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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进福算着关城门的时分,不紧不慢地在街上遛着走,想想在城南卫苦捱的军旅十八年,他从没想过日子会过成眼前这个模样。
若不是张百户出手相助;若不是在张百户家遇到范副主事;若不是去平阳城路上遇到姜桂枝;若不是被守城军兵拦回住了干爹的脚店;若不是东外城查盗抢案遇到张老伯……。
这六年来有太多的天意,哪一件、哪一个人都不是自个儿意料中的。
日子都是尧帝爷给布排好的,你只要把心眼儿摆正慢慢过就行了。
想到此,王进福心里很是放松,越发走得不紧不慢了。
回到家,姜桂枝已点起了昏暗的菜油灯花,阳儿也坐在炕角等爹回家一起吃饭。
姜桂枝:“他爹,咋又回这么晚?”
王进福:“找赵俭兄弟商量点儿事。襄陵县筑坝的流民里有个女子,带着个老婆婆挣碗粥,我看着挺可怜,想把她说与东外城耀祖兄弟当媳妇。”
姜桂枝笑道:“你咋又当起拉媒汉了,刚给赵俭兄弟与荷儿说成,又想说媒了。”
王进福也笑了,说:“成不成看天意。我看她婆婆顶不了几日,这女子若不寻个依靠,还不见得糟践成啥哩,耀祖兄弟寻不到媳妇,两下这不正好么。你看咱俩一起过,吃得饱穿得暖,儿子也一天天长大。你再看赵俭兄弟,自与荷儿成了家,日子一天比一天红火。一个人过不下去,两下合一起就都挺好么。”
第二天,东外城最忙活的时辰过去,武定门的城门楼被太阳照得一片光明,东外城虽尚未沐浴日光,却也是一片透亮。
王进福直接到衙门口等赵俭,见赵俭拄着拐费力地走过来。
二人作了揖,赵俭道:“大哥,你说的事我昨晚想了想。这要是在街上流落的女子,接到家里直接过日子就算了。可眼下她是筑坝的役民,你身为公差,却把人弄走,怕大人们知晓了要挑你事,弄不好还要担责怪。但就这世道,你找哪位大人放人能空手去?工房、刑房、户房你该找谁去?”
王进福:“这却该如何?”
赵俭:“你不说她一个弱女子带着婆婆筑坝嘛,这是大孝女啊。我礼房认得一位官爷,咱找秀才把她的事写成告表呈给礼房,顺便把想救她婆媳于水火的想法也写在告表上。只要礼房大人赞同,咱就可名正言顺地说媒了,其他大人怪罪下来咱们也能有个遮掩。”
王进福:“兄弟,不愧是赵爷,不愧是书香门第出身,果然跟你哥不一样。”
赵俭说:“我去牵马,你候着,咱俩这就去操办。”
二人一个马上一个马下,边走边天南地北地聊着。
离知府衙门不远的街上有一片卖文墨的店面,看一间挂着“文墨斋”的店面较大,便走进去。
穿青绸道袍、戴四方平定巾的掌柜问:“二位要买些纸墨?”
赵俭扭脸摇手道:“不买,不买。我们是找秀才代写文书的。”
掌柜:“写状子,不见得非得秀才,童生也都写得。”
赵俭:“我们不写状子,要给一个大孝女写告表,呈给礼房大人,所以文采得好。”
掌柜睁大眼睛,好奇地问:“是何样的孝女,说来听听。”
赵俭笑对王进福说:“你来讲,我说不清道不明的。”
王进福把在筑坝处看到的那个女子与婆婆的事说了一回。
掌柜说:“虽说咱百姓间此等事随处都有,可说来却也可怜可敬。如此讲,二位是想出多少银两写这告表?”
王进福一下涨红了脸,问:“先生所取几何?”
赵俭腰袋取出一块银子丢在桌上,“请最好的秀才。”
掌柜看了一下银子,笑吟吟道:“如此好办,明日这个时辰,二位还到此,届时秀士在此相候。当下二位且略说此孝女事迹,也好事前略有勾勒。”
说着,掌柜执笔蘸墨,问女人的姓氏、籍贯、何时到平阳、历何艰辛,王进福一问三不知。
掌柜搁笔道:“二位兄台差矣,无所知,无所言,让秀士如何凭空变出孝女告表来?”
王进福说:“先生,我等明日即去问个一清二楚,后日与先生说个明白如何?”
出了店门,王进福对赵俭说:“兄弟,帮人帮到底,好事做到头,明日一早随我去襄陵筑坝处寻那女子。”
赵俭嘿嘿笑道:“大哥,花银子、出力,只要你说的我都照办。”
次日一早,赵俭骑他的小红马,跟老高说了声去襄陵有事,给王进福又从马快班借了匹马,嘚嘚嘚一路小跑,一个多时辰后,到了襄陵县筑坝处。
赵俭与工房的小吏认识,王进福也与监工的刑房差役相识,很快便将那女子和婆婆寻到近前。
见这女子,脸被风吹日晒透着红,酱色唐巾遮着头发,一双草窠篓用茅草不断地编着堵漏,已经变成两大坨,身子显得更瘦了些。
老妇人则花白头发满脸褶,颤颤巍巍,语不成句。
赵俭和王进福你一言我一语地问,几句便把婆媳问哭了。
原来,这女子姓许,叫莜儿,延安府甘泉人。
逢灾荒瘟疫,举家出走,至平阳已经山穷水尽,从未吃过饱饭,若得一粥一饭,先让婆婆吃。
许莜儿麻衣上几块扎眼的旧白布原来是丈夫死后与人讨来当孝戴的。
直听得赵俭眼圈红红的,临走嘱咐工房的相识关照一下这对婆媳。
工房的小吏说:“老赵,有你的话咱自然不会为难她们,趁人不注意多给一勺粥罢了。你看这乌秧乌秧的人,哪个不可怜。”
王进福看到,这工地上的人更少了些。
二人骑马缓缓并行,赵俭对王进福叹道:“平时街上看着没往心里去,今日这当面一讲,怪心酸的。我是养不起了,若养得起我便娶了这莜儿当二房,人长得确实不赖。”
王进福笑道:“你这少眼缺腿的,有荷儿就够了,你还不知足,你若外面胡闹,我便告诉荷儿。”
赵俭纳闷道:“哎,我发现大哥好眼力,这女子穿得破破烂烂,脸上全是泥土,你咋一眼就看出她好看,还要给她说媒哩。”
王进福嘿嘿笑着道:“一开始我以为是个半大小子,后来才看出是个女子。话说,我若没这眼力,你能把荷儿娶回家?”
赵俭哈哈大笑,说:“大哥这是又要当拉媒汉了。”
次日,二人又一起去文墨斋。一个面皮白净、满身书香气的中年男子已经在等着,相互行了礼。
掌柜说:“吕秀士乃我平阳文采之首,为人举笔都是二两银子起的,今日不为二位兄台一两银子,只为所举孝女义举而来。”
两人把许莜儿婆媳所讲说了一回。
赵俭眨巴着独眼儿补充道:“我等欲为此女子做媒,寻一平阳本地好人家度日,救她出水火,先生把这个也写上。”
吕秀才边听边记,末了说:“两位兄台,若一般呈堂仪文、状子当下就可交付,而此女义举感人。二位且请回,容在下据此回宅斟酌成篇,自当尽心,明日还来此处取罢。”
第二天,二人来取告表。王进福自然是一个字也不认识,让赵俭看。
赵俭咕哝着:“许氏莜儿,二十二岁,延安府甘泉人,髻年金钗,勤修女德;及至豆蔻,敬老护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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