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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笛一声长鸣,“希望”号客轮缓缓靠拢上海码头。

水手将缆绳抛向岸边等候着的人,船舱里的乘客早就等的不耐烦,提着大包小包东西,拥挤在出入口边,等候轮船靠上码头,铁门打开的那一刻。

徐永晋戴了顶军便帽,空手站在船头,出神凝视着黄浦江两边。

带着鱼腥味的习习江风扑到脸上,很有些凉意。码头上人头攒动,鲜花、手绢、大幅肖像画、象征身份的礼帽,岸上的人们手中挥舞着一切能够挥舞着的东西。远方矗立着一座直插入云的巨塔,比艾菲尔铁塔还要高,那是全世界都很有名的主导思想之塔。刚造好时,这座塔被精明却又短视的上海人拿来嘲笑执政党,可现在,它却是上海的象征。到上海不去主导思想之塔看看,等于没来过上海。

轮船轻轻一震,船靠上码头了,徐永晋看了看出入口,那里门刚打开,旅客们簇拥成一团,朝外面挤出去。

徐永晋也没什么事情,他现在觉得浑身懒洋洋的,干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来。回到祖国,这自然是很让人激动,从欧罗巴到上海,这跟到了家门口一样,原本该兴奋,可他却觉得心情就跟这上海的天空一样,灰蒙蒙的。既然不着急,他也不想和别人一起去挤,慢腾腾回到舱室,坐在床上,手扶着行李,耐心地等候别的乘客下船。

人走的差不多了,徐永晋这才提着行李下船。

“永晋!永晋!”

徐永晋两只脚正发软,人好象踩在棉花上,浑身不得劲。旁边有人喊着他的名字,寻声望去,通道栅栏外,秦烈风正踮着脚朝他挥手。

“老秦?!”徐永晋丢掉行李三步并做两步冲到栅栏边,还没冲到,秦烈风已经翻身跃过了栅栏。

徐永晋握着秦烈风的手,喜出望外:“老哥!你怎么在这里?”

“呵呵,我这不是特意来接你嘛!”

“来接我?我连你地址都不晓得,也没给什么人发电报,你咋知道我这班船?”

“你以为一个人悄悄溜了,真能人不知,鬼不觉?本大仙掐指一算,前知五千年,后晓五百载,就你那点小把戏,还不够看。”

“拉倒罢你。”

“哈哈,开玩笑,开玩笑。”

俩人很是亲热,你打我一拳,我还你一掌。笑够了,秦烈风含笑解释自己为何而来:“一个星期前,我正在办公室打牌——别那副嘴脸,战争结束了,野战军也不需要我这号人,人家让咱高升,让咱当长兴岛要塞区司令员,不过是团级,而且是乙种部队,你说这种地方有什么事可干?不打牌让咱打什么?打炮吗?——老头(“老首长?”徐永晋插嘴问道。秦烈风点点头)突然来了个电话,说你坐‘希望’号离开法国,返回国内,让我到时候来接你。一来老头有令,咱不能不接,二来你小子很有意思,我在这里除了那些溜须拍马的,连个朋友也没有。既然你来了,总得拉你喝两盏,这不,老哥我就来了。”

徐永晋有些怅然,秦烈风口中的“老头”,自己嘴里的“老首长”就是洪葵元上将,上将的父亲身前可了不得,即当过伪朝太平天国——虽然国父是借助太平天国才革命成功,可建国后,宣传信仰上帝的拜上帝会就成了邪教组织,想想明朝开国皇帝是如何对待明教的,国父的行为也不难理解——的干王千岁,又当过参议会议长,还当过国家主席,虽然他那个国家主席看起来就像个摆设,再怎么说,那也是一个国家的象征。洪葵元自己属于最早留学美国那批人中的一员,父亲又是高级官员,可他却没一点纨绔公子哥的模样。已经当了中国驻欧洲总司令的上将竟然还关心自己这个撤职军官回国问题!

