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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妃:“为什么?”

芸娘:“正如娘娘所言,民妇的身世说出来犯朝廷的忌讳。”

李妃更好奇了:“在我这里没有什么忌讳,不用担心,说吧。”

芸娘望着李妃:“民妇的父亲本也是我大明的官员,嘉靖三十一年在南京翰林院任职。”

李妃有些吃惊了:“后来因病故世了?”

“不是因病。”芸娘眼中有了些泪星,掉头望向了别处,“就是当年‘越中四谏’上疏的那件事,家父受了牵连,死在诏狱。当时家都被抄了,我和家母只好寄住在舅舅家。半年后家母也忧病死了,舅舅和舅母便把我卖到了应天的院子里。”

李妃站起了,定定地望着芸娘,立刻换了一副目光,充满了同情且有了几分敬意:“想不到你还是忠良之后。”说着将自己的那块手绢递了过去。

芸娘也连忙站起了,双手接过手绢,印了印眼,赔笑道:“让娘娘见笑了。”

“来,坐下,坐下慢慢说。”李妃这时已经没有了一丝矜持,拉着她的手便一同坐下了。

坐下后,李妃又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女人来,突然说道:“我明白了。像高翰文那样的世家子弟,好不容易两榜进士,为什么会舍了官不做,要娶你为妻。”

芸娘本就在强忍着,李妃这几句话就像一把锥子,锥到了她的最心疼处,也锥到了她的最担心处,流着泪向李妃跪下了:“娘娘,民妇有个不情之请,要请娘娘做主。”

李妃:“只管说,我能替你做主自会替你做主。起来,起来说。”

芸娘没有起来,而是抬起泪眼:“娘娘,民妇这一辈子从心里舍不得的人就是我的丈夫。他本是官宦世家,又是个才情极高的人,为了我,现在仕途也丢了,家也不能回了。民妇知道,他这一次来是一心想着为朝廷干些大事,最后让高家能认他这个子孙,让他认祖归宗。”

“叫他来就是让他为朝廷干事,不用你求。”李妃误解了她的意思。

芸娘:“娘娘,民妇不是这个意思,民妇求娘娘的意思正好相反。民妇恳请娘娘跟王爷说个情,不要让他跟官府跟朝廷经营棉商。朝廷和官府的水比海还深,浪比海还大,民妇的丈夫没有这个本事,他驾不了这条船,过不了这个海。求娘娘开恩,放民妇陪着他回去,他再也禁不起挫跌了。”说着向李妃磕下头去。

李妃万没想到她会有这个请求,一时怔在那里,接着深望着她:“你怎么会有这个心思?”

芸娘一切都不顾了,直望着李妃:“娘娘还记不记得四年前民妇进献给娘娘的那部张真人的血经?”

这可是个极敏感的话题,李妃不答,只望着她。

芸娘:“见到娘娘之后,民妇就像见到了亲人,什么也不瞒娘娘。民妇在嫁给我丈夫前,跟的就是当时应天和浙江一带最大的丝绸商。那个人就是为江南织造局经商的沈一石,那部血经就是他给民妇的。”

李妃神情一下子肃穆了,认真地看着她,等听她说下去。

芸娘:“要论心机,论对付朝廷和官场的谋略,论通天的手段,民妇的丈夫都不及沈一石十分之一。沈一石到最后都被逼得一把火将自己烧死了,无数的家财也跟着顷刻间化作了灰烬。娘娘,您想想,民妇的丈夫要是来帮朝廷和官府经营棉业,他能做得比沈一石更好吗?他不但没有沈一石的手段,更没有沈一石的心狠。他只是个书生,是个心比天高却不知天高地厚的书生,自己却偏不知道自己没有这个才具。除了民妇,没有人更明白他这是在往深渊里跳。到时候既害了自己,也会误了朝廷的事。娘娘,民妇把心都掏出来了,望娘娘体谅,求娘娘成!”说完便又深拜下去。

