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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兴酒楼最旺的旺季还是每年的腊月。年底了,两京一十三省给严府送年敬的人都要提前好些日子到这里来订包间,一边在这里喝着酒,一边等候严府门房按顺序传唤。因此这一月间这座酒楼无论酒菜还是包间都比平时翻了一倍的价钱。大门外飘着纷纷扬扬的白雪,柜台内流进大锭小锭的白银。白天不见了日,夜晚不见了月,日月兴却“兴”得不行。老北京传道,大明朝这个“明”字都被这家酒楼给吃了。

一位披着大氅、依然罩着斗篷、只露出两眼的人被“日月兴”一个小二在前面引着,两个便服随从在后面跟着,穿过纷纷攘攘的酒客,挤到一间包间门前站住了。那包间门上方赫然贴着一张红色招贴,上面写着“兵部”二字。

那小二:“禀这位大人,因兵部招呼打晚了些,这间包间还是费了好些口舌从贵州巡抚衙门早定的人那里调出来的,稍小了些,请大人见谅。”

“不打紧。你走吧。”披斗篷大氅那人开口了,听声音竟是张居正。

那小二当然不认识他,依然不走,半边身子躬挡在包间门口,满脸堆着笑:“这位大人,你老约的人早到了,我替你老先进去禀报一声。”手一伸抓住了包间的门环却不推开。

张居正知道他这是讨小费了,眼中掠过一丝厌恶,向身后的随从望去。

一个随从从袖中掏出一颗碎银,也已是满脸的不悦:“记着,你这回拿的可是兵部的银子。”

那小二居然毫不怯场,满脸滑笑伸手便接过了那颗碎银:“小人祝兵部各位老爷年年打胜仗,次次凯歌还。”这才推开了包间的一扇门。

居然还有一套一套的应对,张居正见他身子还挡在包间门口,来了怒气:“你盼着兵部年年打仗吗?”

那小二的笑容慢慢敛了,仍然不是太害怕:“小人侍候老爷升座。”伸手又去抓住另一扇门的门环做欲推不推状,显然两扇门要两次小费。

“叫他滚!”张居正一掌推开了那小二抓住的另一扇门,已然走了进去。

那小二被推得差点跌倒,兀自站在门口,一副不解的样子。

“还不滚等着我们把你扔下去吗?”两个随从早就忍他不得了,有了堂官这句话,一个随从终于露出了凶相,伸手便去抓那小二的衣领。

其实许多人都知道,这座酒楼有罗龙文的分子,也有鄢懋卿的分子,因此连小二们都十分蛮横。那小二平时吃外省的官员惯了,就连京师五府六部各司官员等闲也不放在眼里,几曾被人这般吓过,这时也露出了横相,举手便也去抓那个随从的手腕,突然看见那随从抬起的便服袖子里露出了四品将官的绣花扣腕,这才猛然感到进去的人来头大了,那只手便不敢再伸过去,往后一退,躬腰转身急忙要走,肩头却被那随从的大手抓住了,动步不得。

这时又有好些客人在包间外陆续进出,那小二被那个随从的大手硬生生掰了转来。紧接着那随从另一只手掐住了他的后颈,把他的头也掰了过来,在他耳边轻声恶语道:“爷们知道你这座酒楼有罗龙文鄢懋卿的分子。你这就可以立刻去禀告罗龙文和鄢懋卿,要捞银子兵部还有些军饷在那里呢,干脆把大明朝的军饷都搬走如何?”

那小二这才怕了,又被他前揪着衣领,后掐着脖子,从嗓子里挤出的话已十分不利索了:“小、小人怎敢……”

那随从依然揪掐着他:“爷们还愁你不敢呢。离开这里你最好去嚼舌头,就说兵部的人砸招牌来了。这好不好?”

