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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仗从清晨开始,攻破倭寨是申时末,收拾战局已是酉牌时分。雾渐渐淡了,却没有完散去,西边群山上空的太阳一圆橙黄,朦朦地斜照着海面,照着沙滩。

在戚家军打过大仗的人都知道,一场恶战下来,收拾战局往往比作战时更辛苦。胡宗宪督浙的军规,凡生俘的倭寇一律不能滥杀,必须关押审讯,依律定罪;救获的百姓,都得妥善发给钱粮安排回乡。因天近黄昏,此时无论是战俘还是百姓都得就近扎营安置,候第二日清晨才能押送遣返。从海面的船队到海岸边是人头攒攒,传令声,呼喊声此起彼伏。

齐大柱和他的义兵们反而无事可做了,这时都静静地排坐在战场一隅的沙滩上,好些人在包扎着伤口,好些人在望着不远处两排有些奇异的人群。

这两排人,一排是戚家军的兵士,都是年轻后生,一个个脸上都透着兴奋,却都不敢吭声,睁大了眼望着对面那一排人群。

兵士对面那一排是这一次救下的几十个女人,多数是十几二十岁的少女少妇,也有近三十的妇人,也都静静地站在那里。

指挥西南水师战船的胡震站在这两排人顶端的中间,先望向那排女人,大声说道:“你们自己再好好想想,有无失散的亲人可找,确是亲人都被倭寇杀了,家也烧了的,才能留下来做军户。有不愿做军户的,现在还可以去投亲靠友!”

那一排女人都低着头,没有一个应声的,更没有一个离开的。

胡震:“那就是你们都愿意留下了。那好,那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往后,台州卫就是你们的家。”说着他又转对那排士兵:“你们也听清楚了!还是老规矩,从左边开始,第一个是一号,排下去是几号就是几号。谁拈着你们,谁就是你们的婆娘!军规就是父母之命,拈阄就是媒妁之言,这就算明媒正娶了!不许嫌弃,不许私底下调换,跟着你们后不许打骂,要好好过日子!”

那排士兵齐声应道:“是!”

胡震对他身边捧着竹筒的那个士兵:“让她们拈阄!”

那士兵捧着竹筒向那一排女人走去,走到第一个面前站住了。

第一个女人怯怯地望着那个竹筒,然后闭上眼从里面拈出了一个小纸团,急着就想打开。

那士兵:“捏着。拈完了叫打开再打开。”

那个女人立刻将纸团捏在手心。

接着是按顺序,一个一个女人从那个士兵捧着的竹筒里各拈出一个纸团,紧紧地捏着。

那士兵在一个女人面前僵住了,那女人低头静静地站着不去拈阄。

那士兵:“拈呀!”

那女人抬起了头:“让下一个拈吧。”

那士兵懵在那里——这个女人刚从一场浩劫磨难中下来,从左额划过眉间直至右边的脸颊有一条长长的刀痕,两眼却还是这般明亮,硝烟汗尘依然掩不住她脸上那种说不出的生动!

对面那排士兵都把目光望向了这个女人。

那个捧竹筒的士兵:“你不拈阄站在这里干什么?”

那女人依然执拗地:“让下一个拈吧。”

胡震也看在眼里:“下一个吧!”

那士兵只好捧着竹筒递向下一个女人。

对面那排士兵许多人的目光还盯在这个女人的脸,这女人却把目光望向了齐大柱他们那边。

虽然距离不近,齐大柱的目光这时竟和这个女人的目光接上了,心里莫名地一动。这时他身边的弟兄们纷纷都站起了,他竟浑然不觉。

“你就是齐大柱?”一个身影在齐大柱身边站住了。

“我是。”齐大柱曼声应着,这才把目光移了过来,不觉一惊,连忙站起。

戚继光站在他的面前。

“小民齐大柱参见戚将军!”说着拱手就要拜下去。

戚继光双手扶住了他:“是条好汉!这一仗你们是头功!我要赏你,赏你的弟兄们。”

齐大柱:“我们是自愿来的,不要赏。”

戚继光:“来不来是你的事,赏不赏是我的事。我跟你商量,你愿不愿带你的弟兄留下来在我这里干?”