“你是江西人,我在南昌还有些朋友,你把这个给南昌参议会外务委员会会长立三兄,他知道该如何做。”

徐永晋脑海里又回忆起回国前,上将在巴黎接见自己时说的话。

可惜,上将父亲过世的早,要是现在还在,以前主席的身份,上将现在应该不在欧洲,而是担当参谋长联席会主席吧?人走茶凉,这个社会少了不少人情味,却多了一丝理性。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首长他……”徐永晋黯然说不出话。

秦烈风拍了拍徐永晋肩膀:“首长很关心你。你这么不声不响就走了,可实在太对不起首长了啊!要不是首长有心,我也不会到这儿来。”

徐永晋脸有些发烫:“是,大哥说的是。”

徐永晋已被剥夺了军衔,可以说名声扫地了。人要脸,树要皮,他这个前任首长副官,现在背着畏敌如虎的嫌疑,还确确实实当过德国人的俘虏,虽然只有几个小时,别说剥夺军衔,就算关进军人监狱,接受改造,那也很是正常,他还有什么脸跑到老首长面前显摆?他想尽量低调,可老首长却没忘了他。

至于洪葵元上将如何知道徐永晋乘坐哪条船,什么时候抵达什么地方,这很简单,那么高阶层官员,想了解什么,只要稍微露个口风,下面自然有人帮他办妥。要查一个前军官动向,只要有心,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秦烈风一把抓起徐永晋丢在地上的行李:“走,车还在外面等着呢。”

“车?”

秦烈风说的理直气壮:“堂堂要塞区司令,前装甲团团长,要是连辆车都没有,岂不丢份?”

站在轿车旁边,徐永晋却犹豫了。

“老秦,我还是第一次来上海,我想,还是一个人走走看看罢?”

“先吃饭,我那还有一群小子等着跟你拼酒,吃好了再逛也不迟。”

徐永晋苦笑道:“还是别忙着吃饭,至于喝酒就更免了。坐了一个月船,整天不是看海,就是看天,这季节海上浪又大,到现在我还两脚发软,你一提喝酒,我就没半点胃口。”

秦烈风很是理解,爽快地说道:“那好,让车在这等着,我陪你走走。小刘!来,把徐团长行李搬到车上去,你在这等着,我陪徐团长到附近逛逛。”

“还团长,你成心寒碜我是吗?”走出码头,徐永晋一撇嘴:“什么团长!撤啦,早他娘的撤职查办了。”

“还在为被撤职生气?”

“生气?我是罪有应得,生什么气啊。”

“还没有生气,都酸掉牙了。”秦烈风看了眼徐永晋,沉声道:“老头让我带话给你,对军队强制令你退役,他很抱歉。老头说,他虽然是高级官员,但他也不能违反现有制度,这点希望你能谅解。”

“我理解,制度既然制订出来,那就是要人遵守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这谁都无法改变。首长有心,不管成不成,我都很感激。”

“你能这样想就最好。”

话自然要这么说,可徐永晋和秦烈风都知道,所谓规矩,是强者制订出来,让弱者遵守。至于强者自己,那是不受规矩限制的。洪葵元上将不是不明白,自己的前副官成了替罪羔羊,他也想帮忙,但他却在答应徐永晋后,没有办到。不错,洪葵元是上将,他的父亲是鼎鼎有名的洪仁玕,他与杨沪生、史秉誉有着很深的交情,可这有什么用?那些人都先后过世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这个上将只能待在欧洲,远离权力中心,自己成了制度的遵循者。

上海与世界上其他城市不同,这是一个很“大”的城市,北京路上不到五百米的距离,,街道两旁全是商店,布店、鞋店、服装店、钟表店、首饰店,甚至还有模型店,马路上肩摩毂击,徐永晋看到了各种肤色人种,有披着貂皮,一身珠宝的贵妇人,也有发如鸡窝,枯瘦如柴,跪在马路边伸手讨钱的乞丐。

