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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翁的折子,”宝廷说道,“立意极佳!‘大礼议’骇扰宸衷,柳翁婉转陈词,意切情真,絮絮如子女绕膝于父母,两宫皇太后御览之余,必有以抒厪虑、慰慈怀!”
吴可读今年五十五、六岁,两宫皇太后不过三十岁上下,论年纪,吴可读完全做得两宫皇太后的父亲,但是,君为臣纲,宝廷说吴可读之于两宫皇太后,“絮絮如子女绕膝于父母”,没有任何问题。
当然,吴可读这份折子,圣母皇太后暂时是看不着的,“御览”的,只有一位母后皇太后,不过,台面上还是得说“两宫皇太后”。
大伙儿听着,心中嘀咕:宝竹坡这个样子,不像是……说反话啊。
吴可读亦颇为意外,说道:“谬赏了!主忧臣辱,为人臣者,不能不竭尽菲材,为君上分忧一二。”
宝廷点了点头,说道:“这都是柳翁的忠爱之心!”
顿了一顿,“不过……”
大伙儿精神一振:好啦,终于“不过”了!
“柳翁的折子,”宝廷说道,“立意虽好,笔力亦足,只是……”
说到这儿,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停了下来。
“请说,”吴可读平静的说道,“原是要斧凿于方家的。”
“是!”宝廷沉吟说道,“柳翁大度,不嫌后生放肆,那……我就冒昧了。”
大伙儿暗暗称奇:如此婉转谦和,可不是宝竹坡一贯的做派呀!
“柳翁的大作,立意佳,笔力足,只是——”
宝廷再次强调了一遍吴可读的“大作”的优点,顿了顿,终于把重点说了出来:“惜乎——格局上面,略嫌小了一点儿。”
“请指教。”
“柳翁之议,”宝廷的声音,听起来十分诚恳,“固然可以稍抒厪虑,稍慰慈怀,不过,立嗣皇帝,可不是两宫皇太后一个人的事儿!这里边儿,还夹杂着近支、远支的分别,关系着整个朝局的稳定!”
众人心头一震,尤其是亲贵们,不论近支还是远支,耳朵都竖起来了。
“整个朝局的稳定”也罢了,“近支、远支的分别”,却是极其敏感的话题,在此之前,在台面上,尚无一人语及。
所谓“近支、远支的分别”,其实就是婉妃说给丽贵太妃的那一段:
立女帝,宗室里边,“有人不乐意,那是肯定的;可有人乐意,那也是肯定的。”
“不乐意的那一拨,其实也纠结着呢!”
“‘大礼议’……吓住了母后皇太后,也吓住了多少的近支宗室!”
“若真出了‘大礼议’的事情,母后皇太后固然做不成‘母后皇太后’,近支宗室,也做不成‘近支宗室’了!”
因为,“‘帝系偏移’,出了嗣皇帝的那一支,才能算是‘近支宗室’。”
“荣安公主虽然是女子,可是,她是文宗皇帝亲生的,她做了皇帝,近支宗室还是‘近支宗室’。”
“你说,近支宗室,要不要荣安公主做皇帝呢?”
……
嗣皇帝之立,带来的宗室的近支、远支之别,属于比较抽象的、原则性的问题,因此,虽然敏感,吴可读依旧坦然回应:“你说的不错,立嗣皇帝,确实不仅仅是两宫皇太后的事情,其中确实还夹杂着近支、远支的分别,关系着整个朝局的稳定——”
微微一顿,“正因如此,我才做如是献议——嗣皇帝自幼由两宫皇太后教养,自然感念两宫皇太后哺育之恩,亲政之后,也就不会起追尊本生的念头,则近支、远支,就不会生易位之变,朝局也就安定如常了。”
宝廷“格格”一笑:“柳翁,你太良善了!”
吴可读微微皱了皱眉:“怎么说?”
“柳翁忠爱之心,昭昭历历!”宝廷朗声说道,“不过,推己及于天下人,以为天下人皆为赤子,就可议了!柳翁的这个法子,若嗣皇帝本性淳厚,自然可行;若嗣皇帝天性凉薄如前明世宗者,谁又能保证,他亲政之后,不会变更成议,追尊所生?”
