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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胡同,离自家院门不远了,大雪中海瑞才看见紧闭的院门门槛上坐着一个人,身上飘着白雪,身旁摆着用布盖着的好大一只竹篮。

更近了些,海瑞认出了那是齐大柱的妻子。

齐大柱的妻子也看清了他,连忙站了起来:“恩公回府了?”

海瑞望了望她又望了望摆在门边的竹篮:“这么大雪你坐这里干什么?”

齐大柱的妻子:“恩公,大柱有差使来不了,也不便来,叫我给太夫人、嫂夫人送点年货。”

海瑞心里还是感激,脸上却十分严肃:“早说了,你们不要来,更不要给我家送东西。为什么不听?”

齐大柱的妻子:“平时我们想来也都没来,可过年了,恩公,你就让我们给太夫人尽点孝心吧。”

海瑞:“你们对太夫人的孝心领了,把东西拿回去,我绝不会要的。”

齐大柱的妻子还不死心:“那让我见一下太夫人和嫂夫人!”

海瑞:“不见了。你家也要过年呢,回去吧。”

齐大柱的妻子慢慢弯腰提起了那只竹篮,掀开了一边的布,露出了一只绑住了脚和翅膀的母鸡和好些鸡蛋还有一些纸包,望向海瑞:“大柱的东西恩公不要,这只鸡是我养的,鸡蛋都是这只鸡下的,给嫂夫人补补胎身总可以吧?”说着目光里满是乞求的神色。

海瑞沉默了,稍顷伸手从里面拿出了四只鸡蛋:“多谢你了。天冷,回家吧。”

齐大柱的妻子知道再说也没用了,把布盖上时眼里闪出了泪,提着篮子低着头快步走进了漫天的大雪。

海瑞目送着她消失在大雪中,低头望向左掌握着的那四个鸡蛋,也是好一阵黯然,抬起了头这才敲门。

过了一会儿门内才传来海母的声音:“怎么还不回去?再不走我可真生气了。”

“母亲,是我。”海瑞把鸡蛋藏进了袖中,在门外大声答道。

院门这才开了,海母站在门内:“公事完了?”

“回母亲,公事完了。”答着海瑞进了门。

海母便关院门:“大柱的媳妇刚才来了,硬要送东西,我还当是她呢。”

“应该走了。”海瑞又答着,搀着母亲走进北屋。

“坐着,不要起来。”看见纺车前的海妻要站起,海母连忙喝住了她。

海妻身子又坐回到凳子上去。

海母在门外取下挂在门框上的一个笤帚,替海瑞掸去了头上和身上的雪,又掸了掸自身,脱下鞋竟仍然是赤着脚进了屋。

海瑞也脱了鞋,又脱了袜子,也和母亲一样赤着脚进了屋。

靠东面的墙,摆着一架织棉布的木机,机头上露出了刚织了约三寸的布头。

海瑞向桌上望去,也就半个上午母亲已经把昨晚那匹棉布织完,现在已经摆在桌上,他心里蓦地一阵难受,还装着笑脸望向母亲:“这天底下也就是我的阿母最能干了,早上儿子走的时候还以为这匹布要到下午才能织完呢,没想这么快便织出来了。”

海母又在织机前坐下了:“别的不说,织布还是我们海南人行。黄道婆也是在我们那里学了,才在内地各省传开。汝贤,厨房里给你温了粥,还有几个窝头。吃了,换了这身官服,把布拿到前门外去卖了,我们的年货也就有了。”

海瑞:“是。”

海妻这时已经站起了:“我去吧。”

“说了不起来,又起来。”海母转头沉下了脸。

海妻微低着头:“还不到三个月呢,李太医也说了,要多走走。阿母不要太担心,再说厨房也不是官人该去的地方。”

海瑞接言道:“母亲,让她走动走动吧。”

“去吧。”海母不再看他们,织机哐嗵一声开始连响了起来。

海瑞待妻子走到身前,示意她站住,从怀里掏出了那四个鸡蛋,低声地说道:“都煮了,你吃两个,阿母吃两个。”

海妻望着他。

海瑞下意识地望了望妻子的肚子,又望向了她的眼:“院子里有雪,慢点走,去吧。”说着一边取下官帽,走向西面书房去换衣服。

再大的雪也挡不住过年,有钱的没钱的买年货卖年货,这时都挤满了一条街,铺面里便不用说了,街两旁也都搭着棚子撑着伞,鸡鸭鱼肉粉丝干果,年画对联鞭炮糖,人要买什么都有。