乞丐数量还不少,沿着墙角,一个挨着一个,看起来就像排队接受检阅。别人给钱,他们点头道谢,不给钱,也不追着强讨。就算是乞丐,也有不同的种类,有的身有残疾,缺胳膊少腿,有的拿出画笔,当场作画,还有的拉二胡、小提琴,奏得还很有水准。但所有人身前都摆了一个搪瓷杯,如果没有这个杯子,你还真以为他们是艺术家。

徐永晋在第五次从口袋里讨出钱,表达爱心后,终于皱起了眉头。

“怎么有这么多乞丐?法国打成一个烂摊子,我在巴黎也没看到如此众多乞丐。”

“你知道吗?1852年上海有五十四万人口,四十年后,也就是1892年,上海人口达到了四百八十六万,最新统计数据——这个是保密的——到去年年底,上海拥有常住人口八百六十三万,去年平均每天进入上海寻找工作的为五万,同样是去年,非法进入上海的偷渡客有二十四万,和这串数据比起来,巴黎又算得了什么?”

“每天五万?”徐永晋倒吸口凉气。

每天五万,一年至少有一千八百万外来人口,加上本地的八百六十三万,这数字比欧洲不少国家人口都要多了。徐永晋无法想象如此狭小的城市,怎么会拥挤进这么多的人口!

“当然,我现在是长兴岛要塞区司令,那个长兴岛就是专门管理境外移民的地方。那地方!我还以为到那里的都是大学教授,或者高级工程师,哪怕是有一技之长的熟练技工,可去了后才知道,现在我那儿全是难民,战争难民!他们以为上海遍地黄金,只穿了条内裤就跑到中国来,到这淘金。你问他要管理费?他还问你要吃的!”秦烈风说到这,摇了摇头很是不以为然。

弱国有弱国的麻烦,强国也有强国的烦恼。作为一个讲人道、人权的共和国,那些非法入境者实在让当地官员挠头不已,尤其是上海。

上海实在算得上国中之国了,建国后,为了建造一个对外窗口,中央把上海建设成了一个******,各国商品只要交纳象征性的税金,就能进入上海,当然,毒品除外。掌握上海实际权力的,并非是传统意义上的“市政府”,而是一个叫做“上海市联合工部局”的机构,当然,要是中央有什么大的决策,这个“上海市联合工部局”也只有服从——虽然高度自主,但毕竟不是独立出去的政治实体。

优越的地理位置,开放的社会环境,极为低廉的税收,全中国瞩目的中心——准确的说,是国父特别重视之地——这些使上海成为了世界公民的乐园,至少在一九一四年以前是这样,之后?之后是世界大战,到这里的只有躲避战乱的难民了。

但在一九一四年以前,上海却吸引了全世界众多的学者、诗人、画家、舞蹈家、冒险家、冒险者、流氓、地痞、妓女,口袋里藏了聚宝盆的犹太人,从日出跳舞到日落的吉普赛人,以当门童出名的印度人,一丝不苟的德国技师,低眉顺眼的日本“艺妓”,色目人在其他地方叫“老外”(在广东更被称为“番鬼”),而在上海,他们却是“德国人”、“法国人”、“英国人”、“美国人”、“犹太人”,一加入中国国籍,他们都是“乡下人”,这倒也公平,只有一口地道上海话,孤芳自赏,冷眼看人的才是上海人,至于其他的,别管你是皇城根下长大的,还是喝塞纳河水的,全是乡下人。

那时候的上海,潮水一样涌入的外国移民也是政府挠头问题,但那个问题却是甜蜜的,移民要么带来金钱,要么带来技术,要么带来中国人所不愿做的职业。现在?现在大量的移民却是饱受战争灾难,患了战争恐惧症的赤贫灾民,那些移民只知道逃离家园,越远越好。遥远的印度洋、亚洲大陆将中国与西方隔开,是的,中国是参加了战争,但中国本土却没响过一枪,炸过一颗炸弹,那里是战区难民心目中的世外桃源,尤其是上海,在西方流传着上海遍地黄金,那里有小汉堡、小巴黎、小威尼斯、小鹿特丹……可以说,那里是淘金圣地,而且到了上海还不必担心环境不适应,反正你总能找到适合自己待的地方。而中国人的善良、仁慈,那也是有口皆碑的,虽然大战中的中国军队,表现与传说中的大有不同,不过他们本国军队看起来都像群土匪,那么中国军队的形象也算和蔼可亲了。

