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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宁二十五年六月十四

熙程群山交界

清晨雾蒙,山林无主,偌大一片寂静的绿意连声鸟鸣都清晰可闻,让人不忍进去叨扰。

凌靖尘独自在旧亭中已然静坐了两炷香的时辰,随着山间薄雾渐渐四散开来,他身后清晰可闻地响起了稳健的脚步声,他微微蹙眉暗自松了口气,转过身来打量着身前这位两年未见的相识者,面色上并未露出丝毫故友重逢的欣喜,取而代之的是不该有的淡薄平静。

“你可确认过自己身后没有尾巴?”凌靖尘走出亭子轻踩石阶而下,只见那位赴约人身着淡纹白衣并以素玉为冠,实在太不符合这位青年鲜衣怒马的年纪与那周身浑然天成的英豪之姿。

“自然。”两年未见,他一双剑眉明眸凌然依旧却独添了些孤傲之气,许是边境风霜的历练使得其体态身形愈发宽阔,毫无昔日清俊单薄之感,“时间不多,你要交代什么就快些说。”

这些年对于此人的消息,凌靖尘不放过一丝缝隙以致于早已听到探到太多,不同于程国军中以及民间百姓的赞誉之言,他或许早就习惯了这个人每每面对自己时的不屑与反感,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敌对与防备,他干脆回以同样的态度和语气,说道:“这一身素服,倒不像是你的喜好。”

“提前服丧而已。”纪庭昀走上前来,拿起石桌上早已备好的秋潭清酒倒了一杯,却没有一饮而尽,反而举杯端详了许久,眸间从头至尾不曾泛出一丝波澜,随后缓缓将整杯秋潭尽数倾倒于地,在青石上霎时飞溅起一道酒渍清流,“别这么看我,难道我说错了吗?”

凌靖尘拿起秋潭为自己倒了一杯,不同的是,他将一整杯酒送进了自己口中,随后淡淡地说道:“你拒绝重赫的赐婚诏书之后,请旨驻守程国西北边境两年不回,如今刚过半年,你便如此寂寥模样,伤春悲秋,这不是父皇希望看到的。”

纪庭昀一向以温恭守礼示人,如今却猛然摔杯拍案而立,将自己挤压在心中多年的愤怒与隐忍霎时全都宣泄了出来,抬手指着大熙皇都朔安的方向,低声怒吼道:“我有选择吗?一切还不都是他的旨意1说罢,他从袖中拿出一份边境布防图,扔到了凌靖尘的手上。

没有义重如山,没有善良坚韧,他自小被教导的就只有伪装与欺骗。

可是没有人告诉过他,一副面具若戴得太久了,等到摘下来的那一刻才会发觉面具早已随着真实的岁月悄然长进了心里,若想要彻底摘下,便是将十数年的光阴记忆从心底连根拔除。

凌靖尘冷笑道:“你扪心自问,你做过的事难道都是父皇的旨意?他可没有下诏让你与宣亲王妃互通暗书,秘密监视我和睿王兄的一举一动,更没让你和梁家暗中勾连对付姜家,为日后的至尊之道铺路。”

纪庭昀显然对此十分得意,剑眉一挑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笑道:“六弟既已知悉当下京都局势,就应该多花上些时间好好思虑将来之事,比如,宣亲王妃。”

本来互相嘲笑奚落,凌靖尘却突然拍案而起直直地指着对面之人,这么多年,他极少有这副失态的样子,他瞪着纪庭昀那一双诛心害人的眼睛,怒道:“之后的事情?重曦还有几天‘之后’?你监视我可以,却为一己私欲利用她,让她多次以身犯险,你是以为庭鉴司的眼睛还不够亮吗?”

于他而言,大可调换信函于无形之中玩弄一场骗局,但是他没有,这是他最后一次当面警告纪庭昀,不要再利用重曦窥探他和朔安中人。

徒劳无功是小,一旦事情败露,首当其冲付出代价的就是重曦自己。

可纪庭昀却浑然不以为意,云淡风轻地回道:“她心中早就认定了自己生死都是程国人,她看着故国腹背受敌,她想尽绵薄之力做些事,我难道还要拦着她,告诉她大厦将倾,多行徒劳?你不能也不敢劝说重曦,现在要来威胁我吗?”说这话时,他不禁泛起了苦笑,心知若重曦知道她最信任的旧友,此刻正想着如何带着她的国家一步一步走向坟墓,怎么可能不恨他?