海瑞戴了一顶往后搭檐的布帽,换了一件粗布棉袍,左手举着伞,右手怀抱着那匹布,在人流中寻望着布店,透过雪花他终于看见了挂着“瑞兴布庄”招牌的一家布店。

柜台前都是买布的,只有海瑞是卖布的,收了伞抱着那匹布怔怔地站在那些买布人的后面,却不知道如何将这匹布卖给他们。

柜台内一个老年管事的眼尖,一眼便透过人群看出了海瑞和海瑞怀里抱着的那匹布,便向他招了招手。

海瑞连忙走了过去。

那老年管事:“你这布要卖?”

海瑞:“正是。请掌柜看看,能值多少钱。”

那老年管事拖过了那匹布,眼睛往上翻着,手指摸着布面,又把布拖出了一块,用掌心平着一路抚去,这才望向海瑞:“这布织得还平整。客官要是早半个月来价钱便好谈些。这时来可卖不起价。”

海瑞:“那又为何?”

那老年管事:“早半个月我们可以送到染坊里染了,现在大过年的谁穿白布?”

海瑞:“原来如此。那掌柜开个价吧。”

那老年管事:“我看你这个客官也不是做生意的,我也不坑你。半月前我可以给你十五吊钱,眼下最多给你十二吊钱。”

海瑞:“掌柜,织这匹布我们买棉花就得十吊钱。十二吊也太少了点。”

那老年管事:“十三吊,不能再多了。”

从纺线到织布,母亲和媳妇织出这匹布足足费了半月光景,海瑞虽不知谈价,也知这个价太对不起家人的劳作,便不再说话,卷起了布便欲离去。

“十四吊。”那老年管事又叫住了他,“这还是看你这布织得不错。如何?”

海瑞:“十五吊吧,不买我另找买家。”

“取十五吊铜钱来!”那老年管事立刻向身边一个小伙计喊道。

背着一布袋米,提着一只鸡和一条鱼,海瑞走到院门外时发现院门是开着的,疑了一下,立刻走了进去。这才看见,北屋正门的门口一个户部的书办正在等他。知道又有要紧的差使了,他疾步走了过去。那书办也看见了他,连忙迎了过来,接过他肩上的米:“叫小的好等。部里有急差,请海老爷立刻去。”

“什么急差?是不是百官还在户部闹事?”海瑞拎着鸡和那条鱼走向厨房那边。

那书办背着米跟在他背后:“百官闹事都在其次了。是顺天府大兴、宛平两个县拨的粥米不够,倒卧了好些百姓,听说已经有白莲教的人在趁机煽动,搞不好激起民变要造反了。”

海瑞在厨房门口猛地站住了。

那书办紧接着说道:“大喜的日子,这个事还不能让皇上知道。内阁和部里的大人们都急得冒烟了,商量着从通州的军粮库里先急调些粮米,由户部派人押送,赶快设粥棚,不能再饿死人。司里说了,大兴让海老爷去管。”

海瑞:“我这就去!”

冬日本就短,大雪下着天更黑得早。两个当值太监在玉熙宫大殿通往精舍的几处点亮了烛灯,黄锦披着斗篷进来了。

两个当值太监连忙跪下:“奴才叩见黄公公。”

黄锦:“起来吧,陈公公还在里面?”

两个当值太监爬起了:“在,正等着黄公公轮班伺候万岁爷呢。”

黄锦:“这里用不着你们了,到殿门外候着吧。”

两个当值太监:“是。”答着退出了殿门。

黄锦走到大殿通往精舍的第一道门外跪下了:“奴才黄锦伺候主子万岁爷来了!”

不久,陈洪从里面出来了,黄锦便站了起来,那件斗篷还穿在身上,双手袖在斗篷里显得鼓鼓囊囊。

黄锦:“主子万岁爷圣体安否?”

陈洪怪怪地看着他:“圣体安。进了殿还披着个斗篷干什么?”