怀抱着希望踏上到中国的旅程,可中国并非建造在金山上的国家。中国是需要世界各国移民,但中国需要的是有一技之长的人才,而非与普通本国人抢饭碗的难民。既然到了中国,总不能让你饿死在这里。遣返回去并非把你丢到一艘过路船上就万事大吉了,那需要一大笔钱,而且现在战争刚刚结束,欧洲各国百废待新,战争造成的畸形工业,随着战争的结束,宣告终止。大群军人需要工作,而大量的金钱却投入到战争中去,一时想转型又哪那么容易?欧洲各国国内失业人口多的已经让官僚们焦头烂额,他们又怎么可能出钱接回那些跑到国外去的本国国民!

于是那些充满希望的各国难民成了中国政府与世界各国扯皮的麻烦事,而长兴岛,也从香馍馍变成了鸡肋,甚至比鸡肋还不如。

“很麻烦,真的很麻烦。”秦烈风皱着眉头摇了摇头:“每年入境移民是有规定的,可现在大批难民却滞留在上海,遣返他们非一朝一夕所能办到,在遣返之前,他们的衣食住行我们都要负责。更可虑者,大量入境外国人也不登记,偷渡到这里非法打工,他们没有身份,那些黑了心的老板大可乘机剥削他们,将工钱压到最低,最后付不付还在两可,你要报警?可以!老板马上举报你非法移民,让警察局把你抓走。为了生存,那些偷渡客敢怒不敢言啊!可不受劳动法保护的非法打工者,他们的低工资、无劳保,又吸引老板以极低工资接纳更多非法移民,那些非法移民又挤占了原本应该给本国,甚至本地人的饭碗。这让那些到上海寻找机会的其他省份人,对那些外国人抱有敌视。这给了一些极端团体生存空间,可真是一团乱麻,上海,不像你看到的那么美好。”

“美丽的巴黎不也是满地马粪?”

“政府出卖了我们!”

秦烈风还没说话,街角传来尖细而又响亮的大喊,听起来有些歇斯底里,一下子将秦烈风与徐永晋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街道拐角处,一个外表清秀的男人站在高处,手操一个铁皮做的喇叭冲着马路上演讲,在他周围聚集了不少小年轻:“我们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卷入了一场错误的战争!是的,完全错误的!原本这是一场布中国国威于四夷的战争,可现在,它却是耻辱!是灾难!一切的一切,都因为那纸出卖了我国利益的巴黎协定!”

“我们被出卖了!被那群可耻的盟友背叛了!为了这场战争,我们付出了二十万年轻生命,近六十万中华儿女血染沙场,可得到的又是什么?美索不达米亚,五万将士埋骨之地,阿拉伯世界心向中华,欢迎我们解放他们,却割了老大一块,搞什么国际共管!马来亚与马六甲本来已经归我们监管,巴黎和会一纸协议,却又把英国、美国牵扯进来……”

围在周围的路人,随着那男人激昂顿锉,不时爆发出喝彩声。徐永晋低声问秦烈风:“这家伙在干什么?”

“下个月上海参议会要换届,这人该是竞选议员。”

徐永晋点点头,在浔阳他已经见过那些竞选议员是如何向选民推销自己了,那些人为了能当上议员表起态来无所不用其极,说话略微出格点,也很正常,至于当选后是怎么干的,却又是另外一回事情了。可今天,徐永晋听的却很不是滋味。

“我们中国拥有五千年文明史!我们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国家!我们的军队是不可战胜的!那些出卖国家利益者都该送进刑场!对待这些人,应该枪毙!拥有世界三分之一人口的中国,却只zhan有不到十分之一的陆地面积,这与我们的国情不符!汉族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民族!那些到中国来抢我们财产的外国人,都该驱逐出去!为了我们汉族的利益,其他的,那些劣等民族必须放弃一切阻碍我们利益的东西,甚至消灭他们!这次战争已经告诉世界,没有任何人可以抵挡伟大的中国军队!我们拥有比海洋还多的军队,比沙子更多的战车,遮天蔽日的飞机!我们要大声向世界宣布:亚洲是我们的!世界是我们的!我们是宇宙之王!”

