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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似乎察觉到了姚广孝话里有话。

于是朱棣凝视着姚广孝,神色也变得认真起来,道:“怎么?姚师傅有什么话,但言无妨。”

姚广孝露出一丝微笑,道:“臣年纪大了,俗事中的事,已不甚关心。只是陛下信重,委以重任,臣只好勉强用这无用之躯,尽力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姚广孝顿了顿,又道:“奏疏之中的事,臣大略看过,无非是上元县的百姓,状告张安世,而县令也为此将这些罪状,呈报应天府,应天府上奏至御前。只是臣在想,这其中所奏,陛下为何相信呢?”

这一句话,却让朱棣恍然!

朱棣想了想,便道:“朕担心张安世毕竟没有镇守的经验,栖霞渡口虽小,却是通衢之地,他又要教授人读书,又要镇守,出现差池,朕其实并不责怪,只是杀戮百姓,欺凌弱小此等事,太耸人听闻了。”

朱棣继续凝视着姚广孝,脸色变得越加凝重起来:“姚师傅总说朕乃仁厚之人,这些话,朕可没有听进去,朕自成年,便随我大明军马东征西讨,手上不知染了多少鲜血,慈不掌兵,朕刀下不知多少敌人的鲜血。只是……百姓何辜,欺凌弱小,此等事,便是朕听了都震惊不已。”

朱棣背着手,叹口气,接着道:“想那些鞑子,当初入主中原之地,武力何等昌盛,可他们在中原之地,不过区区数十年,便遍地烽火,太祖高皇帝人等,振臂一呼,但凡举旗讨伐暴元的,天下人无响应,那当初威震的鞑子骑兵,短短十数年,便被清除了个干干净净。”

“姚师傅啊,朕今日兵盛,能盛得过当初征伐四方的鞑子吗?他们之所以败亡,便是视民为草芥,肆意杀戮的结果。”

朱棣叹息,显得忧心忡忡,口里接着道:“所以太祖高皇帝,处处都说勿伤百姓,对害民之人,历来施以极刑,这刑法之严厉,前所未有。我等儿孙,怎可不能体会太祖高皇帝的心思?”

“朕不在乎杀人,朕所在乎的,是欺凌妇孺,肆意杀戮百姓,倘视百姓为猪狗,朕在这紫禁城中,又如何安心?”

姚广孝轻轻点头,叹道:“这便是陛下的大仁。”

朱棣顿时鼓起了眼睛:“朕说了这么多,不是想听你这秃驴说这些的。”

姚广孝笑了笑,陛下骂人的话,其实不算啥,他习惯了。

“可是陛下是否想过一件事,太祖高皇帝还说过一句话,皇帝应当明察秋毫,这样才可以分辨忠奸。”

朱棣感觉到姚广孝话里又有话,便直直地看着姚广孝道:“那么姚师傅的意思是?”

姚广孝平静地道:“上元县乃天子脚下,陛下只需派一緹骑,一看便知。”

朱棣不由挑眉道:“你的意思是要彻查吗?”

姚广孝微笑道:“这要看怎么查了,其实……陛下委任任何人去查,都可能出现不同的结果。”

朱棣眼眸阖起来,很认真地思索起来,这一句话真的是正中了要害啊!

沉吟了片刻之后,朱棣笑起来,眼中看着窗外,似乎视线变得遥远起来,带着几分感慨道:“姚师傅可还记得当初靖难的时候吗?朕临战阵,往往轻骑而出,亲自侦查敌营,所谓知己知彼,这才能真实的了解南军的实情,于是排兵布阵,往往以少敌多。”

姚广孝躬身道:“陛下凡事亲力亲为,靖难能够成功,离不开陛下一探南军虚实的功劳。”

朱棣笑着道:“只有自己亲眼见过,方才知晓实情,也可找到南军的薄弱之处,只需调集精兵,对此处穷追猛打,南军必溃。今日朕就索性去一探究竟。”

姚广孝道:“陛下可否容臣同往呢?”

朱棣等他一眼道:“和尚当然也要去,只是……需穿回你的僧衣。”

姚广孝微笑。

其实姚广孝之所以能成为朱棣身边的第一谋臣,绝不只是他每天劝说朱棣造反这样简单。

很多事,姚广孝其实都不会轻易地为朱棣下结论,更多的时候,他只是一步步地引导朱棣。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当初这个朱元璋的四子,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而且极有主见,这样的人是天生的统帅,你去告诉他应该做什么,又当怎么做,他未必能对你言听计从。