李妃怔了一下,不知如何答她。伸出手将芸娘扶起。芸娘坐回到椅子上,两眼乞求地望着李妃。

“你的心我体谅。”李妃显然是想清楚了,这时才开始答她,“可你的想法未必对。”

芸娘眼中刚露出的一点光亮立刻被她后一句话黯淡了下去。

李妃:“常言道‘此一时彼一时’。又说道‘事在人为’。你拿现在跟过去比本就不对。过去都是严党在江南以国谋私,他们干了那么多坏事,自然不会有好下场。你拿高翰文跟沈一石比更不对。沈一石一个商人,只知道唯利是图。高翰文是两榜进士出身,至少身在江湖心里还想着朝廷。他既想着替朝廷做事,朝廷便不会亏待他。怎会像你担心的那样,落一个沈一石的下场。”

这番话如此堂皇,李妃又说得如此决断,芸娘心底明知不对,却无话可回,那心也就一下子凉了,只好怔在那里。

李妃正颜说了刚才那番大道理,又露出了笑容,温言说道:“嘉靖四十年你曾经帮过朝廷的忙,那时我就记下你了。于今高翰文要为朝廷、要为王爷做事,你又肯把心里的话都对我说了,往后我和王爷都会关照你和高翰文。王爷是储君,大明的天下总有一天让王爷来治理。好好干,干几年帮朝廷渡过了难关。到时候我替你做主,给你封个诰命,让高翰文也回朝廷重新任职。让你们夫妻风风光光地回高家去,看谁敢不认你这个媳妇,不让你们认祖归宗!”

再冰雪聪明,毕竟是女人,毕竟面对的是大明储君的妃子,听她说完这番话后,芸娘的眼睛慢慢亮了,似乎真看见了若干年后的希望。

李妃又拉起了她的手,笑着放低了声音:“你刚才说要求我,我倒真有一件事要求你,就看你给不给我的情面了。”

芸娘惶恐了,被她拉着手连忙站了起来,便要下跪。

“不要跪了。”李妃拉住了她,“坐下听我说完。”

芸娘只好慢慢挨着椅子坐下了:“娘娘有什么吩咐,但说就是,民妇一定从命。”

李妃又笑了一下:“这件事说不上从命不从命,只是一件私事要你帮忙。”

芸娘见李妃如此贴心体己,立刻感动了:“娘娘请说。”

李妃轻叹了一声:“我已经跟你说过,我也是出身贫家。列祖列宗的规矩大,凡是后宫的娘家最多封个爵位,从不给实职,又不许经商,更不许过问朝廷的政事。你们外面人不知道,就是现在宫里的好些娘娘们,她们娘家都穷得不像样子。”

“民妇知道了。娘娘的娘家有什么难处,需要花费,民妇明天就可以敬送过去。”芸娘立刻表态了。

“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李妃脸一沉。

芸娘怔住了。

“你是好心,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李妃又缓和了脸色,“我有个弟弟,蒙皇上恩典封了个都骑尉,在朝廷不能任实职,我想让他去南直隶,兼个收税的闲差,这还是可以的。你们去了淞江替朝廷经营棉业,我这个弟弟就可以也帮你们做点事。一来让他历练历练,二来你们有了什么难处,他也可以直接写书信告诉我,我也好帮你们。”

芸娘倏地站起了,那颗一直悬着的心这时有一大半放到了腔子里,激动地答道:“娘娘这哪是求我们,这是在着实关照民妇夫妻。娘娘放心,国舅爷跟我们在一起一天,我们便会悉心敬他一天。”

李妃也站起了,笑得灿烂起来:“这下不会担心你丈夫又是什么海呀浪的了吧?”

