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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廷敬等送别了卫大人,一同回城去。新进翰林们成日只在庶常馆读书,并无要紧差事。陈廷敬便请各位去家里小叙,他们却只道改日再去,太唐突了怕叨唠了李老先生。只有张汧是去过李家的,仍想去拜望老伯,就同陈廷敬去了。

开门的是翠屏,见面就道:“大少爷,家里来信了,折差才走的。”

陈廷敬很是欢喜,忙叫翠屏把信拿来。他一直惦记淑贤是否生了,算着日子产期该是到了,他前几日才写了信回去的。陈廷敬领着张汧进屋见过老太爷,彼此客气了。又叫月媛出来,见了张汧。月媛向张汧道了安,仍回房去了。陈廷敬待田妈上过茶来,这才拆开信来看。

翠屏见陈廷敬脸有喜气,便说:“准是少奶奶生了?”

果然陈廷敬把信交给老太爷,说:“爹,淑贤给我家添了个千金,母女平安!”

老太爷看看信,点头笑道:“大喜大喜!”

张汧也道了喜。陈廷敬说:“爹,家父嘱我给女儿起个名字,我是喜糊涂了,您老替我想想,起个什么名儿好?”

老太爷笑道:“两个翰林摆在这里,还是你二位想想吧。”

张汧不等陈廷敬开口,忙说:“起名可是个大事,您自己来吧。”

陈廷敬想讨个吉祥,请老太爷起名字。老太爷却是谦让,叫陈廷敬自己起好些。陈廷敬想了又想,道:“淑贤在家敬奉公婆,很是辛苦。我为了宽慰她,曾写过一首诗,有这么几句,人生谁百年?一愁一回老。寄语金闺人,山中长瑶草。小女就叫家瑶如何?”

老太爷听了,忙道:“家瑶,好啊!瑶乃仙草,生于瑶池,长生不老。好,好啊!”

张汧也道:“家瑶,家瑶,将来肯定是个有福之人!”

陈廷敬直道托兄台吉言,心中喜不自禁。翠屏跑到屋里去告诉月媛,月媛也为廷敬哥哥高兴。

闲话半日,张汧忽道:“廷敬,李老伯也在这里,我有个请求,万望您应允!”

陈廷敬忙说:“你我情同兄弟,不必客气,但说无妨。”

张汧道:“家有犬子,名唤祖彦,虚齿五岁,今年已延师开蒙,人虽愚笨些,读书还算发愤。”

田妈笑道:“我听出来了,翰林爷是想替儿子求亲吧?”

张汧笑道:“我就是这个意思,正愁不好开口,田妈替我说出来了。”

陈廷敬哈哈大笑,道:“令公子聪明上进,必有大出息,陈家怎敢高攀!”

张汧却正经道:“廷敬要是嫌弃,我就再不说这话了。”

陈廷敬忙说:“张汧兄怎能如此说?如蒙不弃,这事就这么定了!爹您说呢?”

老太爷哪有什么说的,笑道:“好啊,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廷敬喜得千金,又招得金龟婿,双喜临门!田妈快准备些酒菜,好好庆贺庆贺!”

陈廷敬同张汧陪着老太爷喝酒畅谈,如今都算一家人了,客气自归客气,话却说得掏心掏肺。因又说到卫向书大人,彼此感慨不尽。终于知道了点状元的事,老太爷只道卫大人老成周到,便把自己那日想说未说的话说了,道:“少年得志自是可喜,但隐忧亦在,须得时时警醒。盯着你的人多,少不得招来嫉妒,反是祸害。官场上没有一番历练,难成大器。所谓历练,即是经事见世,乍看起来就是熬日子。世人常说任劳任怨,想你二位都不是疏懒之人,任劳是不怕的,要紧的是能够任怨。那就得有忍功啊!”

陈廷敬道:“卫大人教我一个等字,说的也正是爹的意思,叫我慢慢儿熬。如今爹又教我一个忍字。我会记住这两个字,等,捺着性子等;忍,硬着头皮忍。”

张汧也只道听了老伯金玉良言,受益匪浅,却到底觉得陈廷敬没有点着状元甚是遗憾,卫大人怕是多虑了。老太爷摇头而笑,道:“老朽真的不这么看,廷敬太年轻了。倘若是张贤侄中了状元,兴许可喜。你毕竟长他十多岁,散馆之后就会很快擢升,飞黄腾达。”

张汧却是红了脸,道:“老伯如此说来,愚侄就惭愧了。我是三试不第,最后中了个同进士。”

