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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能这样说?”张浩天很是委屈,好象自己人格受到了侮辱,很是激愤争辩道:“小时候爷爷不就教导我‘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利居众后,责在人先’、‘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大事难事看担当,逆境顺境看襟度’?难道这些只是说说而已,或者别人需要遵守,我就可以抛之一旁?言之所以为言者,信也,言而不信,何以为言?”
张义朝和张耀东,俩人面面相觑,他们没想到自己对孩子的疼爱,却让孩子教训了一回。张浩天说的那些话自然是张义朝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灌输给他的,原来不过想教诲他做人的道理,哪知道有一天这个宝贝孙子会上前线,整天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拼命?
人总是难以割舍亲情,自己的骨肉,岂能那么大度!可张浩天说的这些话,反驳起来也不是那么容易,总不能跟张浩天说这个战争对中国而言,并非正义之战,同盟国又没有威胁到中国,又有什么必要不远万里,跑到人家地盘打仗去?
要这样说,可以相信,张浩天必然会引用报纸上连篇累牍宣传的那一套,什么预防性啦,什么水深火热啦,什么唇亡齿寒啦,什么“敌人杀犹太人时,我不说话,因为我不是犹太人;敌人杀社会党人时,我不说话,因为我不是社会党人;敌人杀东正教徒时,我不说话,因为我不是东正教徒……当敌人杀我时,没有人为我说话了”啦……
这些话足以让张义朝血压升高,两眼发黑。可以想象,要是张义朝将自己对战争的理解说出来,一定会让头脑发热的张浩天嗤之以鼻,认为爷爷老糊涂了,然后将上面那些似是而非的大杂烩搬出来,表示中国参加战争是多么高尚多么正义的事业。
果然,还没等张义朝提醒孙子战争要死多少无辜人,孙子已经开始给爷爷上课了。
在张浩天嘴里,他所看到的阿拉伯人是多么的食不果腹,衣不裹体,一个个面黑肌瘦,手脚跟麻杆一样,空洞的眼眶中,两只无神的眼睛就跟死鱼眼一般。在奥斯曼土耳其那些帕夏老爷残酷剥削下,阿拉伯人过着愚昧落后,暗无天日,生不如死的日子,至于自由、民主、人权,这更是无从谈起。作为一名生在红旗下,长在蜜罐中的新时代青年,面对如此悲惨的世界,怎能无动于衷?那不是麻木不仁嘛!于是正义的化身,自由的庇护神,受压迫民族的解放者——中国——点燃起熊熊火焰,将骑在被奴役民族头上作威作福的地、富、反、坏、右,叛徒、特务、走资派统统打倒,完后再踩上无数脚,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彻底轮为臭狗屎。各个被压迫民族翻身得解放,从此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哦,不,应该是被奴役民族在中国的真挚帮助下,从此走上了翻身做主人的金光大道。
在张浩天嘴里,远征军将士个个充满了伟大崇高的国际主义精神,他从天上望下去,那些将士如同汹涌奔腾的海浪,不停地拍打着邪恶势力组成的岩礁,大有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气势,而且看起来仿佛很坚固的岩礁,在一浪高过一浪的正义海潮面前,最终还是崩溃了,被海潮所吞没,好象六月的雪,在阳光下融化,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曾经问过被俘的土耳其人,据土耳其俘虏——还是比较高级的将领,某师副师长——所供称,土耳其军队和土耳其人,早对奥斯曼土耳其上层统治者的残暴统治和血腥镇压,有了刻骨铭心的仇恨,他们自然不会对邪恶的奥斯曼政权真心卖命,奥斯曼土耳其看起来很是庞大无比,仿佛一个怪兽,可它却虚弱无比,不过是纸老虎一只,只要轻轻一推,马上就垮了。最后,这个高级将领还在张浩天面前痛哭流涕地请求,要求中国军队早日打到他美丽的家乡,解放家乡被奴役的亲人……
连敌人军方高级将领都这样说,这样的战争岂有不进行到底的道理?
