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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匹纯白的马,一根杂色也无,并不算高大,却身形流逸神骏无伦,四周的马虽然都是骏马,但和那匹马比起来,都顿觉暗淡,那些马也似乎自惭形秽,和那白马都拉开一截距离,留那白马在正中神情高傲,不屑于它马并肩。
“这是……骊马吗?”一个小队长紧张得抓住了身侧手下的肩,“喂,看看是不是骊马?”
“呸,哪可能呢!”那汉子不耐烦的一扭肩,“万金难换的骊马,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当他仔细看了两眼之后,却也结巴起来,“不过……不过……”
凤知微已经走了过去。
她眼尖,看见白马背上有个小包袱。
打开包袱,里面有一个小瓶和一封信。信封上写:字呈呼卓因尔吉氏王庭。
那字迹她认得,属于晋思羽。
凤知微捏着信,怔了半晌,缓缓拆开了信。
信里还套着信,抬头上居然写着“芍药亲启。”这信竟然是写给她的。
“一别两载君安否?”
“顺义王薨逝的消息已经传到京都,我想,以你和他的交情,定然要回草原,不管你以哪个身份回来,我越边边境你必定要来探看,但凡你来探看越边边境,你也多半要行你心中之事了,遂将小白赠你,你若能驯服,将来逃命时总用得着。”
“随信附上双生蛊解药,想来你既然去年没来大越,应该是不需要了,便算我多此一举,原想留着这东西,骗你来大越一次,带你去看看大越夏季的枫林映雪,然而终究知道不过是妄想,此生此世,你我大抵无法再见,留着这东西也没用处,次次见着还堵心,都给你吧,扔了好玩了好,由你。”
“我很好,那年一别,一切顺遂,我知你未必挂记我,但总得说上这一句,便当你确实挂记我了,反正你便是真的不挂记我,也必然不好意思承认的。”
“不知道将来还会发生些什么事,你的心思,永远不给人捉摸着,但是我只和你说一句,大越夏季的枫林映雪,真的很美。”
“止笔,望安。”
信写得简略,凤知微却看了很多遍,良久叹息一声,将信收起,仰头看着那匹绝世骏马,怔怔不语。
他隐约猜到了她即将要做的事,用这种方法送来了小白,一匹绝世骊马,必要的时候足可救人性命。
他从当年自己沦陷浦园,赫连铮亲自来救,以及后来的一系列推断中,大概也隐约得出了魏知的真实身份,猜出她必然要回到草原,便命人在这边境之城里,等着她巡视边境的那一天,千里赠马,以纪旧情。
当然这种法子很有些冒险,虽然忠义的草原汉子看见信的抬头肯定会送往王庭,但万一来的不是她,万一这封信落在朝廷探子手里,连同那匹马,会带来很大麻烦,不过她估计晋思羽也不在意——他本来和她之间关系微妙,半敌半友,给她添点麻烦他不介意,若是她因此在天盛呆不下去被迫流亡大越那更好。
他在信的最后那样说——大越的枫林映雪,真的很美。
只要你来,大越永远庇护你。
凤知微捏着信纸,遥望着城关那边,她知道两年来晋思羽严格的执行了当初船上她的献策,稳扎稳打,步步逼近京都,她也知道就在前不久,大越九公主阴谋篡夺权位,被晋思羽杀死在宫门前,那是大越这一代最后一个皇族子女,她还知道,京都已经被晋思羽掌控,一帮老臣正在忙着起草新帝即位诏书。
百忙之中的晋思羽,想必给搞得有点烦躁,维持不住他虚假的温和风度,或者说,在她面前,他不想维持。