齐大柱望着戚继光:“我愿意!还有些弟兄也愿意。可有些弟兄只怕还得回去。”

戚继光十分高兴:“只要你愿意留下就行!想回的可以回去。”

“十七号!”这时那边传来大声的宣号声,接着便爆发出一阵哄闹。齐大柱这边的人目光又被吸引了过去。

原来是胡震验完了第一个女人手里的数字,刚宣读完号码,士兵这一排的十七号提着枪在哄闹声中走向那个女人,离她还有一丈便停住了,向那女人伸出了手中长枪的枪杆,那个女人低下了头,不知所措。

胡震:“捏着枪柄。”

那女人这才怯生生地捏住了那个士兵伸过来的枪柄,被他牵着向对面走去。

胡震接着念第二个号码:“九号!”

又是一阵哄闹,第九个士兵提着枪走过去了。

齐大柱他们这些人都看得懵了。

胡震的念号声不断传来,兵士们的哄闹声也不断传来。

看到齐大柱这些人的神态,戚继光笑了:“倭寇作孽,这些女人都无家可归了,正好我们好多弟兄都打着单身,逼出来的办法,也算是功德吧。”

齐大柱佩服之情油然而生:“都说铁打的戚家军,小民今天算是看到了。”

戚继光的笑容突然敛了,面色一沉:“这里不是什么戚家军,你也已经不是什么小民了。”

齐大柱怔在那里。

戚继光大声地:“点一点,看你这些弟兄有多少愿意留下来,编成一队,我再给你调些老兵来,就归你管。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百户长!”

“是。”齐大柱这时竟有些腼腆,这一声答得便有些不响。

戚继光:“大声点。”

“是!”齐大柱这一声十分响亮。

戚继光的脸这时十分冷峻:“进了台州卫军营,一切就得按军规行事。还有,以后不许再说自己是什么戚家军。我大明所有的军营都是朝廷的军营,不是哪一家的军营!明白吗?”

齐大柱一凛,肃然答道:“是!”

戚继光:“你的弟兄们先在这里歇息,有人会安排他们吃饭编队。你先跟我去见个人。”

齐大柱:“是。”

戚继光带着齐大柱向山岭那边走去。

“等一等!”他们身后传来一个女人大声的呼叫。戚继光和齐大柱都站住了。

一个女人向他们奔跑过来,竟是那个不愿拈阄,脸上有一条刀痕的女人。

齐大柱心里猛地有了感觉,紧望着那个跑来的女人。

那女人跑过来后却没有看他,径直在戚继光面前跪下了,高高地抬起了头:“你就是戚将军吧?”

戚继光:“是。你有什么事?”

“我要跟这个男人!请戚将军做主。”那女人石破天惊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接着在地上磕了个头。

戚继光有些纳闷:“你要跟哪个男人?”

那女人又抬起了头,看着戚继光:“就是将军身边这个男人!”

齐大柱一震,眼睛大睁着望向那个女人。那女人却没有看他,还在紧紧地盯着戚继光。

戚继光慢慢望向齐大柱,又望向那个女人:“你说的是他?”

那女人:“就是他!”

戚继光:“为什么?”

那女人:“他帮我杀了杀我家的倭寇!”

戚继光:“你要报恩?”

那女人:“是。”

“你怎么知道他有没有妻室。”戚继光说着望向齐大柱。

“他有没有妻室都不紧要。”那女人抢着大声答道。

这样的事戚继光也是头一回遇到,心觉有趣,毕竟贸然,便又望向齐大柱,再又望向那女人:“你知道他愿不愿要你?”