老太爷没想到自己这话倒点着了张汧隐痛处,内心颇为尴尬,便道八股文章台阁体,消磨百代英雄气,要紧的是日后好好建功立业。

庶常馆三年的新翰林很是清苦,也有不愿待在京城自己回老家读书去的,只需等着散馆之期进京过考就是了。散馆亦是皇上亲试,陈廷敬又考得第一,授了个内秘书院检讨。皇上只看翰林们考试名次,择最优者留翰林院侍从,次者分派部院听差,余下的外放任知县去。张汧被放山东德州做知县,心中甚是失意。陈廷敬百般劝他,只道官从实处做起或许还好些,小京官任意听人差遣,终日临深履薄,战战兢兢。张汧知道这都是宽解他的话,命已如此,又怎能奈何!只好选了吉日,辞过师友,望阙而拜,赴山东去了。

月媛如今长到十五岁,已是个大姑娘了。京城离山西毕竟遥远,双方大人只得在家书中择定了黄道吉日,两人拜堂成亲了。月媛是个读书明理之人,心想自己没能侍奉公婆实为不孝,便奉寄家书回山西老宅请罪。陈老太爷接信欢喜,老两口都说廷敬生就是个有福气的人。

陈廷敬每日都上翰林院去,日子过得自在消闲。眼看又到年底,钦天监选的封印之期是十二月二十一吉日。那日陈廷敬清早见天色发黄,料想只怕要下雪了。他添了衣服,照例骑马去翰林院。大清早的行人稀少,便在街上策马跑了起来。忽然胡同口窜出一人,他赶紧勒马止步。那人仍是受了惊,颠仆在地。陈廷敬连忙下马,那人却慌忙爬起来,跪倒在地,道:“老儿惊了大人的马,罪该万死!”

陈廷敬忙扶起那人,道:“快快请起,伤着了没有?我吓着了您啊!”

那人很是害怕,说:“老儿有罪,该死该死。”

陈廷敬见那人脸上似有血迹,便说:“您伤着了呀!”

那人摇头道:“我这伤不关大人您的事,是人家打的。”

陈廷敬道:“天子脚下,光天化日,谁敢无故打人?”

那人道:“老儿名叫朱启,合家五口,住在石磨儿胡同,祖上留下个小四合院,让一个叫俞子易的泼皮强占了,卖给一个姓高的官人。我天天上高家去讲理,人家却说房子是从俞子易手里买的,不关我的事。我今儿大早又去了,叫他家里人打了。”

陈廷敬问道:“好好儿自家房子,怎么让人家强占了呢?”

朱启望望陈廷敬,问道:“大人是哪个衙门的老爷?您要是做得了主,我就说给您听,不然说了无益,还会招来麻烦。”

陈廷敬支吾起来,嘴里半日吐不出一句话。朱启又是摇头,又是叹息,道:“看来您是做不得主的,我还是不说了吧。”朱启说罢急急地走了。陈廷敬窘得脸没处放,自己不过是个清寒翰林,也真帮不了人家。

上马走了没多远,忽见带刀满兵押着很多百姓出城去。陈廷敬正觉奇怪,听得有人喊他。原来是高士奇骑马迎面而来,说:“廷敬,快回去吧,不要去翰林院了。”

陈廷敬没来得及细问其故,高士奇只道您随我过来说话,说罢打马而行。陈廷敬不知道出什么事了,只得跟了他去。到了个胡同里,高士奇招呼陈廷敬下马说话。四顾无人,高士奇才悄声儿说道:“宫里正闹天花,皇上跟三阿哥都出天花了!”

陈廷敬吓得半死,忙问:“您怎么知道的?”

高士奇说:“我也是才听说的,街上那些人,都是出了天花要赶出城去的。”

陈廷敬道:“难怪冬至节朝贺都改了规矩,二品以上只在太和门外,其余官员只许在午门外头。”

高士奇道:“宫里诸门紧闭都好多日了,听说这些出天花的人,只要风从他们身上吹过来,你就会染上的。詹事府也没见几个人了,都躲在家里哩。您也别去翰林院了。”

陈廷敬却道:“今儿可是封印之日,还要拜礼呢。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出天花呢?自古未闻啊!”

高士奇道:“您听说过皇宫里头出天花吗?这也是自古未闻啊!算了吧,赶快回家去,性命要紧,哪里还管得了封印!”

陈廷敬心里怔怔的,道:“只愿老天保佑皇上和三阿哥早早渡过难关!事关朝廷安危呀!”

高士奇道:“廷敬,这里不便说话,我家就在附近,不妨进去坐坐。我在石磨儿胡同买了个小房子,虽然有些寒碜,也还勉强住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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