那小二:“当然不……好,小人知错了……绝不敢多说半个字……”

“滚吧。”那随从这才使暗劲将那小二一推,那小二差点撞了另外几个客人,慌忙侧着身子让其他客人走过,一边歪着被掐硬了的脖子向楼梯口走去。

一个便服随从紧接着扯下了贴在门边那张写着“兵部”二字的红字招贴,二人便一边一个站定在包间的门外。

张居正在包间里约见的人竟是高翰文。此刻,高翰文将暖壶里的酒给张居正斟了,一边轻声说道:“没想到大人会在这里约见卑职。”

张居正望着他:“你没想到,他们便也想不到。坐吧,有话赶紧说了,此处毕竟不可久留。”

高翰文在他对面坐下了,压低了声音:“严家已经派人盯着卑职的家宅了。昨日罗龙文还派了人来打招呼,公然恐吓卑职,要将芸娘和齐大柱的妻子立刻遣走,不然他们立刻叫御史上奏疏,参卑职‘纳妓为妻,暗通倭犯’。真正岂有此理!”说到这里高翰文已然有些激愤,平息了一下情绪,才接着说道:“卑职今日是先去的翰林院,然后从翰林院直接到的这里。”

张居正望着他:“你怎么想?”

高翰文往椅背上一靠:“无非第二次进诏狱罢了。”

“能这样想便什么也不怕。”张居正端起了酒杯。

高翰文也端起了酒杯,二人饮了。

张居正:“我奉命向你传一句话,是原话,你听清楚了,‘高翰文是个有良知的人,皇上放了他,我们便要保他。’想知道这话是谁说的吗?”

高翰文已经有些激动了,只望着张居正。

张居正:“告诉你,这是裕王爷亲口讲的话。我,还有高大人、徐阁老和裕王爷都不会让你第二次进诏狱。”

高翰文慢慢站了起来,再去拿那个酒壶时,手已经有些微微颤抖,便又加上了一只手,双手把着酒壶给张居正杯中又斟了酒,给自己也斟了酒,双手捧起:“有裕王爷这句话,高某死而无憾。”说着一口将酒喝了。

张居正端起酒杯这次却只抿了一小口:“没人能置你死地。今天已是腊月二十二了,我们现在担心的是那个齐大柱,镇抚司会在腊月二十三杀人。这人要是被杀了,今后便是一桩说不清的案子。”

高翰文这才似乎想起了什么,立刻从坐旁弯腰提起了一个包袱,那包袱四角棱棱,显然装着一个盒子。

高翰文将那个包袱双手郑重地放在桌子的一角:“我今日请见张大人本不是想说刚才那些话,而是有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要交给张大人。”

张居正望了一眼那个包袱,神情依然平静地说道:“什么东西?”

高翰文:“是一件能扭转乾坤的东西!”

张居正的目光带着狐疑有些亮了,神情跟着也肃穆起来,直盯着那个包袱。

高翰文便去解包袱上的结,露出了一个铜锈斑斑的盒子,接着郑重地揭开了那个盒盖。

张居正低声问道:“不忙拿出来,先告诉我,是什么?”

高翰文低声回道:“血经!”

张居正:“什么血经?谁的血经?”

高翰文已经十分激动地去拿盒子里一本发黄的纸上写着红字的抄本,声音压得更低了:“张三丰张真人的血经!”

张居正倏地站起,拨开了高翰文的手,将盒盖猛地盖了!

张居正两眼直闪着光:“是真是假?哪里得到的?”

高翰文:“是芸娘和齐大柱的妻子从江南带来的。来此之前卑职已经找了些张真人留下的手迹仔细比对,这确是张真人一百二十岁时写的那两部血经!”

张居正一把端过那个盒子紧紧地搂在怀里:“我先走了!稍后你再离开这里。”说完他一把取下衣架上的大氅也不披在身上,而是紧紧地裹住那个盒子疾步向包间外走去。

大雪纷纷,到处白茫茫一片,北镇抚司诏狱那两扇黑漆大门便衬得更黑了。

嘉靖四十年北京的冬季真是个大雪年,从阴历十一月初那场早雪后,又接连下了几场雪。这天是腊月二十二,明天就是小年,也就是民间送灶神的日子。镇抚司诏狱的规矩不同,奉恩旨,好些囚犯都让在腊月二十三吃了小年饭处决,为不让灶神爷看见,因此每年都提前一天,在腊月二十二送灶神爷上天。

右边那扇大门上的小门打开了,出来两个锦衣卫,各人手里拿着一挂好长的鞭炮,走到门边点着了,劈劈啪啪火光四射炸响了起来。

突然两个锦衣卫都睁大了眼,怔在那里。

原来有一挂鞭炮被一个锦衣卫点着后,随手扔在大门廊檐下一个雪堆上,鞭炮炸了一半,显出了那个雪堆原来是一个人跪在那里!