那女人好坚决:“我跟着他就是。”

戚继光倒被她的态度打动了,定定地望着齐大柱。

齐大柱反倒低下了头。

戚继光对那女人:“你先到那边等着。”

那女人磕了个头,静静地站起又静静地向齐大柱的兄弟们那群人走去,始终没看齐大柱一眼。

齐大柱那些弟兄们站在那里早就看懵了,无数双目光这时都望着这个静静走来的女人。

那女人走到离他们约一丈处便自己在沙滩上坐了下来。

戚继光带着齐大柱继续向山岭那边走去:“你有妻室吗?”

齐大柱:“原来有,去年生孩子,难产,母子都没保住。”

“哦。”戚继光不禁又望了他一眼,便不再说话,大步向前走去。齐大柱默默地跟上他的步伐,走进了一片树林。

“禀部堂,属下把他带来了。”戚继光单腿跪了下去。

齐大柱站在那里有些懵。前方一块大石头上,坐着的那人又黑又瘦并不起眼。而赫赫有名的戚将军正是冲着那人跪了下去。

戚继光又站起了,对着齐大柱:“这就是当初放过你的胡部堂。快来拜见。”

齐大柱惊了,这才知道此人便是浙直总督胡宗宪,立刻双腿跪了下去:“小民齐大柱拜见胡部堂!”

胡宗宪浅浅一笑:“是海知县派你们来的?”

齐大柱:“回部堂大人,是。”

胡宗宪:“这次你们立了功。”

齐大柱:“回部堂大人,应该的。”

胡宗宪:“你们没有拿朝廷的军饷,谈不上应该。”

齐大柱抬起了头:“当初要不是部堂大人放了我们,后来要不是海知县救了我们,我们已经死了几回了。能为朝廷出点力,当然是应该的。”

胡宗宪望向了戚继光:“听到了吗?百姓并不知道什么是朝廷。他们心里的朝廷就是我们这些官。”

戚继光肃然动容:“属下明白。”

胡宗宪又问戚继光:“他们答应留下了吗?”

戚继光:“回部堂,他答应了,有些人愿意跟他留下,有些人要回去。”

胡宗宪慢慢站起了:“把军报写好了,给他们记头功,其他的按功保举,我今晚就向兵部呈报。”

戚继光:“是。”

“起来吧。”胡宗宪又望向了齐大柱。

齐大柱这才站了起来。

胡宗宪:“你现在虽然是官军了,打这一仗还是义民所为。我没有别的赏你,送你这把剑吧。”说着解下了腰间的那把剑递了过去。

齐大柱呆呆地站着,没敢伸手去接宝剑。

戚继光也有些意外:“部堂,这可是你在兵部时就用过的剑,怎么能送人?”

胡宗宪:“我带着它也没有多大的用处了,不如送给他多杀几个倭寇吧。”

什么叫“没有多大的用处”?为官无非进退二字,戚继光立刻感到了他内心深处的退志,而且是那种无奈的退志,心里便觉一酸,看见胡宗宪双手把剑还递在那里,连忙低声对齐大柱:“快接过来!”

齐大柱又跪下了,双手举起接过了那把宝剑。

胡宗宪开始向山岭那边走去,亲兵队长和亲兵们牵着马立刻跟去。

戚继光深揖下去:“送部堂!”

胡宗宪又站住了,回过头来,齐大柱这时捧着宝剑还跪在那里正望着他。

胡宗宪:“托你们那些回去的弟兄带句话,感谢海知县。”

齐大柱大声应道:“是!”

天色渐渐暗了,胡宗宪和他的亲兵们消失在黑黑的树林深处。

海瑞赶到杭州馆驿已是亥时。同样的地方,同样的人,相隔数月,这次进来驿丞驿卒的态度却大不相同。驿丞亲自举着灯,驿卒在后面替他牵着马走进了院门。

“王知县到了吗?”海瑞一进门便大声问道。

“敢不先到?”王用汲手里也提着一盏灯笼,站在院里,还是那副笑容,望着海瑞。

一个在淳安,一个在建德,比邻之县,可几个月就是没能见面。海瑞见到他顿感春风习习扑面而来,立刻走了过去:“你总是比我腿快。”

王用汲:“我比你近,地利而已,地利而已。”

“住哪里?”海瑞问王用汲。

驿丞立刻接言:“给二位老爷安排了东院大房。王老爷说一定要住你们原来住过的那两间,小的只好从命。若是嫌办公事不便,还可以调。”

“原来的好!就住我们上回那两间。”海瑞大声赞同说。

可一进门,海瑞就感觉不对,这是原来那间房吗?

