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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木盆,竟是新伐后晾干之松木做的,没上漆,连桐油也没抹过,白白的,下脚的那一半高约一尺,带把的那一半高有两尺,两尺的木板这边又在上面凿有两个圆圆的洞,让搓脚的人好将手从洞中伸进去。

一把好大的铜壶在通道的火炉上烧着,黄锦闭上眼伸手在铜壶边上一摸,便知道温热恰到好处,右手提起了壶,左手伸进木盆的一个圆洞,拎着一壶一盆,向精舍走去。

史载:嘉靖帝洗脚的木盆一律用刚刨好的松木板做成,既不许上漆也不许抹油,原因是嘉靖喜闻热水倒进松木时透出的木香。一个木盆只用一次,第二次没了这股木香便赏给了宫里有职位的太监。

嘉靖还是那身宽大的便袍盘坐在蒲团上,厚重的淞江棉布袍服罩着盘腿也罩住了整个蒲团,见黄锦一手提壶、一手提盆走进精舍,脸上竟露出了孩童见到糖葫芦那般的笑容。

黄锦将木盆下脚的那边摆向嘉靖的蒲团前,拖着长音说到:“主子,松柏常青!松香味要起喽!”一边喊着,铜壶里粗粗的一线热水沿着木盆内部的木板周圆射了进去,热水激出木香氤氲腾起。

嘉靖早吐出了腔腹中的那口气,这时微闭着嘴,用鼻子细长地深深吸着,热水泡着新木那股松香味慢慢吸进了他的五脏六腑,在他的龙体中游走。如此往复,嘉靖一连吐吸了好几口长气,一直把松木的香气吸得渐渐淡了,便不再吸气,眼睛也慢慢睁开了。

黄锦这才到木盆边蹲下:“主子,咱们热脚喽!”喊了这句,伸过手去轻轻捏着嘉靖身前的袍服往自己这边一撩,整个袍服恰好盖住了脚盆,搭在高出一尺的木盆边上。

嘉靖看人从来没有这样的目光,望着黄锦就像乡下人家的老爷望着自己憨直的仆人,脸上露着毫无戒意又带着些许调侃的笑态。

黄锦蹲着,将双手从高处木板那两个圆洞中伸了进去,在罩着木盆的袍幅里开始给嘉靖按着穴位搓脚。

嘉靖望着黄锦,整个面容都松弛了下来,显然十分舒坦,平时从不说的家常话这时也开始说了:“黄锦。”

“奴才在。”黄锦一边娴熟地给他搓脚,回话也十分松弛。

“古人说,‘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你们扬州有什么好?”嘉靖开始调侃他。

“主子这是在明知故问呢。”也只有黄锦敢如此回话,低着头找着穴位只管搓脚。

他不看嘉靖,嘉靖反倒一直紧盯着他:“掌嘴。朕怎么是明知故问。”

黄锦:“不是扬州人,谁敢搓主子这双天下第一脚?”

嘉靖忍不住被他逗笑了:“好奴才!你这不是在夸朕,是在自夸。”

“不是自夸,奴才的老家确是好地方。”黄锦这时才仰起了头,望向嘉靖,却又带着叹息的口气:“都说天子富有四海,可扬州还有苏州、杭州、南京那些天堂般的地方主子万岁爷一处都没去过,奴才都替主子委屈。”

嘉靖脸上的笑容收了,望着黄锦,好像被他这句话触动了,心神似乎在想着那些地方。

黄锦感觉到了,立刻说道:“奴才真该掌嘴了。主子万岁爷又要管着大明的江山,又要修长生之道,那些地方本是那些俗人玩的,咱们万岁爷不稀罕。”

“杭州那边有新消息吗?”嘉靖突然问道。

黄锦的手在圆洞里停住了,接着故作放松又搓了起来:“好像有两份赵贞吉和谭纶审郑泌昌、何茂才的供词,司礼监正在归置,归置好了就会呈奏主子。”

嘉靖的脚在木盆中定住了,黄锦的手也只好跟着停住了,抬头望向嘉靖。

嘉靖:“两份供词归置什么?谁在归置?”

黄锦只好答道:“今日陈洪当值,应该是陈洪在归置。”

嘉靖将两只脚提了起来踩在木盆边:“叫陈洪立刻拿来。”

黄锦一怔,那颗心立刻提了起来,他知道干爹此时尚未回宫。

——吕芳这一坎只怕是很难过去了。

玉熙宫里已经没有了黄锦,也没有了那个脚盆,跪在蒲团前的是陈洪!

