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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面几位武将自是平素对吃食就没有多么讲究,而就算是在座的几位相公还有地方文官要员,真要说出身世家名门的也就吕公相和小林学士了。赵鼎这个做了近二十年开封府士曹的老基层公务员,在靖康之前也是个两袖清风的正人君子,靠那点俸禄是连正经馆子都舍不得吃的,以至于平时家里只能在蔡河南买些便宜的羊头、羊皮打打牙祭,连羊肉都舍不得吃几块,又如何见过这般精细做法?当即便点头称好,二人现在就这一个砂锅吃得尽兴,仿佛回到了昔日在太学中共患难的岁月,却是全然忘了之前双方还在那本书中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争斗。
吕公相看在眼里,只是轻叹一声。席间众人行状正好印证了官家除夕那日来他家中的那些言语,汉武用人后来者居上,而他们的官家则干脆承认贫贱者更易得志。而像自己这种家中四代平章军国重事的,官家直接明说了,能够做到如今这个公相的位子那也是明道宫中赶得巧,瞎猫碰上了死耗子。
可话又说回来,也就是这样的乱世官家才有机会将原本固化的朝堂阶级这般肆意重组了。毕竟靖康之变不光将丰亨豫大的旧梦给砸了个粉碎,连带着那些高门贵胄也变得一无是处了,而在座诸人不也正是把握住了这样的风云际遇,才会以如今的模样齐聚一堂嘛!
不然呢?赵鼎一个河东出身,做了大半辈子基层小吏的,又如何能与张浚这种蜀中名门豪族出身年少得志的同朝为相把酒言欢?若是再算上家学渊源的建州人胡明仲……他们三人可还是有太学中一起避难称兄道弟的交情呢!
外面众人自是吃得高兴,觥筹交错相谈甚欢的,而赵玖一人坐在屏风后面却是有些寂寞了。倒不是新奥尔良烤翅不香了还是吮指原味鸡不脆了,别人在那里就算是互相吵架那也是热闹的,而自己心中就算有一万头羊驼呼啸而过也只能自言自语吐槽,这体验感实在太差。
但他又不能真的就出去加入他们的讨论,且不提完颜构搞了那么多阴间事连带着自己都觉得形象有些受损,自己要是出去了万一他们都觉得再念下去实在是大不敬,都不肯接着读书了,那这个空间到底要怎么出去?虽然他还是很想念可乐雪碧星巴克之类的现代食物的,但金还是要灭的,宋也还是要绍的,总不能就一辈子呆在这儿了吧?
他在这里怎么胡思乱想倒不重要,张浚那边算是吃饱喝足气也喘匀了,便示意大家稍微端正一点姿态,自己要接着往下读了。这回大家看起来都比先前听话多了,纷纷做出了要给张枢相面子的模样,韩世忠不啃羊腿了,胡寅也不偷偷吃东坡肉了,大家都聚精会神洗耳恭听起来。
【金遣使来,以诏谕为名,浚五上疏争之。十年,金败盟(“原来不止咱们官家会毁约啊。”曲端道,而众人不用去看他也知道这种阴阳怪气话里有话的言语只有他说得出来),复取河南。浚奏愿因权制变,则大勋可集,因大治海舟千艘,为直指山东之计。十一年,除检校少傅、崇信军节度使,充万寿观使,免奉朝请。十二年,封和国公。】