如潮的掌声中,徐永晋听的牙齿发酸,头皮发麻。

“要么服从我们,要么就灭亡!”

“这些人疯了吗?”

“是的,他们疯了。”秦烈风看着前面如痴如狂的路人,冷笑道:“反正流血不会流他们自己的,表现一把爱国主义自是很轻松。”

“不,他们这不是爱国主义。”

“是爱国主义,他们所理解的爱国主义。”

“如果这是爱国,那我宁可卖国。”

“我的老弟,你太偏激了。”秦烈风耸耸肩,拉着徐永晋走进一条偏僻的小巷:“你没注意到,就你刚才说的话,与这些人想法,至少在思考方式上是一致的吗?”

徐永晋不解地看着秦烈风。

秦烈风眼中满是忧虑,好一会儿,才道:“战争结束了,我们付出了不少代价,当然,也取得不少好处,按照主席所言,在他领导下,中国再次证明是不可战胜的力量。”

“不,不是在主席领导下,而是国父。”徐永晋纠正秦烈风的错误:“这场战争一爆发,国父就已经帮我们选择了胜利道路,主席不过是遵循国父制订下来政策。”

“我的老弟,国父已经死了,而胜利是需要健在者领取荣耀的。因为这场战争,报纸上现在主席已经比秦皇汉武,唐宗宋祖还要伟大了,是活着的伟人。至于国父,他犯了一堆错误,要不是我们尊敬的主席帮他纠正,那么中国将混乱的不可收拾。当然,国父建国有功,功过也就四六开吧。”

“不知羞耻。”

“不,不是不知羞耻,政治家从来不需要羞耻这种廉价品。”

徐永晋看了眼秦烈风,突然开怀大笑。

“太绝妙了,我竟然不知道你这么刻薄。”

“不是刻薄,而是对现实看的太透。”

徐永晋撇撇嘴:“或许吧。”

秦烈风轻轻叹息一声:“事实上,战争结束,我们付出了不少生命,却没捞到什么看的见的好处,是国人能够立刻享受的好处。这已经让国人很不满意了。而现在,国内又因为战争结束,大批军人开始退役,工厂一时无法从军用转为民用,就算转过来又如何?那些强国全打成了烂摊子,他们又有多少钱可以购买我们的产品?短暂的黄金期后,国内经济很不乐观啊,你刚才看到北京路上那些乞丐了吧?现在哪个城市没有乞丐?我的那个装甲团退役军官给我写信诉苦,他们回到家乡,连个养活老婆孩子的工作都没了!连军官都是如此,你想想普通士兵如何?那些离开土地到城市寻找希望的农民又如何?”

徐永晋默然不语,从报纸上,他看到中国成为战胜国,却因为原来的盟国对德国的贪婪,拒绝在巴黎和会对德协议上签字,体现了一个负责任大国该有的态度。这是徐永晋所理解的,可他却没想到国内情况还不如他上次回国时看到的。

“那些人看不到希望,明明我们是战胜国,却没有取得该有的果实,他们自然认为我们是不败而败。他们不满,要发泄,这很正常。而刚才那个年轻人的言论,就很符合这些人心意。”

徐永晋沉思着,尽量吸收秦烈风所说的东西。秦烈风年纪比徐永晋大,回国比徐永晋早,他又擅长思考,属于深谋远虑,不容易犯错误。要是让秦烈风当空降团团长,徐永晋相信他绝对不会落到自己现在这个下场。

“不,”徐永晋想了半天,还是反对道:“他们应该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危险。要是按照他们说的去做,那么我们将与整个世界为敌。三分之一世界人口?我只能想象蝗虫过境。我们是人,不是蝗虫,军人为这种思想去作战,那是极为可悲的!”