芸娘也赔着笑了,但不知为什么,这一笑心里又突然冒出了一阵寒意。

昨夜圣驾不愿迁居,京城震动。玉熙宫精舍,当夜侍候圣驾的黄锦也是一夜都不敢合眼,子时好不容易跪求嘉靖到龙床上卧了,担心他怒火伤肝后又染了风寒,便捧出锦被给他盖上,却被嘉靖扔下床来。亏他仗着一点笨忠的身份,扔下来又盖上去,往返数次,嘉靖也只得受了。

黄锦便在几只香炉里添了一些檀香,又添了一些沉香,都吹燃了明火,使精舍温暖如春。

寅时了,天最黑的时候,黄锦知道卯时陈洪要来轮值,便赶紧把药煎了,滗进碗里,捧到床前:“主子万岁爷,该进药了。”

“从今天起朕不吃了。”嘉靖面朝床内躺着,撂出来这句话。

“主子。”黄锦捧着药碗在床前跪下了,“他们跟咱们过不去,咱们可不能跟自己过不去。过了这四十九天,主子百病不侵了,再慢慢训导那些人。仙体不和,主子连跟他们生气的精力都没有了。”

嘉靖身子慢慢动了一下,却依然没有转身,突然唤道:“吕芳。”

黄锦一愣,接着答道:“主子,吕芳在南京呢。”

嘉靖也默了一下,知道自己脱口叫错了,却执拗地接着说道:“朕叫你吕芳你应着就是,哪有那么多啰嗦!”

黄锦又是一愣,只好答道:“是。回主子,奴才吕芳在。”

嘉靖:“你说今儿天亮京官们的贺表都会呈上来吗?”

黄锦:“回主子万岁爷,一定会呈上来。”

嘉靖又沉默了片刻:“是呀,裕王亲自出马了,比朕管用啊。吕芳,你跟裕王那么多来往,你说是不是?”

黄锦要哭的心都有了,又不得不答:“主子,我们这些奴才都是断了根的人,心里既忠主子,便要忠主子的儿子,父子同体,忠裕王没有错。”

嘉靖翻身坐了起来,直勾勾地望着黄锦,皮笑了一下:“你毕竟不是吕芳哪,要是吕芳便说不出你这个话来。看你说了直话,朕进了这碗汤药。”

“主子万寿!”黄锦笑了,双手把药碗举了过去。

嘉靖接过药碗一口喝了,见黄锦又端来了温水,直接用口在他手中含了一口温水吐进药碗,递回给他,又接过呈来的面巾擦了擦嘴:“几时了?”

黄锦:“回主子万岁爷,快寅时末了,陈洪该会领着徐阁老将百官的贺表送来了。”

嘉靖:“赶紧把药罐子收拾了,开一扇窗,把药气散出去。”

“那主子得先披上衣。”黄锦答着,拿过早就备在一旁的棉布大衫给他披上,这才一边收拾药碗药罐到角落里一个柜子中藏了,锁上。然后去开了东面一扇窗。

最寒冷的时候,那夜风吹进来黄锦打了个冷颤:“太冷,主子还得加件衣。”边唠叨着边又从衣柜中拿出那件皮袍大氅给嘉靖披上。

嘉靖也觉着冷,两手抓住衣襟往里面紧了紧。

“奴才陈洪侍候主子万岁爷来了!”陈洪的声音在大殿门外竟早了一刻响起了!

嘉靖眉头一皱。

“神出鬼没的!”黄锦忍不住骂了一句,无奈只好去关了那扇窗户,又去把几只香炉的火用铜管吹火筒吹大了,这才过去把嘉靖身上的皮袍大氅取下来慌忙叠了放进衣柜。走回床边替嘉靖穿了鞋,扶他站起走到蒲团前坐下。

嘉靖开始在脱棉布大衫。

“这件就不脱了吧?”黄锦想拦住嘉靖。

嘉靖已然脱下:“收了。”