【十六年,彗星出西方(他忍不住去瞥了一眼赵鼎,毕竟按照这个书里的时间第二年他就要被秦桧逼死了),浚将极论时事,恐贻母忧。(读到自己的寡母,张浚声音变得也是柔软和缓了一些)母讶其瘠,问故,浚以实对。母诵其父对策之语曰:“臣宁言而死于斧钺,不能忍不言以负陛下。”浚意乃决。(听到这里众人皆是神色肃然)上疏谓:“当今事势,譬如养成大疽于头目心腹之间,不决不止。惟陛下谋之于心,谨察情伪,使在我有不可犯之势,庶几社稷安全;不然,后将噬脐。”事下三省,秦桧大怒,令台谏论浚,以特进提举江州太平兴国宫,居连州。二十年,徙永州。浚去国几二十载,天下士无贤不肖,莫不倾心慕之。武夫健将,言浚者必咨嗟太息,至儿童妇女,亦知有张都督也。金人惮浚,每使至,必问浚安在,惟恐其复用。】
不等众人做何种感慨,倒是沉默了许久的李光愤而出言道:“台谏沦为秦桧这等阴损小人肆意攻讦、迫害政敌的玩物,实乃吾辈宪台之耻。”
吕公相却是捻须一叹:“张相公就算在这书里也依然是这般言辞犀利,振聋发聩。”然而张浚闻言却是脸色微微泛红,想起了吕好问怕是在暗指明道宫时他出言弹劾汪、黄二相的那一遭。只是彼时自己固然愤慨,却是与赵鼎、胡寅二人从中窥见了可以一击制敌从而上位的大好机遇,算是一种政治投机行为……但到了这本书里,那可是真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了。难道书里的张浚能不知道得罪秦桧是什么下场吗?只能说,很多事情不管怎么样,总是要有人去做的,就算他张德远不提,难道天下就没有别人会上书弹劾此等无耻之徒吗?
“两位相公都真真是有胆识的人物……”韩世忠作为武将之首也不免嗟叹道,“官家的那番话怎么说的来着?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惜死……小胡贤弟当日还提点过俺,说要是武臣能不爱钱,文臣能不惜死便是更好的了。可赵相公和张相公都已经是这般有骨气的人物,这国家……这官家却还是……”其人最后竟是有些情不自禁,意欲掩面而泣。就连曲端此时也是再也生不起任何嘲讽之心了,张相公他们固然是不知兵的,但他们这些将领在前线用性命在与金国殊死搏斗的时候,几位相公们又何尝不是信念坚定,将生死置之度外在与秦桧这种人不屈不挠地斗争?
但话又说回来了……为什么秦桧这种人能身居高位,肆意迫害忠良啊!这样看来好像这个官家的问题更大一点吧?!
【当是时,秦桧怙宠固位,惧浚为正论以害己,令台臣有所弹劾,论必及浚,反谓浚为国贼,必欲杀之。(众人皆是齐齐一叹)以张柄知潭州,汪召锡使湖南,使图浚。(“还能这么明目张胆的吗?”就算是在座诸人中资历最老的吕公相也不免瞠目结舌,“就算是昔日六贼当道,也未尝这样对待昔日宰执啊!”)张常先使江西,治张宗元狱,株连及浚,捕赵鼎子汾下大理(赵鼎原本已经淡然自若的神色瞬间又变得哀伤起来,继而转为了一种愤怒至极的冷静),令自诬与浚谋大逆,会桧死乃免。】
好在秦桧是先死了,这段令人难以直视的构陷攀扯乃至要致人死地的冤狱最终被勉强揭过,未能成真,否则众人甚至在怀疑这所谓的后世史家究竟是要怀着怎样的心情记录下来这样的故事,小林学士忽然有些好奇,这本书写成之时,这位编者是否为赵相公、张相公这些人落过几滴眼泪呢?
而比起张浚险些被构陷论罪处死的遭遇,众人似乎更为赵鼎意难平一些。就连赵鼎自己在听见秦桧在自己死后还不放过汾儿,还在继续迫害自己的家人时终于难以自持,潸然泪下。昔日他在下蔡城中与张俊守城,也是早就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却还是放心不下河对岸的妻儿家人。说到底,他们这些人在书中做了那么多事,说是为了江山社稷万民福祉,到头来不说国家烂成了那个样子,连自己的家人都不能护住周全,岂不可笑?岂不悲凉?