嘉靖适才对黄锦那副轻松调侃的神态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张脸比身边那座铜磬还要冷硬,在等着陈洪回话。

陈洪只是趴着,两眼反正嘉靖也看不见,不停地在那里转溜。今日这一番奏对,不是一步登天,便是一脚深渊,他准备赌了。可怎样赌,那颗心已经提在嗓子眼上急剧思索。

“不回话,就不用回话了。”嘉靖的声音比脸还冷,“滚犊子吧!”

“回主子万岁爷!”陈洪装出十分惊惶,头却反而埋得更低,“奴才这就回话,如实向主子回话。只是望主子体谅老祖宗也是一片苦心……”

“什么老祖宗!”嘉靖吼了,“谁的老祖宗!我大明朝只有太祖成祖才是老祖宗,你们哪里又找来个老祖宗了!”

陈洪心里颤着发喜,声音也就颤得十分自然,连着磕了几个响头:“奴才糊涂!奴才浑球!奴才这就将这张臭嘴撕了!”说着硬是狠狠地掐着自己的嘴使劲一扯,那血便从嘴角流了出来。

“不要装了!”嘉靖又喝住了他,“吕芳跟你们怎么说的?都瞒着朕在干什么?”

陈洪慢慢抬起了头,要将嘴角那些血露给嘉靖看:“回主子万岁爷,浙江八百里加急递来了几份供词,吕芳只让奴才们将两份呈给主子,还有两份他带着去见严嵩和徐阶了。”

嘉靖那张脸立刻涨红了:“好哇!三个人联手瞒朕了!”

陈洪又把头趴了下去,在等着雷霆更怒。

嘉靖这时反倒没有声音了,脸上的潮红也慢慢隐了回去,在那里阴阴地想着。

陈洪忍不住偷偷望去。

嘉靖望着精舍门外的南窗:“他叫你们怎么做?”

陈洪慌忙又磕了个头:“回主子,吕芳叫奴才用司礼监的廷寄连同另外两份供词发回浙江,命赵贞吉另外弄两份供词再呈给主子看。”

嘉靖:“好办法。就照他说的去做。”

“主子!”陈洪倏地抬起了头,“奴才万万不敢。”

“朕叫你敢!”嘉靖紧盯着他,“朕刚才同你说的话一个字也不要露出去。回司礼监仍按吕芳说的去做。听明白没有?”

陈洪知道大功成了一半了,仍装着惶恐:“奴才、奴才遵旨。”

吕芳回到司礼监值房已近午时,累的是心,坐下来时接过黄锦递来的面巾擦了擦汗已经十分疲惫。

黄锦有好些话要说,陈洪偏又在面前,心里急,只好等吕芳问话。

“主子那边怎么样了?你们怎么都在这里?”吕芳问话时气有些虚。

黄锦还没开口,陈洪已经把话抢了过去:“回干爹,开始是黄公公在伺候主子,不知为何主子问起了杭州的事,把儿子叫了去……”

“你是怎么回话?”吕芳倏地站了起来。

陈洪:“当然照干爹吩咐的回话。主子起了疑,儿子掌嘴发誓,这才平了主子的气。”

吕芳这才看见陈洪的嘴角肿了,破了的那条口子仍带着血痂,便有些伤感:“你们的差也难当啊。给浙江的廷寄写好了吗?”

陈洪从袖中掏出了写好的廷寄:“干爹看看还要不要改一改。”

吕芳:“你写的自然不会差。不看了,连同这两份供词立刻送浙江吧。”说着从袖中也掏出了海瑞审郑泌昌、何茂才那两份供词递给了陈洪。

“干爹!”黄锦在陈洪接过供词时忍不住叫他了。

吕芳望向了黄锦。

黄锦眼有忧色:“是不是再想想,这两份供词还是呈给主子看了?”

吕芳:“不能呈主子看!发吧。”

“儿子这就去发!”陈洪大声接言,拿着廷寄和供词大步走了出去。

吕芳捶了捶后腰:“我也该去见主子了。”黄锦立刻搀着他,向值房门外走去。

精舍平日里只有吕芳进来时可以事先不禀报。此刻吕芳轻轻进来,见嘉靖闭目在蒲团上入定,便也不叫他,一如往日,到神坛前先换了香,然后拿起一块白绢湿巾无声地四处揩擦起来。

“修长生,修长生,古来到底有谁是不死之身?”嘉靖突然说话了。

吕芳一怔,轻步走了过来:“回主子,远有彭祖,近有张真人,都是不死之身。”

“彭祖不可信。”嘉靖睁开了眼,乜向吕芳,“张真人一百二十岁突然没了踪迹,找了二百年仍然没有找到。依朕看,朕的万年吉壤还得抓紧修了。”

吕芳沉默在那里,已经感觉到嘉靖的神态有些异常。

吕芳:“你是跟了朕四十年的人了,朕的万年吉壤派别人去朕不放心。把司礼监的事交给陈洪,你今天就去,看看朕的永陵修得怎么样了。”

何以有如此大的变故!乍听太出意料,似乎又在意中。吕芳不暇细想,跪下了:“启奏主子,奴才是就去看看,还是留在那里监修工程?”