吴可读愣了一愣,说道:“嗣皇帝,自然要选择品格端正、天性淳厚的……”
还没说完,就发现自己的话里有问题了。
果然,宝廷何等敏锐,哪里会放过他的漏洞?
“柳翁说笑话了——襁褓之中,美恶善凶,何由分辨?”
吴可读不说话了。
“民间有一句俗语,”宝廷说道,“说出来不大好听,可是话很实在,叫做——”
他微微拉长了声调:“‘养不熟’!”
吴可读皱了皱眉,还是不说话。
“龙生九子,”宝廷勾起食指,做了一个“九”字,“有狴犴、负屃,亦有睚眦、饕餮,这个……”
说到这儿,微微摇了摇头,打住了。
狴犴公正、负屃喜文,一般视作善兽,睚眦嗜杀、饕餮贪食,一般视作恶兽。
宝廷的话没说全,但言下之意,大伙儿都是明白的:即便皇族血脉,亦不免有不肖之子孙啊。
吴可读叹了口气,终于说话了:“尽人事,安天命,天底下,本也没有万全之策……”
宝廷立即接口:“怎么没有万全之策?荣安公主继统承嗣,就是万全之策!”
内阁大堂中,人人心中一凛。
“荣安公主为文宗显皇帝、慈安皇太后、慈禧皇太后亲女!”宝廷高声说道,“若由她继统、承嗣,上上下下,哪里还要心惊胆战的过上十几年,提防着什么‘大礼议’之类的荒唐事儿?”
微微一顿,“还有,众所周知,荣安公主天性淳厚,聪慧通达!登基践祚,必为一代明君!由她来继统、承嗣,非止宗室椒房之幸,亦为天下臣民之福!”
荣安公主当然是文宗显皇帝亲女,却不是哪位皇太后亲生的,不过,说她是“慈安皇太后亲女”,从宗法上来说,从母后皇太后和荣安公主的母女情分上来说,都不算错;至于“慈禧皇太后”嘛,嘿嘿,反正“两宫并尊”,将“慈禧皇太后”扯进来,将荣安公主算成“慈安皇太后、慈禧皇太后亲女”,勉强也说的过去。
至少,此时、此地、此事,不会有人跳出来挑宝廷的刺儿。
至于“天性淳厚,聪慧通达”,倒真的是“众所周知”,公认的说法是,荣安公主的性子,仿佛生母丽贵太妃,温柔和婉,屈己从人;不过,脑袋瓜子,就要比丽贵太妃好用许多了。
仔细想一想,荣安公主继统、承嗣,大伙儿的利益,都不受影响,该怎么过日子还怎么过日子——过的更好些,也说不定呢。
那么,我们为什么要反对“立女帝”呢?
这个,这个,呃,我们自己,也有点儿糊涂呀。
大伙儿正在“糊涂”,宝廷又说话了。
“还有,”宝廷说道,“不晓得柳翁想过没有?抱养幼帝,立意虽佳,用心虽好,却另有一大隐患,为社稷计,为朝廷计,不能不虑!”
另有一大隐患?
吴可读:“请道其详。”
“天花!”
“天花?”
“不错,天花!”宝廷说道,“我查过了,目下的‘载’字辈,尚在襁褓之中者,并没有已经出过天花的,如果立为嗣皇帝,日后竟不幸重蹈大行皇帝之不讳,如之奈何?”
这倒确实是个“不可不虑”的事儿。
窃窃私语的亲贵重臣中,不少人都暗暗点头。
吴可读还没说话,醇王忍不住了:“荣安也没有出过天花!有什么区别?”
宝廷微微一笑,说道:“王爷有所不知,荣安公主已经出过天花了。”
醇王愕然:“胡说!焉有此事?宝竹坡,你不要为了遂行己志,信口开河!”
“我说的不大准确,”宝廷从容说道,“荣安公主不是已经出过了天花,而是已经种过痘了——这不就相当于出过了天花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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