——房梁上吊着灯,房角上座着灯,书案上摆着灯,大放光明!房间确还是那个房间,摆设却换了,一色的黄花梨家具,书案也大了许多,上面的纸笔墨砚显见都是上品,摆得整整齐齐。桌子上,茶几上的茶具也都换成了上等的细瓷,而且还摆有花瓶、古玩。

海瑞站在房子中间,上下左右扫了一眼。

驿丞站在他身边,指着房门边那架黄花梨洗脸架:“海老爷先洗把脸,待后让他们伺候你老沐个浴。看还缺什么,我再派人给你老送来。”

海瑞这才看到,房门边的洗脸架上还摆着一只白云铜面盆,已装好清水,一块雪白的淞江棉布脸帕一半搭在水里,一半搭在盆边。他的脸色更难看了,慢慢望向那驿丞。

王用汲站在另一边鬼笑,他知道,驿丞立刻要碰一鼻子灰了。

“点这么多灯干什么!”海瑞果然一开口便给他一钉子,“还有这些花瓶之类!我们是来办公事的。桌上留一盏灯,其它没用的东西都拿走。”

那驿丞立刻窘在那里:“海老爷,你老和王老爷虽还在知县任上,这回可是奉旨办差。我们是按规制接待。”

海瑞:“什么规制?《大明会典》上有这个规制吗?”

那驿丞只好望向了王用汲。

王用汲:“恭敬不如从命。你们就按海老爷自己的意思办吧。”

驿丞只好对外面的驿卒喊道:“取叉子来,把房梁上的灯还有座灯都熄了。把花瓶古玩都搬出去。”

立刻进来两个驿卒,一个拿着一根好长的竿叉便去叉吊在房梁上的灯,另一个便去取摆在各处的花瓶古玩。

王用汲对海瑞:“先擦把脸吧。让他们干,去我房间坐坐。”

“不擦了。”海瑞说着便招王用汲向门外走去。走到门边又对那驿丞说道:“一百两一匹的淞江棉布用来做脸帕,你们也太阔气了。换了,我只用麻的。”

边说着,就到了王用汲的客房门口,一推开门,海瑞便又是那副不想进去的样子。

——王用汲的房间和海瑞刚才的房间是完一样的规格和摆设。

“算了。我还是到院子外边站站吧。”海瑞说着便走。

王用汲一把拉住了他,仍然笑着:“你不愿意过好日子,还不许人家舒服点?也太不近人情了吧。”

海瑞:“好大的人情。润莲,你知道这种规格一人一天要花多少银子吗?”

王用汲:“包括饭食,每天二十两。”

海瑞:“知道你还住?”

王用汲收了笑容:“因为这是赵中丞和织造局亲自安排的。”

赵贞吉是巡抚也是这个案子的主审官,他安排陪审官的食宿规格尚可理解,可王用汲偏偏把“织造局”三个字说得很重,这里面就有文章了。

海瑞立刻警觉起来:“上谕下来都五天了,我们来了不立刻召集办案,倒在规格上做起文章来了。”

王用汲:“其实,赵中丞已来过了,等了你一个时辰,刚走。”

“是么?”海瑞立刻转身,“那我们现在就去见他。”

“都什么时候了?”王用汲一把拉住他,“赵中丞说了,明早卯时在巡抚衙门会面。”说着便把门关了,接着把海瑞拉到靠墙的椅子边:“来,坐下说。”

海瑞被他让着在靠墙的椅子上坐下来了。王用汲拖着旁边那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下:“先不说规格的事。刚峰兄,你接到上谕是什么时候?”