嘉靖盯着他:“好些事你都是自己做了主算,这还用问朕吗?”

吕芳先还是一愣,接着明白了,趴了下去:“奴才明白了。主子的万年吉壤奴才一定督着他们修好。”

嘉靖闭上了眼不再跟他说话。

吕芳磕了个头,慢慢站了起来,走出去时也不知是太累还是因这件事来得太突然,跨门槛竟然趔趄了一下,赶紧扶着门框这才站稳了,匀了匀气,艰难地走了出去。

嘉靖的眼这时才倏地睁开:“陈洪!”

“奴才、奴才在!”陈洪的声音远远的在大殿门外传来,身影却出奇地飞快显现在精舍门口。

嘉靖:“传旨。”

陈洪跪在精舍门外,抬头紧望着嘉靖。

嘉靖:“严嵩不是病了吗?那就叫他在家里养病。叫徐阶搬到内阁值房来,就住在这里。司礼监的印你先掌着。”

“奴才……”陈洪咽了口唾沫,“奴才这就去传旨。”

“杨金水哪天能押送到京?”嘉靖又问道。

陈洪还没站起又跪好了:“回主子万岁爷,按每天一百二十里走,要一个月才能押解到京。”

“每天是多少时辰?”嘉靖的脸十分难看了。

陈洪一愣:“回、回主子,每天当、当然是十二个时辰……”

嘉靖:“十二个时辰就走一百二十里吗?”

陈洪明白了:“回主子,奴才明白,奴才这就派急递通报,命他们日夜兼程,一准在半个月内将杨金水押到京师。”

嘉靖:“那朕就闭关半个月。杨金水什么时候押到,你们什么时候奏朕出关。”

陈洪:“主子放心仙修,奴才一准在十五天后辰时奏请主子出关。”

“掌你的印去吧。”嘉靖这句话说得有些冷。

陈洪连忙又磕了个头:“回主子,印是主子的,奴才哪里敢掌?奴才一定替主子看好了就是。”

“明白就好。”嘉靖闭上了眼。

陈洪见他入定了,磕了最后一个头,爬起来退出去时,已经满脸是汗,退到了精舍门外,这才抬起了头,那兴奋便不再掩饰,昂然向殿门走去。

三个元老,一日之间,首辅奉旨养病,次辅奉旨搬进内阁值房,司礼监掌印太监却被派去修永陵,而皇上在这个时候又突然宣布闭关。各部衙门的例行公事虽日常办着,公文案牍一时却不知由谁票拟批红。大明朝这架巨大的机器似乎突然停止了运转!

消息在下晌由宫里传到了裕王府。

裕王手里握着一卷书似在那里看着,却来回地走动,走到门边又不时把目光望向门外的上空,转过身又去看书,心神显然并不在书上。

李妃这时静静地坐在一旁,拿着那件给嘉靖祝寿的道袍慢慢绣着,目光却一直在关注着裕王的动静。

“高拱和张居正有多长日子没来了?”裕王终于忍不住了,明显是在问李妃,目光仍然盯在书上。

“有二十几天了吧。”李妃轻轻答道。

裕王望向门外:“《朱子语类》有好几处还是弄不太明白,徐师傅操持内阁的事也来不了,今天是不是叫高拱、张居正来讲讲书?”

李妃当然明白他的心思,婉言答道:“他们都是皇上派给王爷讲书的师傅,按理请他们来讲书是名正言顺的事。可今天是不是不叫为好?”

裕王望向了她,等她把话说下去。

李妃低下了头,轻轻说道:“有些话臣妾也不知当说不当说。”

自从上次二人闹了性子,后来又将赐给李妃家的十万匹丝绸还给了宫里,裕王对李妃便一直心生歉疚。而李妃此后性子也改了,不再像以前那样有话就说,而是牵涉到朝事总是三缄其口。这就使得裕王反而对她礼敬了许多。礼敬多了亲热反而少了。这个时候见她跟自己说话仍是这般小心翼翼,裕王心里便觉有些空落落的,当即叹了口气:“再亲也亲不过身边的人。你们家那么贫寒,好不容易父皇恩赐了十万匹丝绸,因为我又都退了回去。我那时又在气头上,就那么说了你几句,事后也不是滋味,你却一直挂在心里。像今天遇到的这件事,杨金水押进了宫,父皇审问后是青龙是白虎祸福然不晓。谭纶他们在浙江也不来个信,吕公公又突然派去了永陵,徐师傅、高师傅和张师傅都见不着,面前只有个你又连真话也不敢跟我说。说句灰心的话,不幸生在帝王家呀。”