黄锦叹了口气,只得将那件棉布大衫又拿到柜边放了进去。

嘉靖身上又只剩下了两件丝绸大衫了,黄锦将两只铜香炉往蒲团前移了移。

“奴才陈洪伺候主子万岁爷来了!”陈洪的声音又在大殿门外叫唤了。

“开门吧。”嘉靖闭上了眼睛。

黄锦又拿了好些檀香与沉香添进香炉,看着燃了这才跪下磕了个头:“主子,奴才去了。”

嘉靖依然闭着眼:“去吧。”

黄锦从里面拔了闩,把一扇沉重的大门拉开了一线,陈洪早已不耐烦,从外面用脚往里面一顶,那门推得黄锦一个踉跄。

黄锦来了气,刚想跟他较劲,可一看又较不上劲了。

但见陈洪双手捧着一摞小山般高的贺表站在门口,一脸急着邀功的样子。

“百官的贺表都来了?”黄锦没了气,望着那摞贺表问道。

陈洪:“不为了这个我这么急干什么?”

黄锦又望向门外:“徐阁老没来?”

陈洪已然跨进了门:“你管得太多了吧?走你的,把门带上。”

黄锦忍了那口气,出了门,把殿门带上了。

“真是!”陈洪又嘟哝了一句,捧着那摞贺表,就像捧着大明的江山向精舍门口走去。

陈洪把那摞贺表整整齐齐摆在了御案上。然后满脸堆笑的从一只香炉里提出铜壶,把热水倒入金盆,绞了一块热面巾,这才走到嘉靖面前跪了下来:“主子大喜,先温温圣颜。”说着便抖开热面巾替嘉靖揩着脸,揩完了忍不住说道:“主子睁开龙眼看看,京官们的贺表一个晚上都来了。”

嘉靖依然闭着眼:“徐阶呢?”

陈洪早就想好的,这时低声答道:“正要上奏主子,奴才没叫徐阁老一起来,先让他在值房候着,因有件事要先奏陈主子。”

“什么事?”嘉靖这才睁开了眼。

陈洪:“昨夜内阁那些人奉着裕王爷去见了那些官员,那些官员都哭了。”

嘉靖:“就这个事?”

陈洪:“还有件怪事。子牌时分徐阶、张居正陪着裕王爷回府见了两个人。”

嘉靖:“说下去。”

陈洪:“主子哪里知道,那个人是高翰文,和他那个当艺妓的老婆——就是曾经跟杨金水和沈一石都有一腿的那个艺妓。”

嘉靖:“知道为什么见他们吗?”

陈洪:“奴才正安排人在查。”

嘉靖乜了他一眼:“慢慢查吧。”

“是。奴才一定查个水落石出!”陈洪大声答道,“可不能让他们那些人把裕王爷都牵到是非里去。”

嘉靖正眼盯向了他:“难得你如此上心。”

陈洪:“主子千万别这样说,主子的江山奴才应当替主子上心看着。”

嘉靖:“上心好。现在替朕再上心去做件事。”

陈洪:“主子吩咐。”

嘉靖:“立刻去朝天观,把那个冯保送回裕王府去,照旧当差。”

“主子……”陈洪好不惊愕,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嘉靖又闭上了眼:“立刻去。”

“是……”陈洪提着心里那只吊桶七上八下爬了起来,再退出去时,脚便有些像踩在棉花上。

劳累了大半夜,裕王直到寅时初才上床歇息,刚刚将息好些的身子又觉着虚弱了。裕王府里面传出话来,今天早上必须安静,除了宫里的旨意,任何事都要候到午后才许禀告王爷。

这时也就是辰牌时分,前院那些早起当差的太监和宫女一个个便都蹑手蹑脚,互相以手示意,招呼着各自安静。就连铲雪和扫雪的太监都不敢用铲子和扫帚了,一个个蹲在地上,用手捧开正门通往里面那条石路上的雪。

偏在这时,大门外震天价响起了鞭炮声!

前院的太监和宫女们都吓懵了,里院立刻跑出来一个管事太监:“怎么回事!说好了王爷在安歇,谁放鞭炮!”