黄锦:“今年格外冷,我倒忘了。”

陈洪:“那还不脱下来。”

黄锦兀自不脱斗篷:“知道了。陈公公出殿前别忘了穿上斗篷就是,当心着凉。”

“我现在就穿,你现在就脱。”陈洪一边取下挂在大殿进精舍通道衣架上的斗篷,往身上一披,依然紧紧地盯着黄锦。

“什么话,说这么久?”精舍里传来了嘉靖的声音。

黄锦立刻接言:“回主子万岁爷,陈公公有几句话问奴才。”

嘉靖的声音:“问完了没有?”

陈洪这才慌了:“快进去!”

黄锦居然穿着斗篷就这样向精舍的第二道门走了进去。

陈洪满心疑窦地又望了望精舍那边这才向大殿门外走了出去。

大殿的门外两个当值太监接着了他,从外边把大殿门带上了。

精舍里今年所有当南面的窗户都没有开,故而满室弥漫着香烟,以致灯笼和烛光都透着晕黄。

嘉靖依然穿着那身丝绸大衫盘坐在蒲团上。

“叫主子久等了,奴才来了。”黄锦还披着斗篷飞快跪着磕了个头又连忙站起。双手往外端出了藏在斗篷里的一个紫砂药罐,还有一串包好的中药,小心地放到紫铜香炉的脚下。

嘉靖望着他:“殿门关了吗?”

黄锦:“奴才这就去关。”还是穿着斗篷又折出了精舍那道门。

嘉靖的目光在听着黄锦的脚步声,听见了外殿大门上闩的声音,这才下意识地将身上的丝绸大衫裹紧了,闭上了眼睛。

黄锦又进来了,看见皇上裹紧着衣服,知道他冷,疾步先走到挨御床边打开了衣柜,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捧出了嘉靖在夏日才穿的那件淞江厚棉布大衫,轻步走到他的背后:“主子伸手吧。”

嘉靖往后伸开了手。

黄锦提起了厚棉布大衫的两肩,让嘉靖将手伸进了袖筒,在后面替他扯抻了,绕到前面跪了下来,替他将腰带系好。系好了腰带,黄锦又去摸了摸嘉靖的手:“好凉!不行,奴才还得给主子加件夹衣。”说着又奔到衣柜前,拿出了一件没有袖子的对襟厚棉布长袍,走到他的背后又给他加上,绕到前面给他系扣子时再忍不住,眼睛湿了。

嘉靖:“朕没有病,这是过关的征兆,你流的哪门子泪?过了这七七四十九天,朕便百病不侵了,明白吗?”

黄锦:“奴才明白。只望这四十九天主子一定要辅之以药,千万不能吃一天又不吃一天。”

嘉靖:“你呀,同吕芳一样,啰嗦。”

“是。”黄锦站起了,先揭开了紫铜香炉上那个盖子,朝里面吹了一丝气线,铜香炉里的沉香木燃起了明火,接着他将紫铜香炉下那个紫砂药罐捧起来,放到了明火上,一边唠叨道:“这剂药奴才在自己房里已经熬好了,再温一温主子便可以喝了。”又去拿了一只钧窑的瓷碗,在金盆的清水里拭洗了,用雪绒布巾仔细擦了,放在御案上,折回去,伸手摸了摸铜香炉里的药罐,又自言自语道:“应该可以喝了。”拿起铜火钳拨弄着紫铜炉里的香灰盖了明火,放下火钳,又捧出了药罐。

“当心,别烫了手。”嘉靖叮嘱道。

黄锦:“主子放心,奴才皮粗肉厚烫不了。”放下药罐揭开罐上的盖子,又捧起药罐小心地将汤药滗进御案上那只钧窑瓷碗里。

端着那碗药走到嘉靖面前,黄锦自己先喝了一口,自言自语道:“正好,不凉也不烫。主子赶紧喝了。”

嘉靖双手接过了碗,飞快地一口便将那碗药喝了。

黄锦这才露出了一点笑容,双手接碗时又说道:“这就好,这样主子的病一定好得快。”

嘉靖非常奇怪,在这个黄锦面前一点气都生不起来,反而有些像老小孩,听他又说起“病”字,不高兴却说道:“刚说的,朕没有病。你是聋子?”