李妃怎么也没有想到裕王这时会有这一番交心,见他说这话时站在那里身形瘦削,又是一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样子,一阵疼怜和埋藏心底的那份委屈带着泪水不禁蓦地涌了上来,连忙放下手里的针线,扭过头去找手帕。

裕王虽背对着她,却知道她在揩泪:“哭吧,再过几天我这个储君被废了,就不用再哭了。你带着世子向父皇求个情,看在孙子的分上,父皇应该还会给我们一块藩地,咱们奏请搬到湖北去,那里是父皇的龙兴之地,守着我祖父兴献皇帝的陵寝,咱们一家平平安安过下半辈子。”

“王爷!”李妃手里拿着手帕泪水夺眶而出,哪里还有心思去揩,奔了过来在背后抱住了裕王的腰,将脸紧紧地贴在裕王的背上:“王爷千万不要再这么想!以前的事都是臣妾的错,千条理万条理都没有跟王爷使性子的理。王爷今天这样说了,往后有什么话臣妾都会跟王爷直言。譬如眼下这个局势,王爷的苦臣妾也知道,既要事事顺着皇上,心里又要时刻揣着我大明的江山和百姓。既有这颗忠孝爱民的心,王爷就是天下最好的储君!父皇何等圣明,又怎么不会知道自己的儿子。”

被爱妾在背后抱着,这番话又是如此贴心贴理,裕王的腰慢慢挺直了,这种感觉甚难分明,究竟自己是背后这个女人依靠的大树,还是背后这个女人是支撑自己的大树?他将手里的书往一旁的椅子上扔去,双手握住了圈在腰前李妃的手,慢慢将那双手掰开,牵着她的一只手又将她慢慢拖到了身前。

李妃许久没有见到裕王这样的目光了,这时被他看得羞涩、感动和委屈一齐涌上心头,低下了头:“臣妾要是说得不对,王爷只当臣妾没说就是。”

裕王:“说得好,说得很好,接着说。”

李妃这时望着裕王的胸襟,轻轻说道:“朝里的大事臣妾哪里知道那么多。可有一条臣妾心里明白,先帝正德爷就是因为没有后嗣,父皇当年才因宗人入继大统。眼下父皇只有王爷这一条根,王爷又替父皇生了世子,祖宗的江山社稷终有一天要由王爷承祧,父皇怎么会断了自己的根?就拿今天这件事看,吕公公发配去修永陵,严阁老被命在家里养病,却让徐师傅在内阁当值,就足见父皇不愿伤着王爷。再说浙江的事,有赵贞吉在,有谭纶在,不会出大乱子。就算王爷举荐的那个海瑞和王用汲做事过了头,也是清官在办贪官,犯不了大罪。《易经》上说‘潜龙勿用’。在杨金水押进京师之前,王爷什么也不要想,咱们这几天就当平常百姓家一样,关起门来过几天平常日子。水落石出的时候,皇上自然会有旨意,徐阁老、高大人和张大人到该来的时候也自然会来。”

裕王眼前那一片灰暗被她这番话轻轻一拨,竟见到了一线光亮,见李妃依然微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胸襟,不禁用一只手轻轻托起了她的下颌,望着她:“可惜你是个女儿身,要是个男人从小好好读书,不比徐师傅、高师傅和张师傅他们差。”

李妃被他说得破涕笑了:“臣妾劝王爷,王爷反笑臣妾。”

裕王:“我说的是真心话。往后遇到什么事,你都这样跟我说。听你的,关上门,咱们这几天只让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说完这句,他的步伐也有力了,走到椅子前拿起那卷书,坐下认真地看了起来。

李妃心里热烘烘的,亮亮的目光看着在那里看书的裕王,好一阵子,自己也去拿起了针线,走到裕王身边的那把椅子前坐下了,一边绣着道袍,一边陪他看书。

可这时光也就短短一瞬,裕王坐在那里看了没有几行又站了起来,又开始似看非看来回踱步,显然剪不断理还乱还在牵挂那件天大的心事。

李妃望着他:“王爷。”

“嗯。”裕王停了步望向她。

李妃笑着:“臣妾想起了一句李清照的词。”

裕王:“哪句词?”