话音未落,门外守门的禁军头目急忙跑进来了:“有旨意!快开中门!开中门!”

那管事太监省过神来,跟着喊道:“快开中门,迎旨!”

几个太监慌忙跑到正中的大门抬下了那根粗粗的门杠,一边两人,拉开了那两扇沉沉的中门。

——陈洪带着几个太监出现在中门外!

王府管事太监带着一应太监慌忙跪下了:“奴才们拜见陈公公!”

陈洪满脸堆笑:“都起来,都起来。快禀告王爷、王妃和世子爷,有大喜事,我把冯大伴给世子爷送回来了!”

王府的太监们抬起了头站起来这才看见穿着一身簇新袍服的冯保果然站在陈洪的身后!

这一惊一喜非同小可,那管事太监:“陈公公快请进来,奴才这就去禀报王爷!”

陈洪亲自挽着冯保的手臂走进了中门,后面跟着好几个太监一起走进了中门,在前院站定了。

裕王寝宫里,好几个宫女和太监一齐忙着给裕王穿袍服。李妃已经穿好了礼服抱着世子从寝宫卧房出来了。

裕王望向李妃:“你和世子就在这儿等着,我去接旨。”

世子立刻嚷了起来:“我要去接大伴!要去接大伴!”

裕王喝了一声:“住口!在这里待着!”

世子还是怕父亲的,瘪着嘴不吭声了,泪花却闪了出来。

裕王大步走了出去。

李妃哄着世子:“等着,大伴马上就来了。”

远远地望着陈洪领着冯保等人站在前院院中,裕王快步奔了过去,立刻便要跪下。

“王爷!”陈洪慌忙搀住了他,“没有旨意,万岁爷就是叫奴才将冯保送回来,王爷不必下跪。”说完自己跪了下来。

冯保看见裕王早已跪在那里,其他跟着陈洪来的太监这时也都随着陈洪跪了下来,一起向裕王磕了三个头。

裕王反过来扶起陈洪:“请起。”

陈洪起来了,跟着他的太监们也都起来了,只有冯保还跪在那里。

裕王望向了他:“这是皇上天大的恩典,谢过陈公公,去里面见世子吧。”

冯保就地移身向陈洪磕头,陈洪一把就拉起了他,挽着他的手臂,转望向裕王:“奴才也是今天去朝天观接冯保的时候才知道,万岁爷也就是叫他到那里给三清上仙效效力,积些功德好回来陪伴世子,竟有一些狗仗人势的奴才让冯大伴受了不少委屈,说来说去都是奴才的失职。王爷,奴才将那些委屈过冯大伴的狗奴才们都带来了,请王爷千万不要阻止奴才,奴才要当面惩罚他们,向王爷谢罪。”

裕王被他一阵急说还没缓过神,便又听见陈洪一声大吼:“跪下了!”

跟他来的有三个太监立刻跪了下来,其中就有嘉靖看见鞭打冯保的那个太监。

陈洪也不等裕王说话,立刻对另外几个太监吩咐道:“抽!给我狠狠地抽!”

另外几个太监显然早有准备,这时都从腰间解下了长长的皮鞭,向那三个跪着的太监劈头盖背猛抽起来。

冯保这时像变了个人,被陈洪挽着胳膊,在那里低垂着眼,既不劝止,也不说话。

裕王已经明白了陈洪这套把戏,便容他当着面抽了那三个太监有十几鞭子,这才说道:“罢了!”

陈洪:“王爷有命,罢了!”

鞭子停住了。

裕王装出温颜望向陈洪:“陈公公若是宫里没有急差,便请到里面坐坐?”

陈洪:“奴才谢过王爷了。宫里确实有急差,徐阁老他们都等着奴才向万岁爷奏陈昨夜王爷的功劳呢。”

裕王一笑:“我有什么功劳。那陈公公就赶快回宫吧。”

陈洪又跪了下来,随从太监都跪了下来,向裕王磕下头去:“奴才叩别王爷!”

