感惊讶,要知道他亲自去了一趟柔玄镇,那里连个像样的私塾都没有,一时兴起把人叫到书房,想出个题目考他。柳杉的头更疼了,说是酒醉的不轻,还要赶着回去收拾东西,却被真正酒醉的朱平治拉住不放,一定要他跟着。
“为善必慎其习”,这个题目是杨琳做过的。元缮匆匆将杨琳和元贞贞送走,杨琳的功课却没有认真查看,一沓厚厚的宣纸还放在书案上,最上面的那张纸就是这篇文章。
“善在我耳,人何损焉,然至贤者不能逾,至洁者不能污,彼诚仁者,性之而非假也,安之而弗强也。动与仁俱行,静与仁俱至,盖无往而不存,尚何以择为哉……”白明简沉吟了下,缓缓说出。
——好的修为取决于自身,其他人怎么可能影响得到?非常贤明的人不会被改变,非常高尚的人不能被沾染。那些真正的仁者是由他们的本性决定的而不取决于外在条件的影响,他们身上的仁性是本身就存在着而不是被外界强加的。行动的时候仁与之俱行,静处的时候仁与之同处,没有什么状态是脱离仁而存在的,为什么还要选择做某事而不选择做某事呢?
众人一愣,眼前这个孩子竟连腹稿都不打。
殊不知白明简在逃亡过程中,穷的没有笔墨在身,练就了默写的本领,倒把他们吓了一跳。
这篇文章文采斐然,更何况是随口说来,众人安静听着,也看着他的神情,他的脸上毫无矜色。
他们与白明简相处所生出的奇异感,在他文里都有答案。好的修为只取决于自身,其他人,环境是不可能影响到的。就算他出身微末,又当如何呢。
元缮看着杨琳的笔迹。杨琳写的是“君子必择所居之地者,盖慎其习也。为善而不求善之资,在我未保其,而恶习固已乱之矣。此择不处仁,所以谓之不知,而里仁所以为美也。”
——君子一定会选择居住的地方,就是为了小心习惯的影响。想要有好的修为却不身处好的环境,那么我们还没守护教导好本性时,恶习就已经扰乱人的心灵了。假使我们不选择住在有仁风的乡里,就不算聪明。所以才要求挑选有仁风的乡里来居住。
从这篇文章的立意来看,高下已有分辨。他心中感叹,杨琳这小子晚走半天就好,平日里自负才华,洋洋自得,在白玉京身有天才的名号,无论他和他的父亲如何教导,都改不掉他骄矜的习气。现在想想,只有他此时站在此处才会深深痛悔,冷汗直下,知道什么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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