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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人流中望了望天,跺了跺脚,问老何:“我这里跺跺脚,平阳府颤否?”
老何笑答:“真颤倒是不会,不过老爷乃一府之主,平阳城里一声喝,哪个敢不听”
邓兆恒:“但愿吧。”
突然耳边一声喝骂:“日你祖宗!大白天抢食儿吃,属野狗的,活该饿死。”身边一个扎唐巾、穿粗布衣的小个子伙计往前追了两步作罢,骂骂咧咧地回来。
前面一个衣着破烂、头发胡乱扎成个髻的高个子男人手里捏着两个白白的馒头,边跑边回头看有没有人追。
邓知府这才注意到,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混杂着不少衣着明显破烂的人,不是乞丐便是流民。
这些人边走边东张西望看路边的摊,路边炸油糕、肉包子、淋上麻油的葱花儿面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儿。
邓兆恒问:“你在京城市面可见过这么多流民?”
老何:“老爷,即使在南城根儿也没见过这么多,这都成乞丐城了。”
邓兆恒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他掌管的平阳城是个乞丐城。老何能这么说,朝廷上下也都会这么说,就接着问:“依你看这乞丐流民还会多下去么?”
见他犹豫,邓兆恒道:“自家人,无妨。”
老何:“若放任下去,多半会越来越多。小人儿时经过灾荒,流民也爱扎堆儿,流民越多的地方,别处的流民越爱去。”
“那我如何才能不放任?”邓兆恒自言自语,不知不觉到了鼓楼下面。
这里是平阳城正中央,地面宽敞,两边的店铺也高大精致些,城楼上彩旗飘扬,有军兵值守。
鼓楼下靠墙根儿的阴凉处是几个挑担、推车卖菜的,这个季节大部分蔬菜还没长成,都是些小葱、小白菜、香椿芽儿、嫩菠菜之类。
城门下的青石板被车马人流踩得溜光;鼓楼的南面背风,被艳阳照着,很是暖和。几个流浪的闲汉或蹲或坐,目光呆滞地看着眼前的人流。
一个麻衣麻鞋、戴六瓣帽、面若重枣、花白山羊胡子的老汉,也蹲在几个流浪汉中间,面前放着一个荆条篓,有半篓青红的杏儿。
老汉笑眯眯地递给身边流浪汉一人一个杏儿,那些流浪汉也笑眯眯地接过,手一捏,拇指肚大的小杏儿绽开两半儿,外青里红,丢进嘴里嚼着舍不得咽下。
邓知府想起离京时城外北山阳坡上的杏花儿正开,一路走到平阳,却已是杏儿熟了。
踱到跟前,拿起一个闻闻,咽了口吐沫。
老汉说:“老爷先尝,尝着好再买。我这杏儿好吃,这大半晌还剩半篓,买多少随你,钱看着给。”
邓兆恒仗着无人认识索性也放下架子,学着流浪汉的样子捏开,杏儿的红瓤儿渗出清亮的汁水,果然,皮脆嫩、瓤儿微酸而甜。
赞道:“确是从未尝过的好杏儿,老何快买些,你也吃。”
见那几个乞丐眼巴巴地看着,又说:“多买些,让他们也吃。”
老头儿一笑也说:“杏儿这东西木头上长的,吃个新鲜,不能当饭吃个饱。俗话说‘桃饱杏伤人,李树底下埋死人,吃多了受病哩’。”边说边分给每个流浪汉七、八个。
邓兆恒借着买杏儿,和老汉拉起了话。
邓兆恒小时说的是陕西官话,到北京十多年间变成了北京官话,在平阳与人交谈都能听得明白。
老汉原来是平阳府乡下东南二十里的农户,家有十几亩旱田,一儿一女,女儿嫁到外乡里一农户家,儿子年近三十尚未娶妻,爷俩十几亩地不够种,儿子忙完家里的地就去大户家里打短工,好歹混口饭吃,多少往家背些米。
老汉说:“这春赋秋粮一交,我三口人只够一年糠糠菜菜地吃个饿不着,连买把盐买壶醋的银钱都没有。恰我院里长着两棵老杏树,周围十几里的杏儿都没它好吃。有那从我家拿了核儿去种,没几年也挂杏儿了,可就是没我家的甜。每年这时节我都进城卖,有的主顾还记得住我家的杏儿。老天爷眷顾,好歹换斤把盐回家。”
邓兆恒让老何记下老汉姓名和家住地方,老汉叫关世银,住平阳城东南20里,一个叫娘娘岭的村庄,又道:“大爷,说不定过几日到您府上再吃杏儿去。”
老何不知从哪里找来把木凳,邓兆恒坐下转头问那几个流浪汉:“几位吃早饭否?”