海瑞:“一天前清晨时候。”

王用汲:“建德比淳安近,我接到上谕是两天前的傍晚。遵省里的安排,白天忙着交接县衙的事,这两晚可是夜夜没合眼,睡不着。”

海瑞笑了:“是呀。这么大的案子,被审的睡不着,审案的当然也睡不着。”

王用汲:“你也睡不着吧?”

海瑞:“那倒没有。案子该怎么审就怎么审,觉该怎么睡还怎么睡。”

“你倒睡得着。”王用汲叹了一声,“你就没想想,这个案子的主审官为什么是赵中丞,两个陪审官为什么是你和我这两个新调来的知县?”

海瑞望着他:“想得有些道理。”

王用汲压低了声音:“赵中丞是徐阁老的学生,你和我是高大人和张大人推举的人。愣要说派系,我们三个是裕王爷这边的人!”

海瑞依然静静地望着他。

王用汲:“这么大案子,皇上为什么会同意用裕王爷的人来查?用意只有一个。”说到这里他又停住了。

海瑞:“说下去。”

王用汲却站起来,走到书案前拿起笔在一张笺纸上写了两个字,踅回来,伸到海瑞面前。

海瑞注目望去,笺纸上写着两个大字:“倒严”!

海瑞点了点头,王用汲立刻揭开身旁的灯笼罩将那张纸点燃了,快烧尽时放到自己这边的茶碗里,这才又坐了下来,紧紧地望着海瑞。

海瑞也紧紧地望着他,一副等着听下去的神态。

王用汲:“可我又想,既然皇上都有这个心思了,直接下一道旨意就是,为什么还要费这么大手脚,从浙江入手?原因只有两个,一是这一党势力太大,在朝廷动他们立刻便会牵动两京一十三省。二是皇上另有顾忌,还没有下最后倒他们的决心。刚峰兄,这样的事交到浙江,交给我们,你我肩上担的是天大的干系,脚下踏的却是薄冰哪。”

海瑞显然认同了他的见解,也格外严肃起来:“那这个担子你准备怎样担?”

王用汲:“一句话,小事不糊涂,大事要糊涂。”

海瑞的眼中立刻闪过一丝不以为然:“什么叫小事不糊涂,大事要糊涂?”

王用汲把声音压得更低了:“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那些人这二十年干的事有多少牵涉到宫里,牵涉到皇上,朝廷那么多大员都知道,可何曾有人说过一句话?何况还有许多只有天知道的事情!从浙江入手就是为了投鼠而不忌器。牵涉到‘鼠’我们可以严查,牵涉到‘器’,我们便一个字也不能问,更不能查。”

海瑞开始换了一种目光望着王用汲,他突然发现这个人品厚道遇事随和的人居然还有这么深的思虑,一时自己也弄不清是对他油然而生佩服还是蓦然生了一丝隔膜,目光便透出了这种复杂。

王用汲正望着他的眼,当然感觉到了他的神态:“不要用这种眼光看着我。我们不这样想,郑泌昌、何茂才就会想得比我们明白。为了避罪,他们会把什么事情都往宫里扯,往皇上身上扯。这一扯,案子便一个字也审不下去。你和我,还有赵大人这一关就比郑泌昌、何茂才还要难过!”

海瑞仍然紧紧地望着他:“赵中丞是不是也这样想!”

王用汲想了一下:“他来的时候倒是没有这样说,但可以料定,他也是这样想。”

海瑞:“你怎么就能料定?”

王用汲的目光这时慢慢扫视着这间布置高档的房间:“现在可以说我们的规格了。你和我也不过七品的职位,织造局为什么会亲自出面给我们安排这么高的规格?难道还不明白。”

海瑞:“织造局插手这个案子了?”

王用汲:“岂止插手。圣旨叫我们抄没沈一石的家产充归国库,可织造局已经将沈一石的家产转卖给别的商人了。”

“他们敢!”海瑞倏地站起,两眼立刻闪出光来。

“不要动气,先不要动气。”王用汲一边示意海瑞压低声调,紧跟着也站了起来,更压低了声调,“你知道收买沈一石家产那些商人的约书是和谁签的吗?”