黄锦拿着空碗走到金盆边漾了,又拿起雪绒棉巾擦了,从地上一个火筒里拎出温着的铜壶倒了半碗温水,走回嘉靖身边:“奴才不是一定要说主子有病,至少这四十九天过关的时候就得说有病。”捧过温水让嘉靖含了一口吐回碗里。

嘉靖拿他有些无可奈何:“你说朕有病,朕就有病吧。”

黄锦捧走了碗,又倒热水绞面巾走回嘉靖身边替他慢慢温擦着面部,兀自唠叨:“今儿是第八天了,主子吃了前七剂药已经大有起色。再吃六个七剂药,河也开了,雁也来了,主子的龙体就好了。”

“吕芳有书信来吗?”嘉靖的目光突然望向门外问道。

黄锦低垂了眼:“回主子,没有。”

嘉靖:“他把咱们忘了。”

黄锦:“不是奴才替干爹说话,且不说这辈子在南京,就是下辈子转世投胎他也忘不了主子。不像有些人,整天人在主子身边,心里并没有主子。”

“这倒是。”嘉靖还是望着门外,“朕打一小皇考皇妣就龙驭上宾了,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没有贴心的人。要说有,也就一个吕芳,他走后又给朕留下了你。他还是对得起朕的。”

黄锦心里一酸,转过身径自撂下嘉靖,坐到精舍隔扇的门槛上,竟呜呜地哭了。

嘉靖望着他有些急了:“在那里哭什么?怕旁人听不见吗?”

黄锦慢慢收了声,哽咽着兀自坐在那里回道:“奴才有件事瞒了主子,今天主子就是打死奴才,奴才也得说出来了……”

嘉靖:“要说也过来说,坐到朕面前来,替朕搓搓脚心。”

“是。”黄锦站起了,拭着泪走到嘉靖面前拖过一条小虎凳,在他脚前坐下了,捧过他一条腿搁在自己膝上,替他搓着脚心:“说到奴才的干爹,奴才不怕主子生气,他对主子那才叫一片忠心。奴才给主子请的这些药,其实都是奴才的干爹和裕王爷商量好了,叫李时珍李太医开的。离开北京时他嘱咐奴才,叫奴才撒了个谎,说是别人开的药。奴才现在向主子说了实话,主子可以责怪奴才,千万不要责怪裕王爷和奴才的干爹。”

嘉靖望着他,眼神里既有孤独又有了些慰藉:“说出来你就没罪。凭你这点小心眼儿,撒个谎也不像。吃第一剂药时朕就知道是李时珍开的。看你那个自作聪明的傻样,朕不点破你而已。”

黄锦有些不相信,憨憨地望着嘉靖:“主子是怎么知道的?”

嘉靖:“叫李时珍给朕开药,是吕芳离开以前求的朕,朕准了他的奏,让他叫你去办。自己蒙在鼓里,什么也不知道,还以为心里有多明白。”

黄锦这才知道吕芳仍在嘉靖的心里,那一阵高兴,笑出来却是一副傻样:“是。奴才是个笨人。”

嘉靖:“笨人好,笨人靠得住,能跟朕贴心。”

黄锦:“主子这话奴才可不敢都认同。裕王爷还有奴才的干爹吕芳都不笨,可都跟主子贴心。还有好些忠臣,都不是笨人,未必也就不跟主子贴心。就说那个李时珍吧,当初在太医院当差,顶撞过主子,离了宫。这么多年过去了心里还是牵挂着主子,千里迢迢专为赶到京里来给主子开药。要是跟主子不贴心,他们也不会这么做。”

嘉靖想了想:“你这话也不能说没理。可说到底,这个世上,真靠得住的就两种人:一种是笨人,一种是直人。笨人没有心眼儿,直人不使心眼儿。对这两种人朕就不计较,也不跟这两种人使心眼儿。比方你,又直又笨,朕就放心。还有些人是只直不笨,朕有时虽也烦他们,可也不会跟他们过不去。知道朕说的这种人是谁吗?”

黄锦好一阵想:“李时珍算不算一个?”

嘉靖:“算一个。还有。”

黄锦又想着突然说道:“户部那个海瑞?”

嘉靖笑了:“看起来你也不算笨人嘛。”

黄锦也赔着憨笑:“奴才再笨也笨不到那个分上。顶撞了主子,主子却不跟他计较,奴才能想起的也就这两个人。”

“李时珍这药好!”嘉靖不再跟他说这个话题,站了起来。

黄锦急忙跟着站了起来,搀着他一条手臂。

嘉靖摆开了他的手,长长的双臂往上一伸,深吸了一口气;抱了个圆将双臂收回到胸前,又将那口气长长的吐了出来,觉得此时神清气朗:“朕想出去走走,你可不许拦朕。”

黄锦一惊:“主子想去哪里?”