“程国覆灭,重曦必死,到那时......只怕她最恨的人便是你。”

“除非你能相护重曦平安无事,只要她有命活到将来,她想报的仇,我便由着她恨,由她来报。”纪庭昀顿了顿继续说道:“还有,梁家与姜家斗了这么多年而不分伯仲,你敢说这其中没有你和凌靖毅的暗中帮持?工部韩弼之被调离出京,尚书位虽依旧空缺,可新侍郎还不是由凌靖毅的人顶上了职位,别总把他想的太高尚,把一切给睿王的封赏都看做理所应当。”

“如今继后早已坐稳中宫,朝中局势也算合尽了你的意,也算是父皇顾念你这么多年苦心孤诣地为大熙做的贡献。连天子都在偏袒你,你与梁家还有何不满?”

“凌靖尘,别以为所有人生来就该当你们这对嫡皇子的垫脚石......你说得对,皇后早已稳坐中宫,这朔安城内外也早已不是当年夕氏的天下,大家日后各凭本事,无需多言。”他这一席话说的张扬而猖狂,梁家争权夺利如何,天子公然偏袒又如何,他从来不放在眼里也不需要在意。

荣耀也好,落败也好,所有看客都不配去评判他,就如同这世上从来也没有人能真正体悟他所做过的放弃与牺牲。

凌靖尘将秋潭全都倒进了杯中,这是他不远千里从朔安带来的横泷剑阁尚方家最醇香的酿酒,剑阁藏酒中,浮泉清冽,屠苏浓烈,可是最醇香的却是秋潭。而此刻他面对着将来之敌的无声宣战,手中能够镇定心性的却也只有一杯醇酒。

他执这最后的一杯酒,敬敌人,也敬自己。

纪庭昀接来闻过之后确是好酒,他拿在手里仔细端详,可透过杯中倒影方才看清了此刻的自己,淡淡地说道:“程国人饮酒,多半喜欢烫过之后再喝,因为尽兴,因为不喜清醒。”如果可以,他再也不想如此清醒的活着,“凌靖尘,你睁开眼睛看看这绵延万里的大好山河,葱林苍翠欲滴,江河滔滔不绝。可是来日北漠诸部、邻国大辰还有大熙三方一同燃起战火,这里将尸山遍野,百姓四散......就只因这里的人花草木都属异邦之物,就要将它们焚弑殆尽吗?”

鸟鸣山幽,风清云淡,却将纪庭昀字字珠玑的话十分有力地直直插进了凌靖尘心中,他却出奇平静地饮尽了最后一滴酒,低眸叹道:“你潜于程国,我奉旨备军,你没得选,我也是......说来说去,又有谁能选呢?百姓,将士,还是不久之后就要一把火归于灰烬的山林草虫?”

饮尽杯中酒,踏出半山亭,纪庭昀闭上眼惜叹着风中吹过的淳朴气息。

如果可以,他倒还真想与世间那些不得选择的服从斗上一斗。

同为钟灵毓秀之地,南疆玉山集尽天地灵气,却比东陆熙程交界处的漫漫山林要稀疏许多。

林间传来最后一声剑落之音,随风而动的窸窣树叶才不再沙沙作响。

凛凛眸光沿之扫过,一、二、三、四、五、六,六柄绝世长剑就这样一一躺落在地,跟随着它们的主人一同永眠于世,不再出鞘,而滴血长剑中倒映着泽天之颜的一张脸,她朱唇轻闭,黑亮眼眸平静无波。

美人剑,剑下亡魂,魂断青山,山风翩翩云聚云散。

江柒落凝视着剑中人,轻轻抬手擦掉了侧脸的一道血痕,指尖尚且带着那滴血独有的温热,无需细嗅也知其咸腥,低下头来她才发觉自己身上竟溅落上了更多赤色液滴。

不远处响起了鼓掌的声音,她不用抬眸也知来者何人。

阴夏一抬手,身后的两个男子便走去林间深处将那六具新鲜热乎的尸身处理干净,她走到江柒落身边上下打量了一番,随后勾起唇角露出满意的笑容,说道:“看来明天我又要多救六个人了。”说完便要拿手帕亲自替江柒落擦掉脖子处尚未擦掉的血,谁知却被人家微微侧过头去,无声拒绝了。