海瑞:“谁?”

王用汲:“赵中丞!”

海瑞一下愣在那里。

王用汲:“还有更匪夷所思的,接手沈一石家产的商人都是胡部堂的亲谊。”

海瑞两眼空空地望着前方,脸上无任何表情,身子也一动不动,就像老僧入定般站在那里。

王用汲见他这般模样,本想说话又停住了,只好静静地待在那里。

海瑞的耳边慢慢传来一个人的声音,是高翰文临走时向他背诵织造局账目的声音:“嘉靖三十九年五月,新丝上市。六月,南京、苏州、江南织造局赶织上等丝绸十万匹,数解送内廷针工局……嘉靖三十九年七月,以两省税银购买上等丝绸五万匹中等丝绸十万匹,和淞江上等印花棉布十万匹,解送北京……嘉靖三十九年十月,织造局同西域商人商谈二十万匹丝绸贸易,折合现银二百二十万两,悉数解送内廷司钥库……”

接着,海瑞动了,来回踱着步,将高翰文告诉他的数字自己念了出来:“嘉靖四十年二月,接司礼监转上谕,该年应天、浙江所产丝绸应贸与西洋诸商,上年所存十二万匹丝绸悉数封存,待今年新产丝绸凑足五十万匹,所货白银着押解户部以补亏空……”

王用汲见他旁若无人,突然说出了这些惊天的数字,一下子懵了,眼睛睁得好大望着海瑞。

海瑞的眼中这时也渐渐闪出光来,显出来一副闻鼙鼓而思破阵的神态!

王用汲看着他这种气势,怯怯地唤道:“刚峰兄……”

“不用再说了!”海瑞倏地转望向他,“圣谕煌煌,明示要抄没沈一石的家产,追缴郑泌昌、何茂才以下罪员贪墨的赃款交归国库。现在织造局却将沈一石的家产转卖给别的商人,而且还是卖给胡部堂的亲谊!要是这样,抄沈一石的家等于没抄,追缴赃款也就等于没追。国库依然亏空,贪墨照旧堂皇。润莲,这件事我要查!你敢不敢和我一起去查?”

王用汲:“这可是赵中丞签的约,你向谁去查?”

海瑞:“这些商人是谁叫来的?”

王用汲:“听说是郑泌昌、何茂才叫来的……”

海瑞:“那就连夜提审郑泌昌、何茂才!”

“这不妥!”王用汲急了,“赵中丞是主审官,你和我是陪审官。案子还没有审,哪有陪审官去查主审官的道理!”

海瑞:“我查的不是赵中丞,查的是沈一石的家产,和他家产背后的贪墨!你到底跟不跟我一起去?”

王用汲:“我不去,你也不能去。”

“那好。”海瑞手一挥,“你还住你这间房,我就住我那间房。你怎么干我不管,我怎么干你也不要管!”说着大步走到门口,开了门走了出去。

王用汲懵在那里好一阵子。想了几个来回,为海瑞考虑,他还是觉得去向赵贞吉禀报一下为妥。

正如海瑞所言,遇到这么大案子,被审的睡不着,审案的也睡不着。尤其是赵贞吉,主审巡抚兼于一身,一到任就被织造局猛闪了一下腰,这时更是瞻前顾后,哪里能安寝于席。正在大案前仔细翻阅堆积如山的案卷,苦思下面的事情,王用汲来了,便立刻接见了他。

王用汲显然用最谨慎的词句最简短地向他说完了海瑞去提审的事,便静静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等赵贞吉去阻止。

赵贞吉也静静地坐在案卷堆积的案前,只露出那颗没有戴帽的头,看不出他有任何惊诧,也看不出他有任何焦急。

“他是陪审官,有权去提审罪犯。”赵贞吉竟然十分平静地说出这么一句话。

王用汲一怔,接着说道:“中丞大人,这是朝廷的钦案,似乎还是应该由中丞定了,我们陪审。否则,卑职担心打乱了中丞的部署,海知县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赵贞吉:“圣旨你们都看了,那就是部署。只要按旨意审就没有什么责任。”

王用汲站起来了:“中丞,旨意叫我们抄没沈一石的家产充归国库,可现在已经卖给了别的商人。中丞叫我们怎么按旨意审?牵涉到织造局怎么办?”

