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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飞文看他一眼,微微欠身,在另一侧坐下,云冲波心中已是大致有数,知此人力量约摸八级初阶模样,算得上一把好手,却不是什么顶尖人物。

孟染翰却似是个开朗爽快的性子,一坐下来便先自行拣了两块鱿鱼,倒碗酒送下,一边笑道:“这位果然是不死者么……切莫听孙二少说笑,我们此来,绝对是和不死者无关的。”

说着又掩嘴笑道:“不死者匹马破万军,更力敌龙王,这名声听到小女子耳朵都要进茧子了……止凭我们两个,那里敢起什么坏心?”

说这般说,云冲波却也不敢轻慢,在敖复奇丘阳明一干手下都逃得性命,若一不小心在这里翻了船,岂不笑话?但也不好摆出十足戒备气势,一时间内紧外松,倒也辛苦。

至于孙孚意,也不知从前和孟染翰有过什么过节,只一径的猛翻白眼,任孟染翰笑嘻嘻说些什么,他不是当听不见,便是胡说八道一通。

“诗圣啊,那个我知道,老先生真是写得极好!我辈中人,我辈中人啊!”

嘴里肉还塞得满满的,孙孚意用力挥手来加强语气道:“花径未尝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太形象了,太形象了!一样都赏过四姑娘的花,有人就只能写些破釜沉舟的战文,人家老先生就能写成这么好的诗!好,真是好!”

但孟染翰也真沉得住气,任他如何东拉西扯也不着恼,只是笑咪咪地在那里谈论,她博学强记,反应又是极快,孙孚意每每好容易扯乱话题,却总只是三两句,便又被她牵住鼻子拉将回来。云冲波在侧看得越发明白,心道:“这分明是有所谋哇……”正思量间,却突然见孟染翰偏过头来,笑道:“适才听不死者谈论三夷之教,说来也巧……不死者可知这是那里?”

云冲波微微一怔,倒不明白对方到底是何用意。

这里是孙孚意带来,据说是武荣城内最好的大排档之一:其实不过是一片极大的空地,上头错乱扎了些棚子。孟染翰见他不解,嫣然笑道:“这地方,却也是武荣最老的几座景庙之一呢!”

她这边说话,宣飞文默默起身,两手抓住身侧棚布,“嗤”一下便撕作两半:棚外老板吓得一跳,正要破口大骂时,孟染翰却早丢出一粒小金髁子,笑道:“对不起啦!”

棚布撕破,显出后面一片建筑,果然不类大夏格式,瘦、长、尖,窗户上镶嵌了花色琉璃,院子当中还树了一个“十”字型的木架,吊着个人像在上面,半死不活形状,看着真真怎一个“惨”字了得。

“这里呢,本来是数百年前,一位马尚书的家宅,他家原是西来夷人,家里多少代都信景教,后来入了国朝,习读诗书,渐渐为礼乐所化,游于道,归于儒,索性便将家宅舍作景庙,然后告诫子孙,自兹以儒学传家……夷入于夏,则为夏,似此等教化之功,非我儒门不可为啊。”说着便笑吟吟的看向云冲波。

云冲波也是一笑,端起碗道:“哦?”疑问语气发得诚恳十足,谦逊十足,却也真真是底气十足。孟染翰见他这般,气得一跺足,嗔道:“都说不死者厚道诚笃,怎地这装疯卖呆也这般老练?”这明明是指摘之辞,但她说来却如小儿女娇态,令人听了半点怒意也生不出来。云冲波瞠目不答,只是自顾自的喝洒吃肉,心下却是微惕:“这丫头好利的口舌!”

他如今向道之心坚定,这种种语言,又何能动摇,更不至无言以对。但他本不以口舌见长,又不知对方来意、深浅,便不肯轻启战端,只用个“呆若木鸡”的法子,那是守定本心,其怪自败:这却不是什么道法武学,而是从花胜荣学得的江湖路数。

果见孟染翰眼睛一转,又笑道:“说起来,这景庙却也有些趣味,本来景庙不奉神像,不称神名,但这里本是马尚书的家宅,周围无知,也唤作马尚书庙,之后以讹传讹,更有许多事端出来。”

开初时,也只是有些市人经过,说些不敬的语言,却也巧,当中便有些遭了不幸,或遇回禄,或受水灾,之后纷纷扬扬,便传成了这景庙中供的马老爷有大神通,稍有不敬,便遇不幸,一时间真是香火旺盛,喜得这庙中的景士嘴巴也合不拢。