可如果你告诉他,陛下何不亲眼去见一见,那么……许多事反而朱棣会慢慢地步入姚广孝所想要得到的结果了。

这世上有许多自诩聪明的人,总是好为人师,每日在别人身上念念叨叨,似乎掌握了宇宙的真理一般,可实际上,往往这样的人,恰恰在现实生活中最是可恨的。

姚广孝能活这么长,而且在朱棣身边,一直恩荣不减,对他礼遇有加,自然是有其道理的。

朱棣是个说做就做的人,当下,朱棣便带着七八个便衣禁卫出发,姚广孝与亦失哈尾从。

出了紫禁城,朱棣本是想往夫子庙渡口登船。

只是此时已是寒冬,天上飘着雪絮,朱棣索性骑马而行。

往栖霞方向,需从定东门出城。一路疾驰,又需绕行钟山山麓。

此时,雪絮乱舞,骑马时,雪絮便凝结在了朱棣面上,结了霜一般,带着丝丝寒气。

这样的天气,实在寒冷,连朱棣这久在北平,甚至深入大漠之人,都不免沿途抱怨着:“这南京的冬日,寒冷竟不在北平之下,他娘的。”

姚广孝倒是习惯了严寒酷暑,只沉默不言地骑马跟着朱棣。

寒风入体,于是朱棣终究放慢了马的速度,徐徐而行。

大概是有点百无聊赖,朱棣看了一眼跟上来的姚广孝,突然道:“建文那个小子,在你那儿如何?”

姚广孝眼眸只看着前方,淡然地道:“只修行佛法,无问外事。”

朱棣若有所思,又道:“他真的灰心意冷了吗?”

姚广孝道:“陛下,到了这样的境地,他心中想的是什么,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朱棣点了点头,随即就道:“嗯,朕要的,也只是他的态度。”

顿了顿,朱棣接着道:“他若能安分守己,朕自然懒得诛杀他。你回去时告诉他,教他注意身子吧。”

姚广孝道:”佛门之中,每日清心寡欲,可能更长寿一些。“

朱棣听罢,大笑起来,道:“若要清心寡欲,才能多活几日,那又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早死了干净。你们这些秃驴,朕看不懂。”

姚广孝:“……”

朱棣此时看了姚广孝一眼,脸上似乎闪过了一丝尴尬,连忙又道:“姚师傅,朕说的秃驴里,你可以例外,不必放在心上。”

姚广孝微微一笑道:“臣知道。”

沿着钟山骑行时,山麓绵长,不远处,又可见鸡鸣寺和玄武湖。

那鸡鸣寺古已有之,此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下令重建寺院,扩大规模,并御题“鸡鸣寺”。后经不断扩建,院落规模宏大,占地达千余亩,殿堂楼阁、台舍房宇达三十余座,乃南京第一大寺。

朱棣眺望着远处的寺庙,忍不住道:“都说佛家普度众生,却受朝廷和百姓香油供养,和尚们都不事生产,那么这修行又有什么意义呢?”

姚广孝却是直接道:“因为朝廷需要它。”

朱棣听罢,不禁失笑:“是啊,士农工商、僧俗百姓,总不免有人拿此慰藉,就说皇后吧,她便对此深信不疑,只要不祸乱国家,即可。”

又行十数里,那钟山山麓只剩雪絮中的山峦起伏的影子。

朱棣便问随来的一护卫:“还有多久可至栖霞渡口?”

护卫道:“陛下,再行五六里即可到了。”

朱棣听罢,眼眸微微一张,振奋精神,当下加快策马,只是他虽穿的厚实,却已经在马上冷得哆嗦,口里不停地吐着白气。

此时,他忍不住又骂道:“北方穿厚实一些,总还暖和,这南京穿的再厚实,还总觉得寒气无孔不入,真他娘的……”

他一路抱怨,想到了北平时,突而有几分颓唐。

又走了五六里之后,有护卫手指着前方道:“陛下,前头应该就是栖霞渡口了,那儿有一处村落。”

果然……若是远眺,可见那长江之水滔滔而下,隐隐可见渡口就在不远。至于那村落,却就在眼前了。

无数的雪絮拍打着朱棣的面庞上,看着不远处的景物,他僵硬的脸上,才见一些笑容。

朱棣显出了几分着急,道:“走,去瞧瞧去。”

当下,与众人至村前。

看这村落,也只有百来户,居中有一处砖瓦房显得格外瞩目,其余的就尽都是泥糊的茅屋,萧条而阴沉。

此时天寒地冻,外头几乎不见人烟,又恰在正午时,只寥寥一些炊烟升起。

所有屋子的屋脊上,都盖了一层薄薄的积雪。

朱棣见状,不由得皱眉起来。

百姓困苦,其实他比任何人心里都清楚,朱棣并非是一个只在紫禁城里不知民间疾苦之人。

可这等萧索,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料之外。

要知道,这里距离繁华的南京城,也不过二十里地罢了。

何况此地土地肥沃,富庶已在天下州府之上了。

倒也没有过多的犹豫,当下他下了马,踩着薄薄的积雪,徐步走了进去。

似乎因有陌生人来,有人听到了外头的动静,自茅屋里出来,却是手足无措地观望着。

朱棣便见一老妪,正拉着自己的孙儿出来,又紧着想将门合上。

朱棣挺着肚腩,急忙朝那老妪走过去,边道:“莫要走,俺们途径此地,迄今肚子空空如也,俺给你们钱,给俺将就做一些饭吃。”