鞭炮在继续炸响着,那个“雪人”仍然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鞭炮燃完了,两个锦衣卫都走了过去。

这才看清,是一个女人,怀里抱着一个食篮,由于是蹲在廊檐下,身上只蒙着一层薄薄的飘雪,因此没有被冻僵,两眼还睁着,望着二人。

“是齐大柱的女人。”一个锦衣卫认出了她,“晌午就来了,还在这里。”

“没见过这样的媳妇。”另一个锦衣卫靠近了她,站在她面前,“都跟你说了,这是诏狱不许送东西。你就是跪到明年东西也送不进去。听话,回去吧。”

“我要见七爷。”齐大柱的女人开口了,说话已经不太利索。

一个锦衣卫:“七爷都被你们家那口子的事害惨了,在万岁爷那里差点砍了头,你还找七爷?”

齐大柱的女人眼中露出了深深的失望,只好撑着地站了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壶酒:“别的我都不送了,烦请二位军爷把这壶酒带给我丈夫。”

两个锦衣卫沉默在那里。

齐大柱的女人:“我丈夫也是为朝廷打过仗立过功的人,明天他就要走了,二位军爷替我送这壶酒去,他也知道我在陪着他。”

两个锦衣卫对望了一眼,一个锦衣卫飞快地从她手里接过了那壶酒:“回去吧。”说着,二人走进了那条小门,小门关上了。

齐大柱的女人站在那里,望着那两扇黑漆漆的大门,没有走,抱着那个食篮又在大门前蹲下了,望着黄昏时满天渐渐转黑的雪花。

腊月的雪天转眼就黑了,只有黑漆大门上方那两盏映着“北镇抚司”的灯笼亮在那里,昏昏地照着雪花从黑空飘了下来,飘向坐在那里的齐大柱女人。

这时竟传来了马蹄声和车轮压雪声。一盏灯在大雪中发出昏黄的光向这边飘过来了。

是一辆马车,在诏狱门前停下了,赶车的掸了掸身上的雪,插了马鞭,从轿厢前跳了下来,搬下他坐的那条矮凳放在车把边,撩开了厚厚的车轿帘:“到了,夫人。”

一个女子从轿厢出现了,那车夫搀着她踏着矮凳走下了马车。尽管马车上那盏灯不甚明亮,那女子也穿着斗篷大氅,依然能看出,她是芸娘!

芸娘一眼就看见了蹲坐在门前的齐大柱的女人,疾步走了过去:“没见到七爷?”

齐大柱的女人抬头望着她,只点了点头。

芸娘也蹲下了:“见不到七爷就回家吧,我们另想办法。”

齐大柱的女人摇了摇头:“夫人,你回去吧。”

芸娘:“你蹲在这里也救不了他,也见不着他。”

齐大柱的女人:“虽见不着,我坐在这里他就知道,我在陪他一起过最后这个小年。”

芸娘眼中闪出了泪花,握住了柱嫂的手:“只要还没行刑,我们就总有办法。”

柱嫂眼中闪过一道光:“夫人,谁能救他?”

芸娘:“回去,回去就知道,高大人正在想法子。”

“冷。”柱嫂又失望了,将手从芸娘的掌握中慢慢抽了出来,“夫人,你回家吧。”

芸娘有些生气了:“要怎样说你才肯跟我回家。”

柱嫂:“夫人,我知道你和高大人都是好人。高大人的职位救不了他。他是出不来了。我们人既不能见,变了鬼,我的魂总能见着他了。”

芸娘本就是性情中人,见这个柱嫂比自己还死心,这时既震惊又感动,贴到她的耳边低声地:“他一定能出来。这里不好说话,回家,你就会知道,我们另有办法。”

柱嫂眼睛又亮了一下,接着又暗了:“夫人的心我知道,没有办法的。”

芸娘:“我要是骗你,你再坐到这里来。好不好?先跟我回家。”说着便费力拉起柱嫂。

柱嫂将信将疑地站起了。

“走吧。”芸娘拉着柱嫂的手走向马车。

芸娘先上了车,拉住柱嫂的手,柱嫂依然在车下站着,两眼望着那道黑门。

芸娘急了对那车夫吩咐道:“把她抱上来。”

那车夫也顾不了许多了,从背后抱起柱嫂送上了车,芸娘将她一拉,拉进了轿厢。

车夫将车帘放好了,又将那条矮凳放了上去,抽出鞭杆,举起来刚要甩,立刻又停在空中,望了一眼诏狱的大门,将鞭杆在马臀上轻轻一拍,低声喝道:“驾!”