嘉靖:“两座宫和两道观后天都要竣工了。不要惊动别人,你陪朕去看看。”

“那可不行!”黄锦一听便急了,“外面好大的风雪,再冒了风寒可不得了。”

“穿厚点。”嘉靖手一挥,“再从箱底里将朕当年用过的皮袍大氅找出来。”

也不坐轿,也不带随从,就黄锦打着个灯笼在前引着,嘉靖披着一件玄色的皮袍大氅,把帽子罩了头,主仆二人沿着太液池边靠西苑禁墙那条路向远方灯光处走去。

好在这时雪停了,主仆踏着路面的积雪,发出咔哧咔哧的声音,在一片沉寂的夜间倒别有一番情致。

“这些奴才越来越懒了,路上的雪也不扫。”黄锦害怕嘉靖跌倒,停下了,来搀嘉靖。

“得亏他们没扫。”嘉靖此时透着少有的兴奋,“踏着雪可以去心火,你不懂的。走你的就是。”

“这奴才还真不懂。那主子可要走好了。”黄锦又打着灯笼在前面照着,关注着嘉靖向前走去。

“谁!干什么!”不远处是西苑的禁门,那边传来了大声地喝问。

“是我,来看看工程,嚷什么!”黄锦大声回道,“把别处看紧点就是!”

“是!奴才明白,黄公公走好了!”那边大声答道,声调已经十分礼敬。

嘉靖笑道:“看不出你这么笨的人还有人怕你。”

黄锦:“主子这话可说错了,这不叫怕,这叫规矩。”

“好大的规矩。”嘉靖又调侃了他一句。

说话间绕过一道弯墙,隔着太液池冰面那边,东面一片灯光照耀之下是万寿宫、永寿宫工程,北面一片灯光之下是朝天观、玄都观工程,两片灯光相距约有一里,都正在连夜修饰,依稀可见。

“主子,再往前走就要经过禁门了,就在这里看看吧。”黄锦停住了。

嘉靖也没有说可也没有说不可,倒是站住了,远远地先望向东面灯光下的万寿宫、永寿宫,后又望向西面灯光下的朝天观、玄都观,目光在夜色里显得那样深邃。

“黄锦。”嘉靖轻声唤道。

“主子。”黄锦在身边也轻声答道。

嘉靖:“朕给你念首唐诗,你猜猜,朕说的是谁。”

黄锦见嘉靖这时病体见好心情也见好心中欢喜:“奴才不一定能猜着,要猜不着主子可要告诉奴才。”

嘉靖目望夜空已经轻声吟了起来:“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叫胡马度阴山。”

黄锦:“主子也太小看奴才了,这个人说的是李广。”

嘉靖依然望着远处:“笨奴才,李广还要你猜。”

黄锦从语气中听出了嘉靖的惆怅:“主子想起胡宗宪了?”

嘉靖:“严嵩父子不争气呀!弄得朕连胡宗宪这样的人才也不能用了。要是他还在,俞大猷和戚继光他们早就把福建和广东海面的倭寇剿了。今年那几百万两军饷也就省下了,丝绸瓷器还有茶叶早就可以卖到西洋去了……”

说到这里,主仆一阵黯然。

嘉靖:“朕有个念头,等修好了这两宫两观,就让裕王接了位,朕一心玄修。你说,朝里这些大臣还有外边那些封疆大吏哪些能够辅佐裕王?”