凤知微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转头看那匹骊马,这种马传说中是大成开国帝后的坐骑后代,承大越长青山脉中最优秀的良驹血脉,尊贵骄傲,十分难以驯服,甚至据说非皇族血统天生高贵的人,很难驾驭住这种自命为“帝驹”的名马。
这匹小白,形貌上并不神似骊马,比寻常骊马要小一些,但眸子里的神采,却还超过了当初晋思羽的那一匹,凤知微相信这是最好的一匹骊马,正因为不是太像骊马晋思羽才送给她,以免过于惊世骇俗。
她轻轻走过去,小白用一种探索的眼神看着她,并没有暴躁的模样,她抱着马脖子揉了揉它的耳朵,低低的说了几句话,小白转过头,温柔的触了触她的脸。
这一幕假如给晋思羽看见,只怕要惊掉眼珠,当初他驯服这匹骄傲异常的马,用了整整三个月。
“这不是骊马,不过是好马不要白不要。”凤知微不知道自己的幸运,随随便便拍拍马头,和草原汉子们简单解释一句。收起解药,掏出怀里一个瓶子,又要纸笔,可这草原边城,一群目不识丁的大老粗,哪有纸笔,只好烧了炭条,马马虎虎给未来的大越皇帝写了几个潦草的字,和那瓶子一并放在包袱里,系在另一匹马的背上,“选最好的几匹留下,其余原样给我送回去。”
呼卓汉子们将剩下的马赶回了对面,那匹带着凤知微回赠的马也在其中。
看着马群再次过了壕沟,凤知微一声轻笑翻身上马,伸手一递,顾南衣飘然上了马,在她身后简单而高兴的道:“好!”
凤知微于马上回首,看见远处大越边城里薄暮里沉静矗立着,晚霞里气质巍然,像是那年浦园里,抱着她慢慢走过长廊的那个人。
那年的长廊永无尽头,却也没有终点,多年后九龙冠冕隔开尘世的纠葛,他在山海那头。
凤知微轻轻扭头,扬鞭,脆亮的鞭声,打亮草原绚丽烂漫的暮色。
一骑烟尘滚滚驰去,蹄声答答,写了她给他的回答。
“风起四海,各自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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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只是起了一阵风,季节便由夏过了秋到了冬,路旁的树上黄叶打了几个滚,天地便剩了一地萧瑟。
这是前往帝京的道路,一列长长的队伍,正在缓慢的前行。
队伍是顺义大妃的仪仗,年前顺义王薨了之后,年迈的皇帝挂记这个义女,便说要大妃早日回到帝京,想安慰这个苦命的女子,给她点天伦之乐,大妃却因为悲伤过度一直未能成行,直到次年十月,才在当地官府奉命频频催促下,从草原启程回京。
“这天黑得早,离驿站还有十里。”护卫队长驰到一辆镂着草原王族标志的马车前,大声请示,“大妃,是前行还是寻找宿处,请示下。”
车帘微微掀开一线,凤知微淡定无波的声音传来,“就地扎营吧,趁夜赶路不安全。”
护卫队长领命而去,凤知微静静坐在车里,听外面有条不紊的安排。
前不久她应命回帝京,顾南衣改装陪她走到陇北后,分道扬镳,一方面他要回去照看知晓,坐镇西凉,传递那边的情况,必要的时候予以呼应,另一方面,顾南衣是魏知的代表物,当她以凤知微的身份回京,他已经不适合出现在她身边。
此地在陇北靠近江淮的边界,再有三四天行程便可到帝京,凤知微并不急躁,朝中局势现在波谲云诡,早不如迟。
