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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有时,她仍然觉得自己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狮子,在围栏里踱步,她的脚有自己的主见,很快就带着她上了城市。
我叫艾迪·拉鲁,她边走边想,三百年了,她的某些部分仍然害怕遗忘,当然,有时她希望自己的记忆更加变幻无常,愿意不惜一切代价来迎接疯狂和消失,这是一条更仁慈的路,迷失自己就像巴里的《彼得潘》里的彼得,最后,当彼得坐在岩石上时,对温迪·达林的记忆从他的脑海中消失了,忘记是一件令人伤心的事,但被遗忘是一件孤独的事,在没人记得的时候。
“我记得,”暗夜之神低声说,这是善意的,好像他不是那个诅咒她的人。
也许是糟糕的天气,也许是这种伤感的情绪引导艾迪沿着中央公园的东部边缘,来到第82街,进入大都会博物馆的花岗岩大厅,艾迪一直很喜欢博物馆,在这里,历史聚集在现代社会中,在这里,艺术是有序的,文物被放置在基座上,或挂在白色小课本上方的墙上,艾迪有时觉得自己像个博物馆,只有她能参观,她穿过有石拱和柱廊的大厅,穿过希腊罗马风格的建筑,经过大洋洲展区,她在那里流连了上百次的展品,一直走到欧洲雕塑厅,那里有宏伟的大理石雕像。
在隔壁的一个房间里,她找到了它,它一直在那里,它放在一面墙上的一个玻璃柜里,两侧都镶着铁制或银制的框架,就雕塑而言它并不大,正好是她的手臂长度,一个从肘部到指尖那么大的木制底座,上面栖息着五只大理石鸟,每一只都准备飞走,第五种吸引了她的目光:它的喙向上翘起,翅膀的角度,它柔软的羽毛曾经是木头的,现在是石头的,作品叫做:回到,回来。
艾迪还记得她第一次发现这幅作品的时候,那是一个小小的奇迹,坐在干净的白色方块上,这位艺术家,阿罗·米雷特,一个她素不相识从未谋面的人来到这里,带好奇的眼睛发现着她的故事,她的过去,并把它变成了令人难忘的,有价值而美丽的东西。
她希望她能触摸这只小鸟,用手指抚摸它的翅膀,就像她一直做的那样,尽管她知道这不是她失去的那只,知道这只不是她父亲粗糙的的大手雕刻的,而是一个陌生人,然而它是真实的,它就在那里,在某种程度上它是她的一个秘密、一个记录,她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第一个印记。
……
法国勒芒,1714年7月31日
勒芒像一个沉睡的巨人躺在萨尔特河畔的田野里,自从艾迪被允许长途跋涉到这个有城墙的城市以来,已经有十多年了,她坐在家里的马车里,坐在父亲旁边。
现在她一踏进城门,心跳就加快了,这次没有马,没有父亲,没有马车,但在傍晚的阳光下,这个城市还是和她记忆中的一样忙碌,一样热闹。
艾迪并没有试图融入其中——如果时不时有人朝她这边瞥一眼,注意到那个穿着脏兮兮的白裙子的年轻女人,他们就会把自己的想法藏在心里,在这么多人中间,独处更容易,只是——她不知道该去哪里,她停下来想了一会儿,却听到了马蹄声,太突然,太近,差点被一辆马车踩死。
“让开!”司机喊道,她向后一冲,结果撞上了一个拎着一篮梨的女人,它倒了下来,有三四个洒在鹅卵石路上。
“看着你要去的地方,”女人咆哮道,但是当艾迪弯下腰去帮她捡掉下来的水果时,女人尖叫着,推开着她的手指。
艾迪向后退去,双手插进口袋,紧紧抓住这只小木鸟,继续穿过蜿蜒的街道,向城市中心走去。路那么多,但看起来都一样,她本以为这个地方会更熟悉,但只会觉得很奇怪,一个很久以前的梦,艾迪上次来这里时,这座城市似乎是个奇迹,一个宏伟而充满活力的地方:
熙熙攘攘的市场沐浴在阳光下,石头上响起的声音,她父亲宽阔的肩膀,挡住了这座城市的阴暗面,但现在,一种威胁像雾一样悄悄潜入,抹去了轻快的魅力,只留下从雾中突出来的尖利危险,一个版本的城市被另一个版本所取代。
“城市进化”她现在还不知道这个词,但五十年后,在巴黎的一个沙龙里,她将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过去的想法被抹掉了,被现在的人抹掉了,她会想起勒芒的这个时刻。
一个她熟悉却又不熟悉的地方。
当一切都变了的时候,还以为它还会保持不变是多么愚蠢的想法,当她变了,从一个女孩变成一个女人,然后变成这个——一个幽灵,一个幽灵。她用力咽着,站直了身子,决心不让自己受伤或崩溃,但是艾迪找不到她和她父亲住过的旅馆,即使她能找到,她打算在那里做什么?
她没办法付钱,即使她有硬币,谁会把房子租给一个女人自己呢?
