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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姁的宫殿并不比天子的朴素太多。
她的母亲在她入宫时,似乎是为了炫耀,又似乎是为了弥补她从小到大受到过的惊吓与苦难,倾府库所有,为她筹备了一笔丰厚陪嫁,将她的合欢殿修缮得光彩耀目,处处奢侈精致。
但她对着墙壁缓缓坐下时,只觉得四周所有的东西,都在向她压过来。
“娘子今日可算是压过了皇后一头!”有小宫女在身边这样叽叽喳喳,“不愧是娘子,董贵人昔日也不见得有这样的恩宠呢!”
什么样的恩宠?
是开在枝头的花,被连着枝条一起剪下来,珍之重之,放在瓶子里养起来的恩宠吗?
若是那样,她也可以用尽全身解数去讨好赏玩她的主君啊。她这样年轻,颜色未盛,读过诗书,习过女红,若是能得到主君的一点恩宠就能安稳度日的话,行啊!
可世间哪有那么轻易的事?
她的主君,汉室的天子,也只是一支插在更大的花瓶里,被更多的人养起来的花啊!
精心侍奉他的人越来越少,居心叵测的人越来越多,她察觉到了,伏后也察觉到了。
……也许汉室将终。
……也许汉室仍能存续,但天子却要换一位。
对于吕姁来说,这两种结局她都能接受,她只想要父母平安,自己也能平平安安地过完一辈子,至于什么身份,她不在乎。比如天子退位,她被送出宫去,寻一个父亲麾下的年轻偏将嫁了,她觉得就再好不过。
但伏后则完全不同——天子在公卿与武将的争夺中也许变得优柔怯弱——但伏后却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
她是大汉的皇后,她既得到了皇后的印绶,死也要作为皇后而死,绝不容忍权柄旁落!
宫中没有哪个女人会对她造成威胁,伏后也丝毫不在意天子宠爱哪位美人,她因此大度地容忍了董贵人的骄横,并且千方百计诱吕布将女儿送进宫中为妃。
她的警惕在朝堂,在天下:任谁觊觎神器,她一定要竭尽所能,凶狠地回击!
而现在,被伏后疑心并忌惮的,所谓调唆杨丑谋杀张杨的真凶——必定是左将军,移风乡侯刘备。
——这与掌不掌握什么证据没关系,只跟当今诸侯中,谁离神器最近有关。
但吕姁一点也不想被绑在这架名为“大汉”的战车上。
虽然不想,但她什么也做不到,她只是一株养在青瓷瓶中的花,等待她那个根本不由自己做主的未来到来。
于是少女继续坐在角落里,面对着墙壁,默默地,痛苦地闭上眼睛,不去看眼下的春光晴好,以及不久将来的乌云和风暴。
天气就真的很好。
荒原上草长得还不高,绿油油的,其中夹杂了星星点点的野花,一眼望去好像一匹翠绿的缎子,感觉扑上去打个滚就很不错。
她骑在马上,一边奔跑,一边欣赏这幅景色,正心旷神怡时,旁边忽然就飞出一支箭,对着她的肩膀而来!
她连忙弯腰躲闪,第二支箭也已经到了面前!
……没躲过,箭头包着布,蘸了些面粉,扑了她一身。
张辽收了弓,“呵呵哒”一下,“若是子义今日前来,必定还有一箭!”
“若是子义前来,我就下马和他打!”
“他也下马?”
“他也得下马!”
“哦,”张辽说,“我不下马,你想在地上和我打,那就来吧。”
他一声口哨,周围十余个亲随骑着马嘻嘻哈哈地溜达过来了。
陆悬鱼板着脸,“那我也打得过。”
“不受伤?”
她看看围上来的这群并州老兵,脑补了一下十几匹战马冲过来时的场面。
“……不受伤有点难。”
张辽伸出一只手,做了个有点夸张的手势,“那就请纪亭侯继续操练。”
……在骑马这一项上根本没有啥天赋的纪亭侯感觉痛苦极了。
张辽这些日子一直领着骑兵在北海四处转悠,震慑豪族,顺带就给她补补课,教学内容其实很简单,就是在被骑兵追杀的时候,怎么保命。
骑兵并不是只有排山倒海正面冲锋一种玩法,他们会从两翼包夹,会从身后追击,会在她反击时立刻撤离,在她疲惫时重新围杀上来,还会像刚刚这样,她在跑,张辽在她不远处几乎平行的地方也在跑,然后冷不丁来两箭。
……她以前没上过这种课,她没逃跑过。
不过张辽很容易就说服了她。
“袁绍自占领幽州之后,本部骑兵已逾万骑,若是算上乌桓鲜卑骑兵,或许有三万之众,以青州地势之平坦,任你有项王之勇,凭他们往来射杀袭扰,也能取了你项上人头。”
她默默地摸摸自己的脖子。
“你的扈从们皆擅长马上作战,但若主帅弱于骑术,将来一样会受困于此,还要枉送了那些亲兵的性命。”
……于是就被拖来补习骑术了。
在荒原上骑马撒欢乱跑,很容易就跑远了。
回头看不见千乘,估摸着是离济水近了些,她和张辽商量着,不如到河边休息一下,正好饮马时,远远地忽有哭声传来。
有妇人领着两个孩子,坐在河边哭泣。
她正想上前询问时,张辽忽然拉住了她的缰绳。
“你若是过去询问,她必要逃走的。”
“……为何?”
“千乘以北的民户已经迁尽了,”他说道,“那妇人是偷偷跑到济水旁的,若是被官吏见了,要罚。”
人离得很远,只能看到几个身影站在那里,却听不清她对着河水在嚷些什么,只觉得伤心极了。
“千乘附近的农人,有些不曾撤走,便被袁谭掳回平原了,”张辽说道,“原本有人想去平原寻人的,只是平原以南,千乘以北这一片土地已经荒废,又有官吏巡查。若是在我们这边被拿住,就会罚去做苦役,若是在平原那边被发现,就地诛杀。”
她恍然大悟。
“她的丈夫也许还活着,”她说,“但似乎跟死了也没什么分别。”
“是。”
“只不过是两条河而已,跟星汉似的。”
张辽似乎想笑一下,但当他笑出来时,就变成了苦笑。
“诸侯征伐,生民流离,此不过一斑而已。”
父亲与儿子不能相见,妻子与丈夫被迫分离,也许活着,但只能隔河相望,大哭一场,就像是两个国家,两个世界一般。
“可是,”她指了指河的北岸,“那里也是大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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