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两百九十五章·“教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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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雪。</p>

淋了满头。</p>

苏明安睁大眼睛，哀伤封住了喉咙。</p>

那人眼神淡漠，却在看到他时一顿。</p>

“……文笙？”那人开口。</p>

苏明安听到了这个称呼。也许死亡的离别永远最刻骨，即使明知道眼前可能是错误，他依然向前走去。</p>

“教父？”开口的这一霎，他才察觉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吓人。</p>

早已习惯了离别与失去，他总会回想那些人、那些事、那些铭心刻骨的名字。他把自己活成了一块沉默端肃的墓碑，小心翼翼地将回忆一点点收殓，自斟自饮，绵长地追忆。</p>

名字太多了，有时候真会忘记一点点，但他强迫自己一遍又一遍回想那些让他感到创伤的画面，以便记住他们。</p>

偶尔在战斗后的间隙、在临睡前、在与人说话的时候……他总是会不自控地想起逝者。即使只是稍有相像的既视感，他都觉得自己仿佛又见到了那些人。</p>

他们像是附在他体内的骨骼，融入了他的血肉，活在他的每一个抬眼之间、每一个举手之间、每一次呼吸之间。苦痛与回忆悠长，悲恸与岁月等身。</p>

早逝的先驱，正直的骑士，骄傲的少女，一分钟朋友……</p>

——他从未走出那一场场离别的噩梦。</p>

这时，一个蹦蹦跳跳的女孩走来，发髻摇晃，长裙若粉蝶流霞：“师父，世主想请你去占卜。”</p>

她一来，仿佛就有了春风。白发人颔首：“占卜何事？”</p>

“就是占卜这位奇怪的外来者……”桃儿瞥了苏明安一眼，露出惊讶之色：“咦？师父从不许我和世主之外的人近身，你竟然能离得这么近。”</p>

“……是真的吗？”苏明安突然说。</p>

没有指代，用意却清晰——教父，你是真的吗？</p>

眼前像是一场伸手就会破碎的梦，他从没奢侈地想过逝者还能回来。</p>

更别说……教父是彻彻底底消失了。</p>

苏文笙不记得他，教堂的孩子们不记得他，就连挚友夏嘉文也忘记了他。唯有苏明安记着。</p>

“握住我的手。”这时，白发人朝他伸出了手。</p>

苏明安下意识握住，随后，他的眼前浮现出白光——</p>

……</p>

他看到了街头上，站着一位白发白眸的男人——是离明月。</p>

离明月死去后，不知为何出现在了这個世界。</p>

正逢罗瓦莎的大雪，漫天苍白簌簌而落，离明月仰起头，落了满身风雪。眼前一切都是他前所未见——长着尖耳的种族、双翼宽大的族群、三个头颅的犬类。</p>

雪花湿了他的白发，他沉默地注视着，仿佛成了一尊冰冷的塑像。来来往往的人瞧见他，无人与他搭话，他像是突然落入了一个陌生的洞底，不知往何处去。</p>

他从不奢求自己能上天堂，但他也没想过自己会来到这种地方。</p>

“……明安？文笙？绍卿？”</p>

然后，他开始呼唤。</p>

唤一声，走几步，又唤一声，白色的鞋跟落在厚厚的积雪中，留下不轻不重的脚印，一路绵长。</p>

雪水落在他的发梢、眉眼、肩头，他早已习惯了寒冷，热气从他口中吐出，口中纠葛着那三个遥远的名字，这一刻他才察觉到自己真的活着。</p>

这具躯体是他的，又有微妙的差别，瞳孔微微泛着粉色，耳边有一瓣桃花，苍绿色的枝叶萦绕着他的太阳穴与额头。他猜测自己的种族应该是桃花仙，传说中的半神级种族，与鲲鹏、麒麟、凤凰类似，都是被供奉的陆地神仙。</p>