目送陈洪走出去,裕王这才把眼睛望向冯保,目光中竟多了一丝关切。

“去面见世子吧。”

裕王的话音未落,李妃已抱着世子来到院中。世子朝冯保扬着手,欢快地叫着:“大伴!大伴!”

冯保朝李妃和世子跪了下去。

冯保的卧房里烧起了一大盆火,这时他已脱下了衣服趴在炕上,光着的后背上露出到处都是淤青的伤痕。

裕王没有来,李妃抱着世子站在炕边,望着这般模样的冯保,把银牙咬紧了。

世子却哭喊了起来:“大伴!谁打了你!大伴……”

李妃想起来了,转头问站了一屋子的太监:“李太医呢?还不请李太医来!”

那管事太监慌忙答道:“是!奴才这就去找!”

好灿烂的阳光!

七九河开,通惠河两岸的柳树都吐出了豆粒般大的绿芽。在这里候了一冬的漕船今天都准备好起航南下了。

这一天的起航主管河运的衙门有严密的安排,按照前几天各部送来的兵部勘合比照着哪一部的差使最急,哪一部派出去的官员级别最高,按先后顺序,陆续发船。

最先发的那条大船就靠在码头的船坞边,大船的前后两根大桅杆上飘着两片幡旗,前面一个幡旗上绣着“户部”两个大字,后面一片幡旗上绣着“工部”两个大字。码头上一直从石阶排下来站着好些步军统领衙门和河道衙门的官兵。以致其他船上的人都望着这条船,望着从码头上徐徐而来的两辆马车和几顶轿子。

马车停下了,轿子也停下了。第一顶轿子和第二顶轿子的轿帘几乎同时掀开了。第一顶轿子中走出来的是兵部侍郎并兼着裕王爷和世子日侍讲官的张居正,第二顶轿子走出来的是当今首辅徐阁老的大公子工部侍郎徐璠。——那些目光明白了,这来头当然够大。

可从第三顶轿子中出来的人便没有谁认识了,那人穿着棉袍长衫,美髯飘胸,谁知他是当年那个高翰文。

第二辆马车的车帘也掀开了,跳下来一个穿着骑都尉官服的后生,官爵不高,也没有多少人认识他,那个人向走过来的张居正、徐璠和高翰文迎去。

张居正、徐璠和高翰文对他却也甚是客气,都笑着点着头,一行四人一齐向第一辆马车前走去,然后恭敬地站在那里。

第一辆马车的轿篷里竟坐着李妃和芸娘。

李妃伸过手又拉起了芸娘的手:“不用担心,帮着你丈夫好好替朝廷干事,也替当地百姓干些实事,我答应你的事总有一天会替你做到。”

芸娘在车轿里便又要跪下,李妃拉住了她,转头对车外唤了一声:“李奇在吗?”

“姐,臣弟在呢。”轿帘从外面掀开了一线,露出了那个穿着骑都尉官服的后生,原来他就是李妃的弟弟。

李妃在里面望着弟弟:“这位芸娘,你姐已把她当自己的妹妹看了,你也要把她当姐姐尊礼。还有高先生,一肚子的才学,跟着人家好好学,磨炼出个人样来,替咱们李家也争口气。”

李奇在轿帘边答道:“大姐放心,臣弟都记住了。”

李妃又转头对芸娘说道:“我这个弟弟就托付给你们夫妻了。”

芸娘眼中有了泪花:“娘娘放心,且不说李爵爷是我大明的国舅,冲着娘娘的恩典,我们也会尽十分的心力。”

李妃:“这我就放心了。我不好下车露面,你们登船吧。”

芸娘含着泪牵着李妃的手慢慢移到轿帘边,那个李奇果然乖巧,竟不惜降尊伸出手来搀住芸娘的手臂:“大姐慢慢下。”把她搀下了马车。

马车下,张居正、徐璠、高翰文加上刚刚下车站定的芸娘和李奇一齐向马车内的李妃长揖下去。

李妃在车窗边掀开了一角望向他们:“登船吧。”

众人长揖毕,由张居正和徐璠陪着高翰文、芸娘、李奇向码头下的大官船走去。

码头石阶两旁的官兵们一齐行礼!