李妃笑道:“此愁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裕王尴尬地淡淡一笑:“没有的事。”又坐了下来,不再踱步,盯着书看。

李妃沉思想了想,轻轻放下手里的针线,站了起来,走到门口,向侍候在廊子那头的一个宫女招了招手。

那宫女疾步轻轻走过来了,蹲着行了个礼:“王妃。”

李妃在她耳边问道:“世子和冯大伴在哪里玩?”

宫女轻声答道:“在前院。”

李妃低声吩咐:“叫冯保来,我有个差使派他出去一趟。”

那宫女:“是。”提着裙裾急忙走了出去。

好些车轿来了,严嵩府大门前随从亲兵都站满了,却被那两扇紧闭的朱红大门挡在外面。一个随从不停地在叩着门环,里边却始终没有回应。

一座大轿里走出了严世蕃,紧跟着另外两座大轿里走出了罗龙文和鄢懋卿,还有一些轿里走出了几个二三品大员,都惊惶地望着那座紧闭的大门。

二十年的相府,就坐落在地安门当街的繁华处,虽然门前圈出了好大一块禁地,怎奈毕竟是车马辐辏之处,不远处对面便是酒楼茶楼。这时远处便有好些目光在惊诧地望着相府门前今日这异常的情状!

相府对面的“日月兴”酒楼当时在北京也是赫赫有名。占地利之便,坐落在严府对面的街上,一年间也不知有多少到严府拜谒的官员在这里候见歇息,有多少官员在这里请出严府各色人等摆酒谈事。一个个出手豪绰,据说不点酒菜,仅一壶好茶也得十两银子。就靠这一路生意,赚这样的钱,便是子孙几辈子也吃不完了。老板心里自然明白,这是沾了大明的福,因此把个“明”字拆开了取了个“日月兴”,赚了钱便不惜精心装饰,在二楼临窗隔了好多豪奢的包间,一楼大堂也用屏风相互隔着,以便这些官客饮酒谈事。

这时二楼临街的一个包间推开了,小二把换了便服的冯保和他带的一个随从让了进来。

冯保在靠窗的座位前坐下了:“吃过了,来壶茶吧。”

小二:“是呢。”答着却不走,仍站在那里。

冯保目光已经望向对面相府。跟他的那个随从向小二说话了:“我家大爷说了来壶茶,没听见?”

那小二似笑非笑:“是呢。十两银子,请客官先赏钱吧。”

“一壶茶十两银子!”冯保转过头来了,盯着那小二,“你这里卖的什么茶?”

那小二:“大爷,咱们‘日月兴’开了也不止一年两年了,都是这个价。”

冯保:“我问你卖的什么茶!”

那小二一点也不示弱:“什么茶都是这个价。你老没看见对面就是严阁老的府第吗?京里的尚书侍郎,京外的总督巡抚来这里都是这个价。”

“比尚书侍郎,总督巡抚还大的人呢?也要这个价吗?”冯保也来了气。

那小二怔了一下,接着轻蔑一笑:“那除非是严阁老了。可他老也不会到这里来饮茶。”

冯保倏地站了起来,太监的尖嗓子便露了出来:“要是比严嵩还大呢!”

那小二这才仔细看清了冯保那张几分像妇人的脸,立时有些省了:“大,大爷也是宫里的……”

冯保从袖子里掏出两枚铜钱往桌子上一摆:“就这么多钱,来壶茶。”

那小二慌忙拿起了桌上的铜钱又奉送回去:“既是宫里来的公公,小店有规矩,一文不收。您稍候。”说着急忙向外走去。

“回来。”冯保又叫住了他,“你刚才说也是宫里的,什么意思?”

那小二堆着笑:“不瞒公公,那边包间里也坐着两个宫里的公公呢。”

冯保不露声色:“那就实话告诉你吧,我们是一起的,却各有各的差使。不许说我们在这里,也不许再说他们在这里。说了,你这个店明天就不要开了。”

那小二:“这个小的明白。那边的两个公公也这样说呢。”

冯保:“对那边的公公也不许再说。听见没有!”

那小二:“不会再说。”

冯保:“去吧。”

那小二这才疾步走了出去。

冯保转对那个随从,那随从连忙将耳附了过去,冯保轻声说道:“立刻回去,告诉王妃,就说宫里也派了人在这里看严府的动静。”

“明白。”那随从也急忙走了出去。

小二捧着个托盘进来了,官窑的瓷器,还有四碟精致的点心,一一摆了下来,接着又殷勤给冯保倒茶。

冯保:“不叫你就不要再来了。”

小二:“是呢。”立刻退了出去。

冯保的目光又盯向了相府的大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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