不过，这一切与现在的他无关。</p>

他有了一股喝桃花汁的冲动，应该是这具躯体急需能量，可他顾不上饥饿，一路走，一路唤，对着那些超出他理解的奇怪生物，呼唤他熟悉的名字。</p>

“绍卿。”</p>

“文笙。”</p>

“明安。”</p>

交替着呼唤，没有谁多一些，也没有谁少一些。他曾对不起文笙与绍卿，但后来却连本带息还给了明安，这不能算还清，也算不清。</p>

无尽大雪中，他像一条分不清来处和去处的游魂。</p>

他用兜里为数不多的瓦尔币买了碗元宵，坐下填了肚子。这种食物缓解不了仙人的饥饿，但他想起了楼月宫中年节的烟火，那时高塔上的绍卿最渴望一碗热气腾腾的元宵。</p>

路过面包店，他买了袋塑封面包，开口是剪好的，很容易撕开。但他却想到了某个早晨，白鸽飞舞下的喷泉，苏文笙曾一次次随他去发放面包，那时的少年也曾手足无措。</p>

随后他抬起头，望见了天空中的一轮幽月。像那天他身形破碎、盈满月色，却叮嘱苏明安，要他“多笑”。</p>

……多笑。</p>

可高塔上的孩子血流如注，喷泉边的孩子溺水而亡，唯有月色下的孩子尚且安宁……他能感知到孩子眸中的死意，生命似乎并不比前两位长久多少。</p>

其实只要放过自己，他会活得无比轻松，毕竟那是两场注定的死亡，就算不是他来做，事情也会发生。可偏偏是太高的道德标准，令他永无宁日。</p>

但凡放松一些，就会想起过去的影子，像啃噬着他骨骼的幽魂。</p>

古城、阁楼、湖边、糖葫芦店、风筝店、学校、教堂……他徘徊在这些相似而不相同的景物之外，像一条无处藏身的亡魂，背着另外两条亡魂，永无止境地被困在过去。</p>

从日出，走到日落。</p>

从晨辉，走到黄昏。</p>

从初春，走到晚冬。</p>

从罗瓦莎的第二纪元，走到了第三纪元。</p>

仙人寿命悠长、肉体不腐，他就这样一直走、一直唤，走过了百年千年的霜雪。无人与他并行，无人应声，即使有人想与他并行一段时日，很快也会寿尽而终。</p>

他已不是国师，也不是教父，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又如何，好歹让他感到心绪宁静。</p>

一路，霜雪漫长，深深浅浅的脚步留了一路。他像一块凝结千年的冰霜，无法融化，也无法超脱，永远平静，也永远孤独。</p>

直至，</p>

“……你在唤我？”</p>

——某日，终于有人回应了他。</p>

声音冷淡，似有惊疑。</p>

千万次呼唤落到空处，这一刻终于有人接住。</p>

他回过头去，看到了一个身影。紫色的长发，金色的眼眸，面孔隐在冰冷的银色面具里。他一眼就看出这个人杀孽满身、满手鲜血。</p>

以往他只会避而远之，但此刻他却停下了长达千年的苦寻。</p>

“你是？”离明月问。</p>

世主似乎刚刚完成一场战争，从前线退下来，走来时萦绕着一股血气，却又节制地顿住脚步。</p>

“我叫文……君。”世主抚了抚面具，眼神渐渐软化：“我记得你，只是看了你一眼，我就觉得我好像记得你。我们以前……认识吗？”</p>

我们……认识吗？</p>

离明月略施占卜之术，窥探天机，世主确实与苏文笙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可罗瓦莎位格太高，即使他是仙，也察觉不到这些联系究竟意味着什么，是本人，还是其他。</p>

但只要有联系，就够了。</p>

他无欲无求，亦无征战天下之心，只想找到故乡或故人的痕迹，如今终于找到了。</p>

“桃花仙，我听闻伱能窥探天机，又是天生的半神。我乃地表位面的霸主，愿举国相拥，奉你为国师。你可否愿随我回去？”世主发出邀请。</p>

“我需要做什么。”离明月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