其他船上岸上的人所有的目光都望向这一行走下码头的人。

码头上的一棵柳树下,也站着两个穿便服的人,其中一个就是在朝天观鞭打冯保又在裕王府挨了打的太监。那目光阴阴地望着张居正、徐璠把三人送上了船,又阴阴地望向停在码头上第一辆马车。

挨打的那个太监对另一个太监说道:“马车里一准是李妃,她弟弟也跟着去了。走,禀报陈公公去。”两个人遛着河边的柳树慢慢走了。

张居正和徐璠从官船上又走回了岸上。

船板抽过去了,船帆拉起了,大橹一摇,那条船慢慢离开了码头。

河道衙门的官员远远地看着张居正、徐璠走上了码头,远远地看着马车轿子离开了码头,这才跑到了码头边高声喊道:“第二条兵部的船靠过来!”

又一条官船这才靠向了码头船坞的泊位。

后面还排着大大小小好些船只。

离高翰文他们那条船的不远处,泊着一条小船。里面坐着的竟是李时珍、海母、海妻和海瑞。

几个人坐在船舱里竟相对无语,只听见外面远远近近的吆喝声摇桨声。

还是李时珍打破了沉默:“刚峰兄,不是说未时户部还要议事?你就不要在这里等了,差使要紧。”

海母也望向了儿子:“不过两个月你也就到南京任职了。我和你媳妇有李先生一路照看,你还担什么心?去衙门办事吧。”

海瑞:“儿子再陪陪母亲。”说这句话时喉头一下子哽住了。

李时珍连忙将头望向船舱外,眼中已经湿了。

海母每在这个时候都是宽儿子的心:“也不是头一回头两回了。既然出来当官,调来调去都是常事。这一次可比前几次好多了,你怎么反而像孩童了。”

海瑞强忍着赔出一丝笑:“这次阿母也比往常更老了……再说媳妇也有了身孕。”

海母也动了情,望向儿媳:“可见你丈夫还是牵挂你的,也过去跟他说几句话吧。”海瑞连忙主动走向妻子,弯腰扶住了她,让她不要起身,然后握住了她的手:“有了身孕,自己要知道保重。你是个贤德的人,侍奉婆婆是孝顺,保住我海门的香火也是大孝,我的话你要记住了。”

海妻猛地握紧了丈夫的手:“官人放心,我会对得起海门。官人一个人在京里要保重,我和婆母在南京等着你。”

李时珍猛地将头从窗外转过来了,不知何时揩干了眼,站了起来:“你该走了,我们的船马上也要起航了!”说时两眼深深地望着海瑞。

海瑞当然知道他是怕自己一时失态引起母亲怀疑便走不成了,便松开了妻子的手,走到母亲面前双腿跪下:“母亲,儿子不孝,你老自己要保重了!”说着重重地在船板上磕了三个响头,站起后立刻转身走出船舱。

海母望着他飞快消失的背影,眼中莫名地浮出了一阵不安:“汝贤!”

海妻也感到了一阵不安,走过来扶起婆母。

船舱外已经没有海瑞的回音。

李时珍大步走出船舱喊道:“可以起船了!”

船身一晃,那船起动了。海母和海妻被摇着坐了下去。

这时,海瑞正踏着斜坡向码头上方走去,一任满脸的泪水淌向衣襟。

再登一步便是码头上那条车路了,海瑞停下脚步,回头望去。

——但见载着母亲、妻子的那条船的船头上站着李时珍,正远远地望着他。

海瑞远远地面对李时珍,长揖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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