张义朝听得沉默不语,这些对他来说,都是老掉牙的东西了,自从解放战争开始,哪一次战争,中国军队没有站在正义一边?就算没有站在正义一边,宣传部那些头脑灵活的聪明人也会找出无数理由,证明正义与中国同在。到现在为止,取代清朝的中国没输过一场战争,“正义必胜”,也没什么人会质疑这些战争是否有打的必要,是否真得都是正义的。
张义朝自信自己并非人云皆云之辈,他有自己的头脑,不愿意勉强自己全面相信舆论宣传那一套。圣人之用兵,戢而时动,不得已而用之。从解放到现在多少年?中国军队打了多少仗?哪有一丝一毫圣人用兵的影子?分明是迷信武力嘛!恃武者灭,恃文者亡,这样下去国家危殆……
“浩天啊,打仗总是要死人的……”
张浩天连忙道:“我知道,不过我和申利配合默契,不管什么对手,遇到我们,只有他倒霉的份,决无我们吃亏道理。至于机械故障,我们的地勤都是全空军最好的,他们将一切隐患扼杀在摇篮中,不会让我们开着有问题的飞机上天,所以啦,爷爷您也不用为我担心就是。”
“我相信我家浩天聪明伶俐,技术过硬,你跟那个豹子配合,这我还是放心的。”
“聪明伶俐?他怎么学习就看不出什么地方聪明了。”张耀东插口说道。张义朝瞟了眼自己儿子,张耀东连忙不说了,张义朝回过头看着孙子,眼里充满了对世人的怜悯:“但是你能承受把一个孩子杀死给他母亲带来的悲伤吗?战争不是为夺去生命。如果别人杀害了你,你能想象你父亲和我会有多悲伤!白发人送黑发人,自古这就是人间最大悲剧。同样,如果你杀害了别人的儿子,他的母亲又会怎样的悲伤阿。我们是人,不是禽兽,将心比心,你就能下得了手?”
张浩天挠了挠头,他给爷爷提的问题困惑住了。张浩天不是冷血屠夫,他自认为自己还是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守纪律的新时代好青年,明知道不对,却还强词夺理的事情他是不屑为的——那跟地痞流氓没什么区别。老爷子信奉人之初,性本善,自然不会认为战争有多好,张浩天总觉得自己爷爷话里大有问题,可他暂时想不出到底哪里有问题。
张浩天和徐永晋不一样,战场上徐永晋不是面对自己战友的鲜血和尸体,就是面对敌人士兵的尸骨与残骸,对徐永晋来说,死亡每时每刻都跟随在他左右,负伤的战友因为无法后送,痛苦狰狞的面孔,与垂死的敌人士兵那张充满了强烈求生yu望,却迅速灰败下去的面孔,徐永晋看的实在太多了。战争,对徐永晋来说,那是一场生与死的考验,不光是自己的,同样也是敌人的,他可以清晰地看到,自己瞄准的稚嫩少年,是怎样被一颗子弹——仅仅一颗子弹——将对未来全部的憧憬彻底打碎,战场上,打死一个人,并不比打碎一个红墨水瓶更困难。想想大家都有父母,要是自己死了,家人会如何伤心(最叫人恐惧的是让炮弹炸个尸骨无存,你到时候只能列入失踪名单,家人总抱了万一希望,认为你还活着,满世界发疯了找你,而你却早已经与泥土为伴,没有一个士兵不害怕这点。),而你的对手家人同样如此……徐永晋上战场没多少时间,神经就差点崩溃。几仗下来,按照徐永晋后来理解,自己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的怪物,也幸好如此,不然他会作为一名精神病人送回后方。
张浩天就不同了,地面的战斗,他只在天空看见过,从天上望下去,下面到处是红色的火球,灰白的硝烟,滚滚长龙一般的黄色烟尘,汹涌澎湃的潮水般的散兵线……下面死个人,天上根本就看不出来,飞低一些,也就看一些人一声不吭趴在地上而已。空战?不错,张浩天在空战中击落了不少飞机,他的长机杜申利击落飞机就更多了,有些敌人飞行员从坠毁的飞机上跳下去,乘着降落伞安全落地,有些飞行员或许让机枪打死,随同飞机一起栽到地上,化做一团绚丽的火球,可在空战中,张浩天是看不到自己追击的敌机飞行员脸上有什么表情,他的眼里只有木头制造的飞行机器,他击落的是机器,而不是活生生的人,对步兵来说,你死我活的让人疯狂战争,对张浩天而言,不过是一个特别刺激的游戏而已,他以前是从来都未考虑这个游戏有多么残酷。
“爷爷,我们参加的是解放被奴役民族的正义之战,而敌人却是想要继续奴役其他民族,逆历史潮流而动的非正义之战,要是他们不抵抗,他们不就不会轻易死去?”