勒芒是一座没有那么大的城市,这样的女人不会在房东那里得到任何回报。
当她紧紧抓住裙子里的雕刻品继续穿过街道时,有刚刚过去的市政厅,市场已经关闭,地上散落的渣滓只有莴苣和一些发霉的土豆,在她能想到的四处找的它们之前,它们都不见了,被更小更快的手捡走了。
广场边上有一家客栈,她看到一个男人从马上下来,那是匹有斑点的母马,他把缰绳递给一个马夫,这时他已经转过身去,面对着大门的嘈杂声。
她看着马夫牵着母马穿过一条路,来到一个宽阔的木谷仓,消失在相对黑暗的地方,吸引她的不是谷仓,也不是那匹马——而是仍在它背上的背包,两个沉重的背包,鼓鼓囊囊的像一袋袋粮食。
艾迪穿过广场,溜进马厩,跟在男人和母马的后面,她的脚步尽可能地轻而快,阳光微弱地穿过稳定的屋梁,把这个地方投射成柔和的浮雕,在分层的阴影中有几个亮点,这就是她想要画的地方,十几匹马在各自的马厩里拖着步子。穿过马厩,马夫一边给母马脱去马钉,一边把马鞍扔到木栅栏上,然后把它梳理干净,而它自己的头发则是一窝乱糟糟的结。
艾迪低着身子,蹑手蹑脚地朝谷仓后面的马厩走去,麻袋和背包撒在马之间的木栅栏上,她的手如饥似渴地在衣服的饰扣下和帽檐下搜寻,没有钱包,但她找到了一件厚重的骑马外套,一袋酒,一把和她的手一样长的削骨刀。
她把外套披在肩膀上,一边的深口袋里装着短剑,另一边深口袋里装着酒,她蹑手蹑脚地走着,安静得像个幽灵,她没有看到空桶,直到她的鞋在桶上发出尖锐的咔嗒声,它砰的一声落在干草上,艾迪屏住呼吸,希望这声音能在马蹄声中消失。稳定住手停止了嗡嗡声,她蹲下身子,缩进最近隔间的阴影里。
五秒钟过去了,十秒钟过去了,最后嗡嗡声又开始了,艾迪挺直身子,朝最后一个马厩走去,那里有一匹粗壮的驮马懒洋洋地躺着,在一个带皮带的袋子旁边嚼着谷物,她的手指移向扣环。
“你在干什么?”那个声音,离她太近了,就在她身后,马夫不再哼小曲,也不再抚摸那匹有斑点的母马,而是站在两条铺位之间的巷子里,手里拿着一根马鞭。
“对不起,先生,”她喘着气说。“我来找我父亲的马,他想从背包里拿点东西。”
他盯着她,一眨也不眨,他的脸被他那乱蓬蓬的黑发遮住了一半。
“你想要哪匹马?”
她希望自己不仅研究了马,还研究了它们的族群,但她不能犹豫,否则谎言就会暴露,所以她迅速转向了那匹苦力马。
“这一个”。
这是一个很好的谎言,就谎言而言,这种谎言很容易是真的,只要她再选一匹马,男人的胡须下露出一丝狞笑。
“啊,”他说着,用手心轻弹了一下鞭子,“但你看,那是我的。”
艾迪有一种奇怪而令人作呕的想笑的冲动。
“我能再选一次吗?”她低声说,慢慢地朝马厩的门走去,附近某处,一匹母马在呜呜叫,另一只跺着蹄子。
麦穗停止在男人的手掌上噼啪作响,在牛棚之间,艾迪踉跄着歪向一边,那人的手差点抓住她的脚跟,他的速度很快,很明显这速度来自于捕捉野兽,但她更轻盈,他的手擦过她偷来的外套的领子,但他抓不住她,他沉重的脚步踉跄而缓慢,艾迪以为她自由了,就在她听到清脆明亮的铃声在马厩墙上响起之前,从外面传来的靴子声。
她快走到谷仓口时,第二个男人出现了,像一个宽阔的影子横过门口。
“有只野兽跑了吗?”他在看见她之前喊道,她裹在偷来的外套里,她那太大的靴子踩在干草上,她向后爬去,正好落在马厩里那个男人的怀里,他的手指紧抱着她的肩膀,沉重得像镣铐,当她试图挣脱时,他的紧握程度深得足以造成瘀伤。
“抓到了,她偷东西,”他说,他脸上粗糙的胡须刮着她的脸颊。
“放开我,”他把她拉得紧紧的,她恳求道。
“这不是一个市场摊位,”第二个人冷笑道,从腰带上抽出一把刀。
“你知道我们是怎么对付小偷的吗?”
“这是个误会,请,让我走。”
刀子像手指一样摆动。
“除非你付了钱。”
“我没有钱。”
“没关系,”第二个男人说着,走了过来。
“盗贼是用肉来付钱的。”
她试图挣脱,但他的手臂似乎是铁的,刀子在她裙子的鞋带上停了下来,像拔绳子一样拔弄。
当她再次扭动的时候,她不再试图挣脱,而只是想伸手去拿那把藏在她偷来的外套口袋里的骨刀。
她的手指在木柄上刷了两次才抓住它,她将刀向下刺向第一个男人的大腿,感觉刀刺进了他腿上的肉,他叫了一声,然后像黄蜂一样把她推开,把她向前扔,正好砸到另一个男人的刀刃上,刀子扎进了她的肩膀,疼痛在她的肩膀上尖叫,沿着她的锁骨滑行,留下一道灼热的痕迹。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但她的腿已经能动了,带着她穿过马厩的门,来到广场上,她躲在一个木桶后面,看不见了。
男人们踉跄着从她身后的谷仓里出来,咒骂着,他们的脸因为愤怒而扭曲着,还有一种更糟的东西,一种原始的、饥饿的东西,他们开始慢下来,脚步声越来越远,紧迫感消退了。
这几个人环顾四周,然后互相看了看,她捅的那个人现在站得更直了,裤子上没有撕破的痕迹,布料上也没有浸透血迹,她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记,被抹去了。
他们挤在一起,蓦然对望然后回到谷仓,艾迪向前倒下,她的头靠在木桶上,她的胸口一阵悸动,疼痛在她的衣领上划出一道清晰的线条,当她用手按在伤口上时,她的手指就发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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