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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座府邸朴素极了,府邸里的这位主人也朴素极了。
张杨张稚叔,其实只不过是个四十多岁,皮肤黝黑,着半旧葛衣的寻常武将而已,任谁看了他那身服饰,再看看他的容貌和气度,也看不出半分权臣的影子。
他出身寒微,原本只是并州刺史府里一个小小的从事,的确与风度威仪累世阀阅这些词都不太相称。
眭si一声固站在他面前,忧心忡忡地看着他的主君箕坐于几,沉默不语的模样。
“大司马,温侯不愿背上骂名,因此将溃兵之事推给大司马,其心可诛”他忍不住大声道,“大司马若不愿决断,末将可以代为之”
张杨抬眼看他,“你欲何为”
“末将已打听明白,那些溃兵之中,西凉兵十不存一,多为流寇,他们这一路裹挟着冀州的贼寇向洛阳而来,人数恐不下万余”眭固急切地说道,“这些人无忠君之心,却有害民之意况且现下春耕已过,秋麦尚早,咱们哪来那么多粮食养活他们断不可留”
“所以,”张杨的声音不辨喜怒,“你要杀尽他们”
“末将只需带本部兵马足矣”这个年轻人思绪十分敏捷,立刻说道,“末将领命外出,巡查雒阳城外是否有流寇为乱,待末将清剿之后,大司马再派使者去募兵,到时只要责罚末将便足够了如此便不算违了朝命”
大司马又不吭声了。
这个面目平凡的汉子坐在那里,带着眉宇间散不去的忧心与痛苦,沉默了很久。
“你说他们是流寇,”他说,“他们在做流寇之前,是什么”
这是什么问题
“他们都是黄巾啊”
“黄巾,”张杨问道,“黄巾又从何而来”
眭固的心忽然“咯噔”了一声,他意识到自己的主君恐怕要钻什么可怕的牛角尖了。
这道理是错的吗
当然不是。
眭固自己也是黑山贼出身,他再清楚不过所谓黑山贼,实际上只是一群活不下去,被迫造反的穷苦百姓。
但他已经追随了这位将军。
他的忠心让他不能以原来的立场看待这个问题。
“他们虽然曾是农人,但既然甘心做贼,就不能再视为大汉子民了。”
张杨又一次抬起眼,看向他,“你这么说也行,但他们为何又跟随董承出征呢”
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影,落进了这间并不明亮的陋室里。
那些黑山、白波贼会跟随董承出征,是因为董承代朝命行事,一路攻伐兖州的路上招募了他们。
也就是说,朝廷已经赦免了他们。
“他们已经是大汉的士兵了。”张杨说道。
眭固的心狠狠地揪了起来,“大司马,三思啊咱们的粮草”
但张杨终于从几上站了起来。
他似乎什么都明白,但还是一意孤行地做出了这样愚蠢的决定
“大汉背叛了他们一次,不能再背叛他们一次。”
当张杨将话说出口时,似乎忽然就放松了。
“你领五百兵,带够粮草,去雒阳招募他们来河内便是,”他想了想,又嘱咐道,“天气虽然转暖,但溃兵必定多有伤病。你再带几个医师,一起去。”
那些长得很凶的溃兵被带走啦
雒阳荒凉而寂寥的乡间,有稚童这样悄悄告诉父母,北边有个将军带兵来了,没有杀他们,但态度有点凶巴巴,让他们都跟着他的士兵走,还给他们饭吃。
那些溃兵原来游荡在坟茔间,睡在荒地里时,一个个看着都不像人,像野兽呢眼睛绿油油,恶狠狠的可是他们有热饭吃,有新衣服,新草鞋穿时,原来也会老老实实排队站在那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个破陶碗,一边吃,一边哭呢
他们都走了,是不是雒阳以后就安稳下来了
虽然春耕已经过了,可是他们总能开荒,再种点什么东西填饱肚子吧到那时他们也是好人了
父母听了儿子的话语,也彼此窃窃私语了一阵。母亲还是没有离开纺车,只是招招手,让儿子过来,摸摸他的头。
那些溃兵都被张将军带走啦,张将军是个好人,他必能平平安安的,咱们雒阳也能平平安安的。
这片郁郁葱葱的荒野上,有文士骑马远远注视着这一幕。
他那阴云密布的眉头渐渐舒展开,露出了一丝微笑。
“元常公妙计,果有此效”
身边侍从看了他一眼,有些疑惑不解,“先生,接下来该如何”
“张杨既顺朝命,收了那些溃兵回河内,接下来朝廷自然要表彰他啊,”刘晔笑道,“至于咱们,寻个高处,隔岸观火便是。”
“火”
朝廷的表彰会成为一把火,这是后来人始料不及的一件事,毕竟士卒听不懂诏书那些文绉绉的词语。
但有人别有用心地翻译之后,讲给他们听。
“贵人们说,将军虽薄待士卒,但他忠于汉室,所以要奖赏他”
“虽然咱们每日的饭食被克扣了,可是那些贵人开心了”
“贵人哪些贵人”
“就是雒阳城中那些公卿啊”
这些并州士兵低下头,看一眼自己手里变得清澈不少的麦粥,又看一眼比以往小了一圈的饼子,脸色渐渐变得阴沉。
但究竟是谁第一个将碗砸到地上,破口大骂的,他们已经记不起来了。
因为这场火被点燃之后,很快就越烧越大,直至震惊天下时,还是有人不敢相信,这场烧尽守护雒阳最后兵马的大火,竟然起源于朝廷一封无心的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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