张义朝苦笑着摇摇头:“正义之战?你认为我们打的是解放被奴役民族的正义之战,对你的敌人而言,难道他们打的就不是一场守土卫国的正义之战?孔子有云:春秋无义战,没有哪场战争是真正正义的。至于你所说要是他们不抵抗,他们就不会轻易死去,浩天啊,我怎么听着好象一头狼在跟一群羊说,狼吃羊是自然法则,做羊的不能抵抗,你要抵抗就是非正义行为,要受到世人谴责,知道这是什么逻辑吗?”
“这个……”张浩天自然知道爷爷说的是什么逻辑,好象是强盗逻辑,不过历来都是中国指责别人强盗逻辑,要说中国也有持有强盗逻辑的人,这是坚决不承认的,何况说出这种逻辑的,还是他四好青年张浩天。
“土耳其人占领了我们家乡吗?他是否跑到我们国内烧杀奸掠?还是把军舰开到咱们家门口,弯刀搁在我们脖子上?没有,他们和我们隔着十万八千里,并没有对我们伟大的祖国有什么挑衅行为,你的正义之战又从何而来?”
张浩天脑子越发混乱了,诚惶诚恐的他总觉得爷爷说的很成问题,问题在哪儿?他这个当孙子的实在学识浅薄,无法指正出来。
中国是一个民主国家,谁都能就个人或者整个世界(哪怕是宇宙)发表自己的观点,而政府对与政府不同的声音拥有最大的容纳性——除了试图煽动国家分裂的那种妖言惑众言论,这可是要坚决打击,绝不留情的,美利坚合众国可以为了统一打一场南北战争,中国自然不愿意陷入内战旋涡中。任何中国人都有自由表达观点的权利:包括把地球炸成宇宙陨石或者让大家再回去当猿猴这种耸人听闻的异类观点,这观点虽然比较可怕,但民主最终将体现人类和平与发展的愿望,政府相信随着民主的发展,一切可怕的异类观点都会死于民主的强大威力。明白这一点,张浩天也不会给自己的爷爷上纲上线。
张浩天只能按照报纸上说的那些来反驳:“土耳其人加入了同盟国,那邪恶的同盟国就跟蝗虫一般,先占领了西欧,接着又进攻俄国,要是我们不参加战争,等俄国垮了,谁能保证他们不对我们中国进行攻击?我们这也叫保家卫国,御敌于国门之外,将可能出现的损失减少到最低程度,何况挑起战争的是同盟国,他们先在大洋不分青红皂白对所有货轮进行攻击,击沉了我们货轮,杀害了我们船员。在外交干涉无效下,我们才不得不投入这场该死的战争。至于土耳其,既然他加入同盟国,我们打他也是完全正当的。”
现在张浩天不再说什么正义了,把正义改成了正当。可张义朝并没有想过要放过他那“头脑简单”的孙子:“你是说远运037号事件?”