那马拉着车在雪地上慢慢走去。

灯火照耀下,高翰文交给张居正的那个盒子这时已摆在裕王的书案上!

裕王疑惑地望向身边的张居正:“什么东西?”

张居正:“天物!王爷打开来看就知道了。”

裕王更疑惑了,手伸到盒子盖突然有些怕了,停了下来:“什么天物,装神弄鬼的,告诉我。”

张居正微笑里带着肃穆:“这样东西当初成祖爷就曾经派好多人找过,一直没有找着。老天有眼,今天让我们得到了。明天让王妃和世子带进宫去献给皇上,皇上一定龙颜大喜。”

裕王渐渐兴奋了,在那里想着,突然向寝宫那边喊道:“李妃!”

李妃显然早在里面等着了,这时正装走了出来:“张大人来了?”

张居正深深一揖:“参见王妃。”

裕王:“张师傅带来个罕见的东西,说是能让你明天呈给父皇的,一起来看看。”

“是。”李妃走了过去,靠在裕王身边。

裕王对张居正说道:“打开吧。”

张居正先揭开了盒子上的铜扣,两手掀开了盒盖。

裕王和李妃的目光同时望了过去,盒子里竟是两本已经发黄的抄本!

裕王目光疑惑了,李妃目光也疑惑了,同时望向张居正。

张居正轻轻地拿起上面那本薄的抄本,又小心地掀开了第一页。

——抄页上第一行标题“老子太上道君道德真经”几个大字赫然醒目,那字不是墨写的,呈暗红色。底下便是一行行《道德经》的正文!

裕王和李妃仍然不解,在等着张居正解答。

张居正:“一百多年前那个张三丰张真人,王爷和王妃应该知道。”

裕王立刻悟了:“这是张真人的手迹!”

张居正:“岂止手迹,这本《道德经》,还有那本《南华经》都是张真人在一百二十岁的时候发大愿心用手指的血写出来的。”

裕王的眼睛亮了,李妃的眼睛也亮了。

张居正:“当时成祖爷知道了有这两本神物,便派了许多人去找张真人,想得到它!可几路人找了二十多年,张真人也不知道哪里去了,这两本神物自然没了踪迹。”

“张师傅怎么得到的?”李妃连忙问道。

张居正严肃了:“上天佑我大明!是两个女人送来的。”

一听到女人,李妃更好奇了:“什么女人?”

张居正:“两个贞烈的奇女子,她们的丈夫王爷、王妃都知道,她们的事也都牵着我们的事,牵着我大明的事。”

裕王急得有些不耐烦了:“不要起题承题了,快直说了吧。”

“是。”张居正立刻简要地说了起来,“这两个女人一个是高翰文的妻子,一个是明天镇抚司可能要杀的那个齐大柱的妻子。”

裕王和李妃立刻对视了一眼。

张居正:“王爷、王妃都知道,严氏父子抓齐大柱,为的是打海瑞,打海瑞就是想打王爷。皇上现在虽不再追究下去,可杀了这个人,往后我们追究严世蕃便少了一个天大的罪证。”

裕王和李妃都望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张居正:“浙江那个倭首井上十四郎明显是郑泌昌、何茂才买通了对付高翰文和海瑞的,为了他们贱买淳安、建德的土地。现在杀了齐大柱便变成了我们的人通倭,不杀齐大柱,这个账将来总要算到严世蕃头上。齐大柱的女人住在高翰文家,高翰文的妻子是江南的书香世家,这两本神物就是她献出来的。她们想拜求王爷、王妃,在王妃明天带世子朝拜皇上的时候将神物献上去,向皇上求情,留下齐大柱的命。”

裕王一听到这里眉头便锁起了,犹豫了一阵子,摇着头:“这件事父皇已经给我传了口谕了,我们不能再去说。”

“王爷。”李妃望着裕王,“让我先见见这两个女人。”

裕王:“见她们干什么?”