其中一个蜡黄着脸笑着答:“我们吃饭不分早晚,有便吃,没便饿着。”
邓兆恒:“这已近正午,您几位不乞讨不寻觅,饭从何来?”
流浪汉:“现在哪讨得到——得过午,街面收摊之时,有剩的菜叶、残羹能捡拾些。”
邓兆恒:“这也不能果腹啊,可我看几位还是胖乎乎的。”
老汉一边打断道:“哪里是胖乎乎的,那是浮肿,饿的。”
邓兆恒细一瞅,果然这几个流浪汉面带菜色,眼眉、嘴角像涂了蜡一样明晃晃地发亮。
老汉拽过一个流浪汉的胳膊,撸起他的破棉袄袖子,在手腕上一捏,这流浪汉的胳膊出了一个窝儿,这窝儿慢慢地变小变平。
看得邓知府嘴里倒吸气,身上起鸡皮疙瘩,人到了这种份儿上,他都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小声对老何说:“老何,咱给点钱吧,每人二十个铜钱怎么样。”
老何带了几锭整银和几两碎银,身上铜钱不多,就去前面的摊上兑了回来,每人分了二十个铜钱。
卖杏老汉对流浪汉们喊:“遇到活菩萨了,这是来救命了,还不赶紧磕头。”
这几个流浪汉跪地咚咚磕头,有俩眼泪都流出来了。
邓兆恒忙止住道:“几位莫要如此。我本生意人,救得了一个两个,救不了这么多人,原要问你几个几句话,若这样我便走了。”
几个流浪汉忙停住,其中一个道:“老爷有甚话请讲。”
邓兆恒:“我看你几个年纪不如这位卖杏儿的大爷,人家尚能种地卖杏儿维持生计,你们正值壮年却为何凄惨至此?”
几个流浪汉沉默了,没人出声。
邓兆恒语调有些激昂,“先人尚能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你们看这宏大鼓楼,也是一块砖、一铲土、一根木地建起来,若天生懒惰,却也怨不得别人。”
这时一个流浪汉说:“老爷,屈死小人了。小人原是有家、有业的。只因小时读过几日书没能长进,就泼出家里几十亩田供小儿进学,谁知他刚过了童生,就一场瘟疫里夭了。内人思伤过度,没两年也去了。剩下几亩田,农事我又操弄不好,种一年下来连官家的税赋都不够,只得把田系到大户老爷名下,落个赤条条地省心。”
另一个说:“老爷,我是从北面来的。刚来时想着给大户做个长短工,怎也糊个口。谁知大户只要带田地进门的家奴,像我这赤身的人家不雇。”
邓兆恒:“怎么,当家奴还要带着田地进门?”
经这边刚才那一通折腾,加上一个气度不凡的人、边上站着一个精壮仆人,与一伙流浪汉说个没完,早就引起周围人的兴趣,渐渐聚拢过来。
老何低声说:“老爷,咱还有事,先走吧。”
邓兆恒忙起身,回首作了个揖到:“诸位,改日再会。”
丢下身后流浪汉作揖道谢不管,二人大步沿街向南门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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