那老妪踟蹰,她的孙儿便好奇地打量着朱棣,似乎像朱棣这一行穿着锦衣,还有马匹的人,极少能见着。

此时,朱棣已至那老妪的门前了。

老妪便慌忙行礼,带着几分怯生道:“俺……俺们这儿的饭菜,怕不合贵人的口味。”

朱棣爽朗一笑道:“只求果腹而已。”

说罢,便朝亦失哈使了个眼色。

那亦失哈会意,连忙取了碎银给那老妪。

老妪见了,手都在哆嗦,忙是千恩万谢,将门张开,迎朱棣等人进屋。

“这该死的雪。”进了屋子,朱棣拍打着身上覆盖的一层薄雪,一面打量这屋子里头的境况。

却见这屋舍里头甚是简陋,所谓的床铺,也不过是一些稻草杆子铺设在靠泥墙的位置上而已。

这不大的屋子里,既是睡觉休息的所在,又是吃饭用餐的地方,只一张缺了脚的桌子,四张长条凳。

除此之外,便是靠着另一边的泥墙了,至于一些瓦罐之类的东西,则放在另一角落。

那老妪随即便开始给灶台生火。

其实正午的时候,寻常百姓一般是不生火烧饭的,寻常古人只吃早晚两餐,只有贵人才能一日三餐甚至四餐。

当下,那灶头的火烧起来,屋子渐渐暖和起来。

这时,朱棣才发现老妪脚下竟是赤足而行。

要知道,此时连他也不禁不寒而栗,这样的天气,赤足行走,却不知如何熬得住。

倒是那小孩儿,勉强穿了一双不甚合脚的草鞋,只是这草鞋里头,还垫了一些稻草杆子,也不知是否有取暖的作用。

二人的衣衫都很是残破,看这花色衣料,朱棣只依稀记得,像是洪武十年左右时比较流行的。

大明定鼎天下之前,对衣物没有什么规定,等到朱元璋开国,直到洪武十年左右开始下旨区分士农工商的衣料和花色,比如商贾,不允许穿绸缎等等,便是布料的颜色,也有一些区别。

而老妪身上所穿的……显是在洪武之前,那洗的老旧的布料早已破烂不堪了,至少也有二十年以上的光景。

朱棣见此,不禁唏嘘,便与姚广孝至这长条凳上坐下,那老妪去筛了几碗烧出的热水来,送给他们吃。

朱棣哪里吃的下,随口道:“男人去哪里啦?”

那老妪用南京土音含糊不清地道:“修河去了,去年开始便是修河,今年徭役,男丁都需去一个月。”

“你男人也要去?”

“自是要去的。”老妪在灶台上张罗,一面回答:“只要成男都需去。”

朱棣听罢,不由皱眉,他见这老妪只怕岁数也不小了,她的儿子去倒是可以理解的,可是她男人这样的年龄,至少太祖高皇帝时就已经做过规定。

不过朱棣没有露出什么声色,只又随口道:“这样也好,至少去了河堤,总还有两口饭吃,今年冬天格外的寒,农闲下来,总不至没有活计。”

那老妪奇怪地看了朱棣一眼,又连忙移开目光,接着道:“河堤那儿,可不给饭,需自己带干粮。”

朱棣:“……”

朱棣这时下意识古怪地看了姚广孝一眼。

姚广孝只笑笑,并没有说话。

他历来只是旁观者,从不多事,至于陛下如何想,那是陛下的事。

顷刻功夫,朱棣继续打量这里,似还想多问什么,却又沉思着什么,却缄口不言。

等那老妪终于端了吃食来。

热腾腾的吃食摆在朱棣的面前。

一个禁卫却是勃然大怒,冷声喝道:“你这老妇好不晓事,我等给你这么多银子,你却只张罗这个给我家主人吃?”

原来这所谓的吃食,竟只是掺杂着黄米和碎米的粥,粥水稀得可见碗底。

这哪里是人吃的,这分明是畜生吃的。

朱棣也脸上也不自觉地带出了点怒色,只觉着这老妪有些奸猾。

老妪骇然,脸色白了一下,连忙低垂着头,期期艾艾地道:“不……不敢呢,不敢的……家里……家里就只有这些吃食了,平日里也都舍不得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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