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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忠没办法回答。
是我说错了话。我不清楚你想要什么,年轻人总是要发一阵疯,过去了也就过去了,我知道你需要什么就成。
他推开朝忠,侧身滚到花丛中,闭着眼睛躺在月光下,轻轻地唱着从一个死囚那里学到的哀歌,含混不清,声声慢下去,渐次不闻,终于消失了。
王蒲忱次日清晨是在床上醒来的,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整个人都恢复到了出事前的状态。他拿起那瓶半空的贵州白看了看,走出房门,朝忠已经将他沾染花汁的衣服清洗干净,晾晒在明亮晨光中,年轻的脸庞上朝气蓬勃。王蒲忱看着他把衣服晾好,向他致谢说,谢谢。朝忠同志还会洗衣服?是跟着徐局长那时学会的?
孙朝忠怔了一下。很快就说,专员,您先吃药,我让人把早餐送来。
王蒲忱自己调整到正常,病也就一天天好起来。孙朝忠在夜里极少听到他醒来,他的烟抽得次数越来越少,两个月后彻底断掉,人也逐渐繁忙起来,忙到没什么时间跟孙朝忠说话。朝忠依然忠诚执行着他实际上的秘书和副手职能,无微不至地照顾他,照顾着他那丛很快就将凋零的花。专员行署有唯一一部接通总统府的电话,每当王专员使用这部电话,所有人都要远离那间小小的密室,朝忠为他守着门。朝忠再次经过密室时,看到军统的人在站岗,他诧异地做了个手势,对方回个手势,示意他王专员正在通话,不要靠近。
王专员病愈之后,特意私下到演武场测试了下圌身体素质,打靶依然精准,只是翻越障碍确实不大如从前。他让孙朝忠也试试,眯着眼看孙朝忠精准的左右手连射,跟军统精英不相上下的擒拿,若有所思。遇上了好对手,朝忠今天打得格外尽兴,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他很想看看王蒲忱是什么表情,回头却没看到人。下属说,王专员有事先走了。
朝忠对一切征兆毫无察觉。不久后的某个清晨,他去厨房给王蒲忱煮粥回来,却没有见到人,卫兵诧异地说,孙副处长,王专员出发去舟山群岛巡查,您不知道么?朝忠怔在了当地。人事处处长满面春风进来,声音洪亮地送上一张来自建丰同志行辕的调令:原职暂代侍从室机要科科长,简单说,建丰同志的配枪机要秘书。
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朝忠固执地不愿意承认那纸调令,然而调令就在眼前,秘书就如同领导的女人,一个用过了,就不会有人再用,何况是领袖?他快步走出房门,去给王专员打电话,希望他能在电话里告诉他确实是建丰同志行辕弄错了,他会去协调。人事处处长及时按住了电话,说,孙副主任,王专员走的时候交待过,请您接到调令立即启程,最好当天报道。
朝忠对着那纸调令,静静圌坐了一个小时。
他从未如此清楚地看懂自己,看懂自己在王专员心中的位置,他是个眼线,一个可以怜悯但决不能放在自己身边的眼线。这天海岛温度接近三十度,可朝忠却坠入了北平那个月圆之夜的机场,北风呼啸,徐铁英将法院传票居高临下扔下来,这一次没有人替他接住,他死于寒冷和绝望。
朝忠尽最大努力清理掉自己留在王专员房间的一切痕迹,将晾晒好的衬衣熨烫平整,叠好放在王专员床头,悄无声息离开了大陈岛。跟他同班次飞往岛内递送物资的副处长,羡慕地看着这位面无表情、鸿运高照的年轻人,想,这就是贵人相啊。
孙朝忠入职极为顺利。建丰同志的随从刚刚经过一番清洗,新补入的人不多,都是他长期考察、绝对信任的心腹,行辕办公室对他们相当看重,各方面安排得非常妥帖,行辕办公室副主任甚至亲自带着他认人,到现场手把手教导他各种规矩和工作诀窍。曾经偶然出现在电话那头的建丰同志,如今朝夕相对,见到总统也不是新鲜事,孙朝忠却已经没有了应该有的激动,按部就班地埋头工作。行辕办公室夸奖他,沉稳,踏实,能办大事。
朝忠经常会收到来自大陈岛的秘密报告,每份后边都有一个签名,王蒲忱。建丰同志也会经常书写批示交给他,抬头每每是,蒲忱同志。他听到建丰同志常常拿起电话,说,接大陈岛,然后说,蒲忱吗?也会听到建丰同志拿起电话,说,蒲忱啊。王蒲忱在看不见的电波和信息来来去去,擦身而过,没有一丝是给他的。这个名字后是一双黑不见底的眼睛,没有丝毫光亮能透进去,刺得他整个人都疼痛难忍,蜷缩起来。他会在最沉重的梦里反复梦到那只手,一遍遍梳理着自己的头发,没有一丝温度地问,你,想要什么?
他如今倒是常能见到徐铁英。徐部圌长对他的进步十分满意,还会私下教导他如何圌在领袖身边工作,他默默地听,默默地记,自嘲地想,还有人肯利用他,不是很好么?
这天徐铁英被建丰同志叫来,他自己却临时被总统叫走,这一等就没了长短,朝忠便到侯见室去陪着寒暄一阵。徐铁英捧着茶杯眼神放空,一言不发,说明对面被盆景挡住的背影是个生人,他毫无防备地走过去,叫了声徐部圌长,却发现徐铁英露出了一个被解救的微笑,对他背后那人说,王专员,还是你的手下出人才啊!
倏然转过身,朝忠就看到了王蒲忱。
王蒲忱穿着一套他从未见过的孔雀蓝中山装,露着雪白衬衣边缘,气色略有些憔悴,闲散地微微点头示意,对徐铁英说,徐部圌长客气了,是建丰同志识人能用。
徐部圌长连连称是,赞扬建丰同志几句就翻过去,这个话题再多说就尴尬了。话开了头,不能截断,于是徐铁英跟王蒲忱讨论起情报学院的政治课程设置,一来一往,不急不慢地熬时间。孙朝忠此时应该得体地退出去,他没有,而是向前走了一步,正站在两人中间,平静地说,王专员。徐铁英抬头看着他,王蒲忱也抬头看着他,满室寂静,他们同时听到这个面无表情的年轻人说,我没有给徐局长洗过衣服。徐局长就在这里,我不会撒谎。
王蒲忱静静地看着他,黑不见底的眼睛没有任何波动。
徐铁英茫然地看着孙朝忠,然后又茫然地看看王蒲忱,机智地一言不发。
我没有给任何人洗过衣服,除了你。
他向两位高官点头致意,离开侯见室,没忘记轻轻关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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