宁弈自从被她请立太子狠狠害了一回后,很受皇帝猜忌,剥夺了他的随时入宫请见之权,大半年父子都没有私下见面,七皇子派系由此势力高涨,早已被压制得不敢动弹的七皇子派系在他失势后,立即跳出来,“贤王”之说再次充斥朝野,相比之下,宁弈韬光养晦不言不动,便显得楚王风雨飘摇十分势弱,七皇子阵营由此得意,撺掇在前方监军的七皇子,干脆请缨带兵,用实打实的军功,再锦上添花一笔,七皇子稳重,还在犹豫间,在朝中的他的派系已经连连上表为他鼓吹,天盛帝当即下旨由七皇子领伐南大军,和已经据江自立为帝的长宁藩短兵交接,七皇子初战告捷,报大胜,斩敌三千,朝中一片欢腾,歌功颂德之声不绝于耳,却在此时爆出七皇子纵容属下,以寻常百姓人头冒充敌寇首级,连屠三村,致使百里之内人烟俱无,消息传出之后,陇北百姓愤极冲撞军营官衙,“青阳教”趁机传教,直指朝廷倒行逆施天命不永,短短数日聚拢数万人众,消息传到朝中,陛下震怒,当即命人彻查,此事后续一直还在保密,到底是谁前往陇北查办此案,连凤知微也得不到消息,但很明显,这事八成有宁弈手笔,她从此事一波三折的起伏里看出宁弈的风格——先示弱让对方昏头,让你爬得更高更更高,然后抽掉你的梯子,等你栽得更重更更重,所以七皇子大胜后,才有那么多拼命鼓吹的,吹得皇帝心花怒放不停赏赐,吹得皇帝赞七皇子为国家楷模嘉奖令传遍全国,吹得七皇子晕晕乎乎丧失警惕,然后在热闹红火的顶峰,人人皆知无法收回的时刻,浇下冰雪一落千丈。
到那时,颜面大失的皇帝怎能不震怒?
凤知微轻轻叹口气,想着青阳教传教一直很低调很秘密,从不惊动官府,除了卷入战火信息不通的南地几道,在其余地区传教都很小心,但很明显,还是被宁弈知道了,利用这次陇北屠村案,将青阳教的事情,掀了出来。
她相信青阳教在南地之外的传教应该没可能那么嚣张,但是宁弈说嚣张那就是嚣张,在短期之内,青阳教是别想在南地之外迅速发展了。
凤知微手指搭着手指,想着以后的事情,如今她已经不是单独的一个人,她身系天下太多人的生死祸福,却将一身秘密系于宁弈之手,生死取决于他的心意——这太可怕。
虽然他一直隐含不发,虽然他一直表示不愿和她为敌,但事到如今,已成敌我,指望着谁的不忍来维持生存,太幼稚也太可笑。他也算是枭雄人物,怎能坐视别人试图撬动他家江山?何况那江山,在他眼里,就算是他的。
就算他不愿又如何?自有人替他操心,日日鼓吹,辛子砚就是前例!
凤知微叹口气,想着这几日收到的杭铭齐少钧等人的密信,有意无意,都在说楚王阴鸷,暗示她趁回京之机极早铲除,否则大事难成。
凤知微闭着眼,心潮翻涌,忽觉脸上一凉,手指一拈,却是一朵雪花,穿过刚才没掩好的车帘缝隙,落在脸上。
下雪了。
她将雪花轻轻的拈下来,放在掌心,棱角分明的雪花在掌心中晶莹闪烁,她慢慢的数着雪花花瓣。
“杀、不杀、杀、不杀、杀……”
还没数完,雪花已经化在掌心,冰凉的洇染在肌肤里。
到最后,也不知道到底是杀,还是不杀。
凤知微蜷起掌心,将那一掌的凉意,紧紧握住。
她数得那么慢,是不是自己也不想面对数完的结果?
她闭着眼,四面的苍穹沉沉压下来,头顶寒风呼啸盘旋不休,阴森狞厉,听来如无数冤魂哀哭。
长熙十九年初雪的夜里,陇北。
离凤知微马车队伍一里之外,就是传说中被七皇子属下冒充敌寇屠尽的三个小村。
离小村一里之外,也有一队马车,朴素低调,辘辘行走在前往死村的路上。
离马车一里之外,密林里无数蒙面人蹲伏在飞雪中,眼神炯炯守望着不远处的死村,等着那辆马车的到来,掌中刀剑都涂了黑漆,夜色里没有反光。
这是天盛十九年末陇北舆图上的三个点,呈三角形各据一点,极近极慢的互相靠近。
而在三个点的中心,凤知微的车队,正沉默矗立于风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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