李妃:“张师傅已经说得很透彻了。杀了这个齐大柱,这件事总是落在王爷头上。留下这个齐大柱,将来或许是倒严的铁证。我见见她们,把事情问明白了,明日见父皇的时候,有了张真人这个神物,还有臣妾给父皇绣的道袍,父皇高兴了,我就将这件事婉转提醒父皇。要是不能说,我就不说,绝不会让父皇不高兴。”

裕王有些动心了,望向张居正:“兹事体大,是不是请徐师傅和高师傅来商量一下。”

张居正:“回王爷,这件事要么不做,要做,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再说徐阁老自上回受了皇上的训斥,这一向都是闭门不出。还是不要叫他们的好。不管明天说不说这事,今晚都不妨让王妃见见那两个女子。”

裕王又想了想,好像下了好大的决心:“那就见吧。注意分寸,不要弄些犯忌讳的话传出去。”

李妃:“臣妾知道。”

裕王对张居正说道:“我们去书房吧。”

李妃连忙去开门:“取王爷和张师傅披风。”

两个婢女进来了,取下裕王和张居正的斗篷披风,替他们穿上。

隐隐约约还能看见外面在纷纷扬扬飘着大雪,立刻有太监提着两盏灯笼从院子那头奔过来了,照着裕王和张居正走了出去。

腊月二十三雪突然停了,而且晴空万里,太阳白得耀眼,西苑禁城满殿脊、满墙脊和满地厚厚的雪把太阳光又反射过来,这天气竟亮得人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

玉熙宫大殿的台阶前到大殿对方那条进宫院的门,中间这条跸道上的雪早被铲扫得干干净净,跸道两边三步一个,站满了太监和宫女,有些举着长条形的幡旗,有些举着串在一起的宫灯,鸦雀无声。

“我的世子爷,总算来了!”吕芳在殿门外笑着走下石阶。

陛道那端,一乘四人抬的暖轿立刻向这边加快了步伐。

暖轿在殿门外石阶下停了,两个宫女掀开了轿帘,李妃抱着世子出来了。

吕芳跪下了:“奴才叩见王妃,叩见世子爷!”

李妃慌忙笑道:“吕公公快请起。”

吕芳还是磕了个头,这才笑着站起,望向世子:“世子爷真是龙种,一岁倒像三岁的人。带得这么好,王妃娘娘您有功啊!”

李妃笑对世子道:“记得这个公公吗,满月的时候陪皇爷爷来看过你。他就是冯大伴的爹。”

世子本被日光、雪光映得眼睛有些睁不开,听了这话睁大了眼,望向吕芳,见吕芳那一脸笑容,便也笑了。

李妃:“世子乖,让冯大伴的爹抱着,母妃要拿进献给皇爷爷的礼物。”

吕芳两手轻轻一拍,伸了过来,世子犹豫了一下竟然让他抱过去了。

李妃:“将贡物请出来。”

两个宫女连忙从轿子里捧出那个铜锈斑斑的盒子,还有一个红木盒子,呈给李妃。

李妃捧着两个盒子,吕芳抱着世子在一侧引着,登上了石阶,走进了殿门。

大殿里破例用檀香木烧了四大盆明火,精舍里也添了两个香鼎,里面也用檀香烧着明火,而且窗户都关了。满殿飘香,温暖如春。吕芳在皇上身边这么多年了,从没见有人享受过嘉靖的这种恩遇。

隔着精舍和大殿的条门开了两扇,两个宫女一左一右搀着李妃,吕芳抱着世子走了进去。

嘉靖今日在丝绸长衫外套了一件明黄色的袍子,坐在蒲团上,脸上少有的微笑。

李妃进门后就跪下了,吕芳放下了世子,在家里不知让冯保教了多少遍,世子这时紧挨着李妃也跪下了。

李妃将手里那两个盒子放在身边,磕下头去:“裕王侧妃臣妾李氏率世子朱翊钧叩见皇爷爷,敬祝皇爷爷万岁!万岁!万万岁!”

世子两只小手撑着地居然也磕下头去跟着说道:“皇爷爷万岁!”

