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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阳府的雨多从东南来,翻过中条山,最先落雨的是蒲州,今年的雨水来得早了些。
这日雨后,郑天野巡视往石炭窑的路,山谷里洪水轰隆隆作响,从崖边往外探身,只见沟底混浊黄黑的泥汤激荡而下。
想起山区一个老农曾对他讲:洪水发黑,便是冲到土里最深最肥那层土了,用不了多久上面就会塌下来。
返回冶铁所找付监史,“老付,我看运石炭的路又要塌。”
付监史刚监督役夫修完顶棚,“郑大人,以现在这势头,能年产百万斤,就是断几天也无妨。”
郑天野道:“与其断了石炭熄火,我宁愿冶完铁正经歇息。雨水渐勤,眼前就抓紧修,记得靠里挖排水沟,路就经得住冲刷。”
运石炭的路多是黄土,修得并不吃力。
一场大雨后,郑天野与三位监史再去看路,灰黑的小石子和砂粒被雨水洗得发亮,路面不见一星儿黄泥,里侧排水沟则有哗哗的流水。
张副监史道:“自此运石炭可风雨无阻矣。”
王副监史:“若咱官道都修成这般,便没白做回平阳人。”
郑天野笑道:“老王是说给我听么。”
付监史:“我们都是郑大人手下,大人让修哪里,我们便修哪里。”
郑天野道:“三位,我有些担心。那石炭窑自山谷向山脚挖去,遇山体巨石则石炭尽。故我想抽出人力,反山脚方向挖,或许大片石炭就在我们的脚下。”
新建的八座炉里已填好了料,炉外石炭、铁石堆积如山,流铁槽、炒铁池挖得规矩,清理得干净。
炒铁池旁有成堆的湿柳木棒,各炉的人也调派妥当,就等新炉点火了。
郑天野、付监史招集众监工,商议搞个点火庆典。
众人七嘴八舌,最后定下,不冶铁,不闭火,请绛州的传奇班子来唱一天,午、晚有酒肉。
看台就在新旧冶铁炉之间,依着山坡的一块平地,铺上木板,两边和顶棚用席子搭上。
这一日前晌,冶铁所停了所有的活计,冶炉不冒黑烟了,天也显得更蓝。役夫们早早起来,洗洗涮涮忙个不停。
他们把这个不用劳作、有传奇看、有酒肉的日子当过节了。
看着满脸黑花儿的役夫们都洗白了脸、拢起了发,蘸着水把头发抹亮,郑天野心里软软的,他要尽力地让这群人过得不那么狼狈。
各处转着去看,所有伙房里早已热火朝天,午饭是大盆的水萝卜炖肉片儿、大葱炒鸡蛋、糖水藕片、白米饭和冶铁所自酿的烧酒。
郑天野遇到也正在巡视的付监史,说:“你与役夫们相熟,开唱前你去说几句鼓鼓劲,我替你盯着外面。”
付监史:“我说的他们都听腻烦了,大人去讲讲,役夫们觉着新鲜还能听。”
开唱前,台下数千役夫密密麻麻,在日头下挤成一大片,几个军夫挎着刀,鞭子指着,大声呵斥乱挤的人。
郑天野官服收拾得整齐,站上高台,清了清嗓子,台下安静下来。
他身板儿使劲向上拔着,扯开嗓喊道:“诸位役夫兄弟,在下平阳府工房主事郑天野是也。十个月来,数千兄弟日夜不息,今日大小八座炉已建完毕、道路已修好、车马已齐备。我代知府大人、代朝廷向众位兄弟致谢!”说完双手高举、大大地向下作了个揖。
这些役夫平日无人看得起,尤其那些服罪役的,被当成牲口一样,哪里受过官员的礼拜,听说台上这位比知县的官儿都大,在军夫的带领下呼啦啦跪下。
郑天野命众役夫起身,有些慷慨起来,“我等数千人,来自平阳各地,别父母,抛家园,短者数月,长者数年。在下为官,每年有半数在外奔波,故我等同理同心。众位兄弟,平阳有窑口上百、作坊上千,修路造桥不胜数,皆需官家监督,为何知府大人亲来冶铁所,为何本官长住在此,与众位日夜不歇?盖因我们要出铁,出好铁,唯如此,我平阳府数千流民才有饭吃、有衣穿、有暖窝棚住。轮换役夫才能红光满面回家,去见爹娘和妻儿……。”
郑天野拣着役夫们能听懂的话,从冶铁讲到日常事项,台下的人群居然听得鸦雀无声。
郑天野讲完,又大大地作了个揖。
锣鼓咚咚锵锵,丝弦吱吱呀呀,笙管悠扬吹起,一个男人装扮的老妪上场道白,台下有懂戏文的小声儿给不懂的讲。
郑天野见众人安心看戏,便带两个随从去炉前巡视,虽不冶铁,但炉火是不能熄的。
见一切正常,正要再去别处看看,见付监史匆匆过来。
郑天野道:“老付,戏散之后,如此多的人聚众饮酒,易生事端,今日分酒,命军夫管好,勿多取。”
付监史急急道:“有一蹊跷事,三号炉军夫监工老袁自昨夜至今一直未见,寻了几处、问了多人,俱说不知。”
郑天野:“是否在某僻静处睡觉,或者家中有急事回了?”
付监史:“如此热闹,想是无人睡。已去过他卧处,说自昨日后半夜便未回。他若家中有事,也必是要向我告假的。”
郑天野:“三号炉役夫们如何说?”
付监史:“也说未见。”
郑天野:“可去冶铁所外的役妇处问过?”
付监史:“已派人去问了,还未回话。”
郑天野:“老付,今日午间用餐,你在老炉这边,我去新炉那边,各十几处,好歹向众役夫敬一回酒。还有,再着人到外面寻袁监工,看看南面的沟里和窑口。”
难得闲一日,难得有酒肉,有些青壮汉子往死里吃、往死里喝。
好在付监史严令每十人一坛烧酒,并挨着窝棚传令,醉酒闹事,罚米一斗。
即便如此,后半晌传奇的锣鼓声起,仍有几百号醉卧在窝棚里出不来,有那舍不下热闹,便吐在了戏台下。
那边看传奇,郑天野、付监史几人却正着急上火,失踪的袁监工仍未找到。
晚饭后,郑天野与几个管事的一起商议。
张副监史主管冶铁,与袁监工相熟,说:“袁监工平时随和,也不贪占役夫月粮。就是在役夫面前立不起威来,他那个炉总是出铁少些,铁质也差些,我看他人厚道,也勤快,便一直用着他。”
付监史想了片刻:“他手下役夫可有刁蛮之人,与袁监工可有冲突?”
张副监史:“几日前,我听说他鞭笞了几个刁蛮的役夫。”
郑天野:“怕是要好好问问三号炉役夫。老付,我人不熟,你主审,我陪审,今日必是要弄清楚。”
因为停了冶铁,整个冶铁所内都已安静下来。
棚下的北端,几处角灯的映照下,三号炉的二百多人有些茫然地等着,五、六个挎刀的军夫边上守着。
棚子南端隔了个小间,是军夫和监工们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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