“回主子,这话奴才不敢答。”黄锦答道。

“朕也不怪罪你,着实回答就是。”嘉靖十分温和。

黄锦有些急了:“奴才着实想不明白,不是怕主子怪罪。”

“是呀!”嘉靖叹了一声,“连朕都迟迟下不了这个决心,你又怎么想得明白。我大明朝这么多文臣武将,可真能留给后人的又有几个。尤其有些人,现在就在裕王身上打主意,甚至把主意都打到朕的孙子身上了,这样的人朕不得不防。”说到这里他的目光望向了西边灯火处,“找条路绕过去,到朝天观看看,那个冯保在干什么。”说着不等黄锦回话,自己已经踏着雪向前面的左侧的一个小土山上走去。黄锦举着灯慌忙跟去。

这个位置找得好,小土山上长满了松柏,往前能看见朝天观左侧的观门和院子,往后能望见不远处宫墙外通往禁门的路,人站在树下还不易被别人发现。

“先吹熄了灯。”嘉靖说道。

黄锦便吹熄了灯笼,在身旁一根树枝上挂好了,又顺便折断了几根松枝,在嘉靖身后那条石凳上把雪扫了,解下了自己身上的斗篷折叠成几层垫在凳上:“主子请坐吧。”

嘉靖在斗篷上坐下了,目光所及处,朝天观观门内的院子和观门外那座牌楼的灯光下一个个正在抢修的人和指挥着抢修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黄锦也在他身后站定了。

虽在病中,也许与常年服用丹药有关,嘉靖这时须发皆黑,目力也极好,其实这是丹药最迷惑人的地方。他目光炯炯,先在观门内刷油漆、磨阶石的人役中找着,没有看见冯保。目光移向了牌楼外,很快便发现了冯保。

牌楼是最后一道工程,修好后脚手架都拆了,这时都要一根一根用车运出宫去,两个工役正抬起一根长木架到冯保的肩上,冯保一手扶着肩上的木一手撑着大腿伸直了腰,扛着那根好大的长木踩着雪艰难地走到一辆车前,这里却没人帮他,只见他慢慢蹲了下来,将肩上的长木往车上一卸,还好,那根长木稳稳地架在车上已经堆好的木料上。

牌楼下还剩下三根长木,冯保吐了口气,又走了过去,那个披着斗篷的监工太监却突然对那两个抬木的工役喝道:“不干你们的事了,都歇着去,这些让冯保一个人搬!”

那两个工役立刻拍了拍手,向牌楼对面的小屋工棚走去。

嘉靖定定地望着,黄锦也睁大了眼望着。

观门内还有好些漆工在刷几处最后一遍油漆。牌楼前搬木料就剩下了冯保一人。

冯保抹了一把汗,只得独自向牌楼下那几根长木走去,可走到长木前,他望着那些又粗又长还被雪水粘得滑滑的长木难住了,怎么把它们搬上肩,他一个人实在艰难。

那个披斗篷的太监:“还不搬,站在这里等过年哪!”

冯保竟一声不吭,走到一根长木细一些的那头双手抬了起来,费力地搁到肩上,想着只有把肩移到长木正中的力点才可能将木料扛起来,于是身子一点一点慢慢往前移着,长木在肩上慢慢竖起了,冯保的身子也慢慢直了,该是力点了,冯保便双手去撑身前粗木的那头,可撑了几下撑不起来。突然鞭子抽过来了,冯保疼得一抽,兀自挺着不让那根木头掉下。

那监工太监:“你不是有能耐吗?一根木头都搬不动,还打量着将来进司礼监做掌印太监?我再数三下,你要搬不动,就把这根木头啃了。一,二……”

“三”字还没出口,冯保双手猛地一撑,那根木头横在了肩上,紧接着他身子一摆,长木靠背后的那头重重地撞在那太监的头上,那太监立刻摔倒在地!

冯保扛着木头走到车前,腰都没弯肩一卸便卸在车上。

“好!”黄锦情不自禁低声喝了声彩。

嘉靖慢慢回头向他望去。

黄锦低了头。

嘉靖又调转头望向那边。

只见冯保又走到了还剩下两根其中一根长木前,还如搬前面那根长木一样,抬起了细的一头,搁到肩上往前移去。

那个监工太监已经站起了,咬着牙走到他背后猛地一鞭,抽完便闪身跳开,见冯保被鞭子抽得身子一紧接着又往前移步,那太监奔过去又猛地一鞭,抽完又闪身跳开。冯保忍着疼还在往前移步。

“主子,奴才可得去管管了。”黄锦显着气愤向嘉靖求道。

嘉靖:“管什么?”

黄锦:“冯保有天大的罪,毕竟伺候了几年世子爷。要责罚,也轮不到他们这些狗仗人势的奴才。”

嘉靖:“那个奴才是陈洪的奴才吧?”

黄锦:“回主子,正是。”

嘉靖:“那就甭管。你斗不过陈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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