“怎么,你这个胜者却在替他们惋惜?”阴夏挑眉问道。

江柒落侧过头去,眸光轻轻扫过那边地上早已被裹上白布的六个人,叹道:“他们都是优秀的剑客,今日只为扬名而来,却死在了我这个江湖白衣手中。”

阴夏倒是抱臂随意贴靠在树边,说道:“他们既然敢赴这生死局,当知胜败一向公平,这便是江湖规矩,你不必自责。再过两月,你便可恢复如初,到时候去雁山递上一张拜帖,若你拿到阁主之印,这些人就是死在了弦月山庄大熙阁主的手上,照样扬名江湖,光荣至极,谈何可惜?”

江柒落取出一方干净的手帕擦拭掉长剑上的血,平静地连眉毛都没有皱一下,随后长剑归鞘,她简单朝阴夏行了礼,独自走了。

意料之中,阴林此刻就等在妄缘塔附近,自不远处见到她走来之后便亮起眼睛跑了过去。

“我无事,有劳你担心了。”腹稿几日,江柒落最终还是将自己的打算告知给他:“你也看到了,我内力虽未尽数恢复,但防身早已无虞,这段日子在南疆叨扰已久,我打算回南川修养一月,再做将来打算。”

“所以,姑娘想要让我回朔安找殿下?”

江柒落点了点头,以示回应。

“姑娘就真的......”

“陌路人,如何见。”江柒落释然地浅笑着,可那双灿若繁星的眼眸终究还是彻底落灭了它独有的光亮,平静冷寂而不再潋滟,“你走吧,告诉他,我很好,无需挂念。”

话音落下,江柒落便不再多做停留,独自朝着竹林的方向走了回去,只留下阴林一人。

只不过,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在她不久后准备离开南疆的前夜,玉山的幽寂夜空中绽放出了十八朵璀璨烟花,那十八朵娇艳红梅只为她一人在夜空中盛放。

如今南川共分‘宁袁赋泉定’五州地界,而茶庄就坐落在宁州东部最具浓郁山源气息的芙箐城上,整座茶庄背靠芙箐城北部的玉茶山,得尽天时地利。

姜氏一族祖籍南川,姜伯维老将军乃是跟随先帝出生入死多年的三朝元老,故而被当今陛下敕封为一品镇国将军。致仕后不久,姜伯维便选择回南川颐养天年,一应朝事皆闭耳不闻,避世而居两年后过身。虽是军旅之人,姜伯维却极为爱茶,起初还只是叫人开辟了一方茶园,由在南川教养的嫡女姜清念掌管,谁知这位姜姑娘聪慧异常,几亩茶园的规格竟越做越大,最后索性由父亲题名‘上碧’,茶庄便成为了正经经营的产业在官府登记挂册。

数十年间,上碧茶庄早已名满江南,如今的茶庄由姜家三公子姜卿遥掌管。

江柒落赶到玉茶山时已近夜幕,而姜卿遥拿着八日前收到的信,已在山下等了足足两个时辰,他看到自远方归来的身影遇见清晰,姐弟相逢的欣喜在他的脸上展现的一览无遗。

将满十八岁的姜卿遥身形高挑,不同于早年幼时脸颊的圆润,如今额角脸型已渐显棱角,眉眼之间交杂着稚姿与英气,昔日少年郎,早已器宇轩昂。

“姐1姜卿遥看着她翻身下马,举止从容与以前并无半分区别,实在不知道她为何能与他失去联系整整八个月,可走近后,他才发觉她掌心那道伤疤在斜阳映照下是如此触目,她的脸是那么瘦削,眸光中却泛着从未有过的坚定与决然。

“姐,你......你到底怎么了?”方才欣喜荡然无存,此刻他只觉得她透着前所未有的陌生,他看着眼前的人,内心甚至骤然平添了些许说不出来的惧怕。

“上山后,我与你细说。”江柒落言简意赅,姐弟二人并未回茶庄而是直接上了玉茶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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