“嗯,这事听着……”

觉得也没有什么,不过是教门收拢信众的传统把戏,只觉得这姓氏似乎有些熟悉,云冲波正在蹙眉苦思,又听孟染翰笑道:“到后来,还是一位理学名臣来此为官,听说此事,便束发立于庙前,肃言道,果有灵在,敢及吾身?如是竟日,突然晴空一个霹雳,却轰在那景庙顶上,于是百姓轰传,都说这也不过是些淫祠滥祀的把戏,从此方又败落。”说罢,便又抿着嘴,似笑非笑看着云冲波。

云冲波此刻却已心思清明,端着酒碗笑道:“这故事说得极好!那位老大人出身儒门,却精擅雷法若此,道儒双修,真是高手!儒门真是人才辈出,不愧为天下第一大宗!”

这下终于噎到孟染翰说不下去,恨恨的白了一眼:却依旧是娇憨异常,既让人怦然心动,又全无风流情味。

那边孙孚意却听得大是有味,抚掌笑道:“有意思有意思,那姓马的真是人才,这可不就是立生祠了么!他叫甚么?”

孟染翰笑道:“上祖下常,因为出自雍古部,所以都叫他马雍古祖常,后来浸染诗书渐深,又取了表字,叫什么来着……”说着沉思一时,方笑道:“明明才看过的,居然忘了!”说着起身,道:“门口有刻呢!”

两人此时也是吃饱喝足,起身随她走近几步,见果有一石碑,也不知立了多久,已是字迹斑驳,刻着一首五言古风,乃是“圣朝启文运,同轨来无方。夫君起天关,崛起千仞翔……”也不耐烦细读,看上首时,却写作《送马伯庸御史奉使关陇》。

“哦,姓马名祖常,字伯庸……嗯,为什么说到这两个字时,我背上会突然串过一道寒气呢?”

“啊,原来你也是?我也是啊!这地方果然灵验啊!”

云冲波孙孚意对视一眼,一齐哈哈大笑,各作几分醉态,道声告辞,跌跌撞撞去了,孟染翰宣飞文两个驻足景庙门前,倒也没有开口挽留。

眼见两人去得远了,孟染翰突然一笑,却尽显狡黠!

“很好,不死者,他真是完全相信我们是为他而来了……意外的收获呢!”

那边厢宣飞文已将景庙大门推开,大步而入,边走边随手摇亮一个火折子,四下打量。

“青城羽客烧丹罢,要近东家问《六经》。却笑山阴痴道士,白鹅闲觅写《黄庭》……”

这景庙终究是家宅所改,里面许多旧日布置依旧,孟染翰含笑而入,一边还有闲心念诵两侧诗刻,点评道:“道心俨然,这马祖常……真个是舍尽了家学传承,这诗写的,比老道士还老道士啦!”

两人正说笑间,却听一个极苍老的声音颤巍巍的道:“仁慈的天主在上哟……两位善良的施主,你们是来布施的吧?”两人转回身,见来人少说也有七老八十,躬着腰,提盏灯笼,眯着眼只是打量两人,神色中有些畏惧,却又有些期待。这人秃着顶,却留了满脸胡须,正合着景教“存须所以有外形,削顶所以无内情”的规矩,那自然是庙里的景士。

孟染翰上下打量一下,突然指向先前那石刻,笑道:“我们是来找他的。”

那景士愣得一愣,不悦道:“施主特地是来消遣洒家的么?须知全知全能的上帝在上,这样胡说八道,一定会遭报应的……”

宣飞文从开始起就一直沉默,此时却突然开口道:“是了。”孟染翰眼前一亮,笑着接口道:“老前辈,我们可没敢有半点消遣之心……今日前来,原就是想见您。”

“……‘金门羽客’中的最后一位,林素一,林真人!”

那老人脸上肌肉抽搐几下,忽地大叫一声,丢下灯笼便向后逃,宣飞文见机得快,早掠过去挡他面前,谁想这如风中残烛般的老人只是信手一扣一摔,早将他掷翻地上!

孟染翰眼见老人逃去,也不追赶,只加重语气道:“五十年前,道在金门,五十年后,张氏为尊……真人,天下道门眼看便有大难,您若真不在乎,便只管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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