这回便是换到张浚悄悄给他递了张丝绢帕子。
【二十五年,复观文殿大学士、判洪州。浚时以母丧将归葬。(张浚读到这里也是略微停顿了一下,而就在旁人想要劝慰他时,他却忽然展颜一笑:“绍兴二十五年的话……那家慈也算得上高寿了。”)念天下事二十年为桧所坏,边备荡驰;又闻金亮篡立,必将举兵,自以大臣,义同休戚,不敢以居丧为嫌,具奏论之。会星变求直言,浚谓金人数年间,势决求衅用兵,而国家溺于宴安,荡然无备,乃上疏极言。而大臣沈该、万俟禼(“什么?”一直坐在末位未出一言的万俟卨闻言却是有些惊慌了,只不过众人似乎现在还懒得搭理他)、汤思退等见之,谓敌初无衅,笑浚为狂。台谏汤鹏举、凌哲论浚归蜀,恐摇动远方,诏复居永州。服除落职,以本官奉祠。】
众人皆是沉默不语。就算秦桧死了,但是他的党羽还是那般猖獗?母丧都不得归葬……这实在是太令人闻者伤心见者落泪了。胡寅却是忍不住悄悄瞪了好几眼万俟卨,其人看来在这本伪书中……和秦桧是一党?
小林学士也是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三十一年春,有旨自便。浚至潭,闻钦宗崩,号恸不食,上疏请早定守战之策。未几,亮兵大入,中外震动,复浚观文殿大学士、判潭州。】
【时金骑充斥,王权兵溃,刘锜退归镇江,遂改命浚判建康府兼行宫留守。浚至岳阳,买舟冒风雪而行,遇东来者云:“敌兵方焚采石,烟炎涨天,慎无轻进。”浚曰:“吾赴君父之急,知直前求乘舆所在而已。“时长江无一舟敢行北岸者。浚乘小舟径进,过池阳,闻亮死,余众犹二万屯和州。李显忠兵在沙上,浚往犒之,一军见浚,以为从天而下。浚至建康,即牒通判刘子昂办行宫仪物,请乘舆亟临幸。】
“张枢相……”却是曲端忽然端起一盏酒,正色道,“我先前其实是不服你这个枢相的,便是延安郡王夸赞你与赵相公是不惧死的文臣,在我看来也不过是布衣之怒,免冠徒跣,被秦桧逼死也算是求仁得仁,成全你们在后世得了个好名声……”他不顾众人越来越愤慨的神色,继续坦然自若地说了下去,“可就算你们觉得我尖酸刻薄,我曲某人也是分得清忠奸好坏的!张枢相有这般雪夜孤舟渡江赶赴军中的胆识……我曲某人不得不敬你一杯。”言罢便一饮而尽。
众人闻言虽然十分不乐意曲大这厮带头说了这番古怪言辞,也是再不能指摘这书中张浚丝毫,皆是举杯欲敬他。诚然他先前富平之战失利,又与赵鼎意气之争导致秦桧上位,但事到如今这个地步,他却依然是那个敢作敢为的张德远,这般心气,有谁能不为之叹服呢?
而赵鼎抬眼去看,张浚的神色间已经没有了丝毫惶然与悲戚之意,声音更是若切冰断雪般决绝:“诸位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却不必悲伤,就算在这本伪书中,吾辈身陷囹圄乃至惨死异乡,但既然这本伪书乃是后世不知哪朝所修之史书,就证明千百年后也依然有人会记得我们的所作所为,记得秦桧是个残害忠良的小人,记得那个官家是个昏庸无能拿不出主意的……这其中忠奸是非,岂是当权者一言而定?”
言罢,他忽又露出了一丝轻快的笑意,如春风融化冰雪一般:“而至少现在,我们的信念都还未曾被这般辜负,不是吗?要我说,大家真真应该敬的,应该是我们的官家才对啊。”说着,他举起手中白瓷酒杯,一饮而尽。
而屏风后某只狸猫精闻言也是一叹,自己又是何德何能?被推倒这个位子上来,他最大的心愿,也不过是不愿重演那悲惨的历史,让所有值得的人都有个应有的好结局罢了。他就算再中人之姿,再力有所不逮,也绝不能再次让所有人的理想与信念都被轻飘飘的一纸和约给砸得粉碎,更不忍所有人的信念与理想都被那般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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