张浩天肯定地一点头:“是,就是远运037号事件。”
张义朝笑了起来:“我的乖孙子哟,不要欺爷爷老眼昏花,爷爷这心可什么都明白着哪!……远运037号事件?要我说,这根本是活该,是自找的!”张浩天吓了一跳,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呆望着满脸嘲笑的爷爷。见孙子一脸茫然,想问却又不敢问,张义朝不再发笑,手指敲击着茶几,缓缓道:“别以为爷爷整天钻在古文堆中,不闻世间世事。爷爷又不是生活在月亮上,怎么能什么都不懂?爷爷查过资料,不管是1616年的法荷商约,还是1780-1800年的武装中立同盟专约,1854-1904年欧洲各国的中立宣言,或者战前1909年的伦敦宣言,都禁止中立国敌性援助行为,知道什么是敌性援助行为吗?”
张浩天很老实地摇了摇头,他虽然是军人,并且参加了战争,可从未有任何人告诉他有关敌性援助行为定义,上级只是告诉他,只要在天上看到敌人飞机,打下来就是。至于其他的,这不是空军战斗机飞行员应该考虑的问题,政府会帮他们处理好的。
张义朝解释道:“所谓敌性援助行为,就是直接参加战争,或者接受交战国的命令和控制,注意,什么是接受交战国控制?为了交战国的战争利益而航行,或者虽不直接为交战国的战争利益航行,却属于某中立国商船队,该商船队为交战国利益而航行。对于悬挂交战国旗帜,由交战国军舰护航的中立国护船队,按照国际公约,应当受到交战国对方的拿捕或者没收,反抗者,可以击沉。傻小子,明白了没有?远运037号当时是单独航行的吗?她运输的是什么东西?周围什么人给她保驾护航?”
虽然事件已经过去了快要三年,张浩天对远运037号事件还是记忆犹新。这是让中国投入战争的重大历史事件,他怎么可能忘记?远运037号货轮所属的船队,当时可是运送着英国从中国购买的物资,在两艘英国装甲巡洋舰护送下,将这些物资拉到英国去。都什么物资?zha药、有色金属、最新的战车、飞机发动机、鱼雷……这些要不属于战争物资,世界上也不会存在战争物资了。1913年7月8日,在非洲好望角外洋面,这支由二十七艘货轮,两艘装甲巡洋舰组成的船队遭遇德国破袭舰队,两艘英国装甲巡洋舰首先完蛋,远运037号货轮在逃跑中,被德国战舰击沉,九名船员遇难。如果爷爷说的有关公约真的存在,那么只可以说远运037号货轮是咎由自取了。公约真的存在吗?张浩天相信自己爷爷决不会凭空乱说,他既然这样说,那么,这个公约是肯定存在了。以一艘违反公约的货轮被击沉为理由,宣布加入战争,这个理由是否成立?看起来好象立不住脚。不过张浩天记忆中,在中国宣布参加战争的报纸上,长篇累牍都是“民主的、自由的、代表正义的”协约国政府对中国货轮的不幸遭遇表示同情,对中国的参战持赞赏公告,至于同盟国的消息……同盟国裔中国人在中国的家产被砸,人被关押,他们的政府公告只会沦为中国报纸批驳对象,又怎么可能不戴任何偏见,全文刊载?
参加战争的理由给爷爷轻易地批驳了,张浩天头脑越来越晕,天还没热,他已经有要流汗的感觉了:“不会吧?真要我们先违反了中立法,这个……怎么会……”
“你还记得当时报纸是怎么说的?当时报纸可没说明什么是中立法,什么是敌性援助,只会说我们无辜的轮船被炸沉,善良百姓被屠杀,群情激昂下,谁还理会什么中立法?要说破坏中立法,我看英国人破坏的最严重,就我这两年查阅资料,战争开始后,为了封锁德国一切对外贸易往来,英国人可是扣押了我们不少货轮啊!”
(修改完毕.欢迎中华再起网友到这里:book.sohu./s2005/junshi.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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