赵贞吉又慢慢把目光望向了他:“你还是个老成办事的人。你说的都没有错。可海知县去提审犯人也没有错。这样吧,你要担心牵涉到织造局,就去告诉杨公公一声。他可以去旁听嘛。”

王用汲是何等明白的人,一番对答已经看出赵贞吉这是眼睁睁让海瑞去捅马蜂窝,也正颜起来:“中丞如果认为应该这样,那也应该中丞派人去通告杨公公。”

这便是顶撞了,赵贞吉却丝毫没有在意的样子:“我派人去通告杨公公也行。来人。”

当值的书办跟着唤声立刻进来了:“中丞大人有何吩咐?”

赵贞吉:“你立刻去织造局禀告杨公公,就说新来的海知县一个人到牢里提审郑泌昌、何茂才去了。”

那书办:“是。”

赵贞吉又问王用汲:“还有别的事吗?”

王用汲倒被他软在那里,过了一阵才答道:“卑职没有别的事了。”

“那就先去歇着。明早卯时到这里来会集,一起听听海知县审出了什么。”赵贞吉依旧和颜悦色地说道。

“是。”王用汲心里好乱,答了这声转身退了出去。

入伏的天,气候闷热,心里燥热,杨金水侧躺在一张紫檀大榻上也是睡不着。好在房梁的每根横梁上都吊着一块用水竹织成的三尺见方的“吊扇”,一共四扇,串在一根小指粗的丝绳上,丝绳又都卡在横梁的红木轱辘上,绳头垂下来正被那个胖太监捏着,一下一下地拉,四扇“吊扇”便同时前后扇动,轻风徐来,岂不快哉!可杨金水还是睡不着,翻了个身:“你来摸摸,我头上是不是有些发烫?”

那胖太监立刻站起,先到银盆里把手洗了,又擦干了,趋到榻边,用手轻轻挨上杨金水的额头。

“烫不烫?”杨金水问道。

胖太监:“干爹甭急,儿子用这只手再探探。”说着换了只手又轻轻挨上杨金水的额头。

“到底烫不烫?”杨金水翻身坐起了。

胖太监立刻退了一步,答道:“好像有些烫,又好像有些不烫。”

“你就是一只猪!”杨金水恼了,“换个人来摸摸。”

“是。”胖太监答着就走,刚到门边,那个随从太监正好走了进来。

胖太监:“师兄来得好,干爹觉着身子有些不合适……”

“哪儿不合适了?”那随从太监连忙走了过去,“干爹,该不是着了风吧?”

“都好几天没刮风了,哪里着风去?”杨金水十分不耐烦。

“也是。”那随从太监连忙将眼瞪向胖太监,“是不是你不知轻重,扇子拉得太急了?”

“可没有!”胖太监一听汗就出来了,“干爹在这里,我可是掐着脉数拉的扇,一下不多,一下不少……”

随从太监:“得了,你先出去。”

胖太监如蒙大赦,十分敏捷地走了出去。

杨金水知道他有事要禀了:“什么事?”

随从太监顺手拿起榻边几上一把象牙折扇展开了轻轻给杨金水扇着:“那个淳安知县海瑞到牢里提审郑泌昌、何茂才去了。”

“审就审呗。”杨金水乜向他,“就这个事?”

随从太监:“他是一个人去的。”

“一个人又怎么……”刚说到这里杨金水也觉得有些不对头了,“赵中丞呢?”

随从太监:“就是赵中丞派人来禀告干爹的。赵中丞说,那个海瑞晚上戌时到的,连他的面都没见,子时就一个人跑到牢里提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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