“你知道是错误的,我也知道是错误的。但你要允许人家幼稚,这就是民主。这种想法只可能吸引那些底层民众兴趣,至于真正有头脑的,自然会抛弃。”

“或许吧,可我为了和平而战,回到国内却听到这种声音……唉。”

秦烈风吹了声口哨:“和平,多么让人舒适的麻醉剂啊!”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只告诉你,有国家存在,这个世界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和平。”

“是的,这我理解,所以这个世界还需要军队,中国需要一支强大的军队。”

“一支防卫型军队?”秦烈风嘲讽地看着徐永晋。

“防卫型?”

“是的,光守卫国土安全,我不占别国领土,也不许别国占自己领土,譬如——秦朝开始修建的长城。”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这有什么错?”

“自然大有问题。为什么不能将隐患扼杀在摇篮中?”

徐永晋站住,看着身边的秦烈风,后背一阵阵发凉。他不是冒头小伙,自然明白所谓将隐患扼杀在摇篮中,不过是给侵略别国,提供一个说的过去的借口而已。以前和秦烈风接触那么多日子,他竟然没看出自己的这个朋友,竟然也是个“侵略主义者”。

“军队是用来干什么的?军队是用来打仗的!没有战争,就如现在,大批军人就要回家,军队地位一落千丈,只有战争,才能让军队掌握一切!而这个国家,需要一个强者声音!国父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他不该削弱军队力量。武弱文强,历史已经证明,这只可能让国家虚弱下去。现在的军队,是国家力量,不是某个人的私人武装,又怎么可能出现唐末军阀割据局面?国父在这方面完全想错了。永晋,你要知道,那些政客为了自己私欲,正在不断腐蚀国家肌体。他们造谣污蔑,无所不为。章将军是怎么死的?还不是给那些混蛋逼死的!”

徐永晋忍不住插嘴道:“是的,这我明白,但章将军未必和你想的一样。”

徐永晋还清楚记得在洪葵元那里,看到章骞将军写给上将的信:

“我是一个军人,我的一举一动要服从命令,我的任何言行都是在履行我对宪法的誓言;我还是一个人,作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我还要不违背我做人的道德以及尊严,四海之内皆兄弟,无谓的杀戮带来的只有是丧尽天良的罪孽。

我明白这个可能带给国家一定的所谓‘利益’,但是作为这个所谓利益的代价,我们会付出什么?多少人会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多少文化将被摧残?如果为了所谓‘国家利益’而牺牲‘人民的利益’,这个国家利益还有什么意义?”

很明显,秦烈风所说一切,都与章骞将军“做人的道德以及尊严”相违背。从骨子里来说,章骞将军是反对无谓的杀戮,他是个反战分子。而徐永晋,自从被审查后,他好象正在滑向这条道路,至少,他认为章骞将军说的很合自己心意。

“一样,那些蛀虫不过是无法容忍一个高尚的人挡住他们道路而已。”秦烈风用炽热的眼光看着徐永晋:“军方不少人都知道,你是国父看中的年轻人,而那些蛀虫正在千方百计损害国父声誉,所以他们才要迫害你,迫害一切与国父有关的人。我们现在应该联合起来,和那些蛀虫做斗争!要让中国恢复到正常轨道上去!”

徐永晋不寒而栗,喃喃道:“这个让我好好想想。”

“没关系,大家都在期待着你。时间还长着,尽管慢慢想就是。”秦烈风看起来又显得很轻松,走前两步,突然道:“老头给你写了封推荐信吧?”

“是的,给江西参议会外务委员会的。”

“那里不错,能够认识不少人。”

4.

江风习习。

徐永晋站在上海到浔阳的江轮船头,望着身后灯火通明的上海,取出洪葵元给他写的推荐信,看了看,缓缓将信撕成碎片,手一扬,那些碎片在江风中飞舞,落到发黄的江水中,渐渐消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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