嘉靖笑了:“平身吧。”

“是。”李妃答着却没有去扶世子,而是捧着那两个木盒站起了。

嘉靖脸上立刻阴了一下,吕芳连忙跪下一条腿扶起世子。

“你母亲不管你,到皇爷爷这里来。”嘉靖望着世子,一个这样的细节他便立刻发出了警示。

世子还是有些心怯,得亏冯保无数次的教练,这时还是一步步走向了嘉靖,嘉靖伸出手就把他抱到了膝上。

李妃何等聪明的人,这样做其实就是为了引起嘉靖的关注,这时离近了,并没有在嘉靖身侧的绣墩上坐下,而是又跪了下来,举起那两个木盒:“臣妾受裕王敬托,有贡物进献父皇。”

嘉靖的语气没有刚才温和了,冷冷地问道:“什么贡物,居然比朕的孙子还要紧?”

“父皇恕罪。”李妃十分肃穆,“有一件贡物是儿臣妾绣给父皇的道袍,上面有太上道君的五千言真经。”

嘉靖一听,脸色立刻缓和了不少,向吕芳望了一眼。

吕芳会意,便去接那盒子,李妃连忙说道:“是下面那个。”

吕芳便捧着下面那个大些的盒子,李妃腾出了手依然抱着上面那个小些的盒子,吕芳抽出大木盒走到御案前打开了,然后提起那件道袍,走到嘉靖面前,拎着两肩,展给他看。

嘉靖注目望去。

《道德经》在他已是倒背如流,无论从中间哪一句都能看出前后,这时见那件道袍上用金线一线一线绣出的工楷的字,不禁心中温暖:“都是你绣的?”

李妃:“回父皇,字是裕王写的,儿臣妾的针线活。”

嘉靖:“你们有这个心倒是难得。吕芳,收好了,朕敬天的时候穿。”

“是呢。”吕芳捧着那件道袍走到了一个衣架前,将道袍套在已经挂着一件长衫的那个衣架上。

嘉靖不禁又向衣架上的道袍望去,挂好后看得更清楚了,字字行行从领口到衣袖再到前襟横斜皆是一线,可见花了大工夫。

“那个盒子里又是什么宝物?”嘉靖这时已然温笑了。

李妃高举着那个铜盒:“儿臣妾有言,先要请父皇恕罪。”

嘉靖:“有什么都说,没有罪。”

李妃:“这个铜盒中装的是天物,要请父皇亲自下座来接。”

嘉靖一听脸上露出了少有的惊讶,疑惑地盯向那个盒子。

吕芳也有些紧张了,望了一眼那个盒子,又望向嘉靖。

嘉靖犹豫了片刻,有了下座的意思,吕芳连忙趋过去,双手抱过了世子。

嘉靖走下蒲团,走到盒子面前,并没有立刻去接:“什么天物?”

李妃低着头答道:“回父皇,是张三丰张真人血写的两部真经!”

嘉靖的眼睛睁大了:“是成祖文皇帝当年派人去找的那两部真经?”

李妃:“回父皇,正是。”

嘉靖倏地捧过那个铜盒疾步走到御案前将木盒放下,又倏地揭开了盒盖,眼睛立刻直了!

上面发黄的抄本封面上赫然写着暗红色的两行字“太上道君道德真经”。

嘉靖的手有些抖了,双手伸进去捧起那个抄本,颤抖着翻开了第一页。

——血写的真经正文扑面而来!

嘉靖慑在那里。

吕芳手扶着世子立刻跪了下去,大声祝道:“天降神经,佑我大明,佑我皇上!奴才给皇上恭贺天喜!”

嘉靖这才缓过神来,那笑好像是从天灵盖里面传出来的,笑得人头皮发麻!

“怎么得到的!”嘉靖眼睛还盯在抄本上。

李妃移动着跪姿,面向嘉靖:“回父皇,儿臣妾不敢说。”

嘉靖的目光慢慢移望向了她。

吕芳立刻警惕了,向伺候在两边的宫女和门外的太监:“你们都出去!”

“是。”宫女和太监都轻轻退了出去。

嘉靖也觉出了这件事来路极大,便将抄本放回盒内,走回到蒲团上坐下:“只管说,不管怎么得到的,都是天大的功劳。”

李妃鼓起了勇气:“父皇,这函神经是齐大柱的媳妇送到府里来的。”

“什么,谁的媳妇?”嘉靖一时没有听清。

李妃:“回父皇,就是关在镇抚司诏狱浙江那个齐大柱的媳妇昨晚送到府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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