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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直直的看着凤知微,凤知微在茶水袅袅的雾气里有点恍惚的笑了笑,慢慢的欠了欠身。
“殿下抬爱,敢不从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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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数日,天盛帝宣凤知微进宫,没有在御书房接见她,却在御花园设了宴席,凤知微到的时候,居然看见了韶宁和庆妃。
这下她也意外了,她是外臣,怎么可以和宫眷公主共饮,天盛帝却一派自如,笑着拉了她的手,道:“魏知,你不必拘束,说到底你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一直便如自家子侄一般,今儿都不要拘束,随意些。”说着瞟了一眼韶宁。
凤知微明白他的意思,老皇帝一方面是拉拢她,一方面也是暗示本来就是一家人,她赶紧给韶宁和庆妃施礼,又亲自执壶给天盛帝斟酒。
天盛帝心情不错,酒到杯干,只是执杯的手时不时发抖,凤知微冷眼看着,并不说什么,只含笑频频敬酒,喝到第五杯的时候,一双柔荑轻轻的按住了天盛帝的手。
众人都抬起头,便见庆妃对着天盛帝展开一脸温柔笑意,轻声道:“陛下,太医说您最多只能喝二两,可别再喝了。”说着便将酒壶拿开,拿开的时候,不动声色用衣袖拭净了天盛帝唇边不自觉流出来的一点酒涎。
天盛帝呵呵笑道:“好,好,你就是管得多,依你,依你。”又随意的对凤知微道,“女人就是事多,你自己好好喝,让韶宁陪你。”
“微臣不敢,陛下请以龙体为重。”凤知微一笑,眼角瞄过正对她微笑的庆妃,这个女子此刻脱尽往日妖媚之气,显得温婉而贤淑,真不知道这是她本来面目,还是随着需要挂上的又一张面具,但无论如何,这个女人对天盛帝的影响力,让她心生警惕,一个怀孕却又失子的宫妃,更可能的下场是就此失宠,她却盛宠不衰,这可不符合老皇凉薄的个性。
天盛帝吃了几口菜,好像突然想起了一直默默不语的韶宁,搁下筷子,老眼昏花的注视了她一会儿,长叹道:“昭儿,你最近越发瘦了,有什么心事么?说出来父皇替你做主。”
凤知微心中一跳,庆妃已经捂嘴笑道,“女儿家大了,能有什么心事?陛下真是明知故问。”
凤知微瞥她一眼——这女人聪明得很,一向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她这时候说这个话,明摆着是和自己做对了。
“女儿好得很。”韶宁却没有接庆妃的话,笑了笑道,“只是突然想起曾经发下大愿,要亲笔抄了华严经给父皇上寿,还差一卷没抄完,所以失神了。”
“昭儿还真对佛法上了心?”天盛帝转头,凝视了韶宁一会,点点头,道:“女儿家学些佛法,修心养性,也好,只是不要沉溺太过了。”
韶宁含笑应了,凤知微心中苦笑,修行的人不要沉溺佛法太过,不就是为了还俗?老家伙越来越直白,看样子就算庆妃不推波助澜,他也从未放弃要把自己和韶宁送做堆。
“你们一个个的都不让朕省心。”天盛帝却似来了谈兴,指了韶宁对庆妃道,“昭儿……这样,老六更好,这个年纪还没正经立妃,先前是说身子不佳不能误了人家女儿,如今太医说身子大好,完全无妨了,他又提了那样一个女人!说什么此女对他有恩,说什么心仪已久非她不娶,真叫朕……真叫朕……”说着逆气上涌,频频咳嗽,凤知微赶紧过去给他捶背,不防庆妃也伸手过去,两人手在天盛帝背上一触赶紧各自让开,惊鸿一瞥间凤知微看见她宽袍大袖下的手洗尽铅华,不仅没有任何蔻丹胭脂,甚至原先故意蓄得长长好作武器的晶莹指甲也给绞了,指甲边角磨圆,修剪得洁净,似平常持家****一般装扮得朴素内敛。
凤知微眼光在她身上一转,发现不仅是指甲有变化,她身上衣料柔软,脂粉清淡,往日妆容浓艳,今日只是素淡浅妆,之前她当着天盛帝的面不敢多打量她,如今在老皇背后终于将这变化看得清楚,这目光一触也便收回,随即她款款给天盛帝捶背,絮絮道:“陛下切莫动气,那秋家小姐您也是见过的,出身不低,听说其人也是德容言工,也算是帝京数得上的大家闺秀……”
“那是以前!”天盛帝怒道,“你怎么不说她二嫁被弃之身!”
“陛下!”凤知微就势在他膝前跪了,“话虽如此,但臣主持江淮,却是知道其中实情,那李家和秋家的婚约,说到底也不过是个空架子,秋小姐最后是和离,也不是被弃,我朝律法,女子和离后视同未嫁自由之身,何况李家公子那……宿疾,秋小姐还真算是……未嫁之身。”
“宁弈给了你什么好处,要这么替他鼓吹?”天盛帝冷然注视着她,眼神锋利。
凤知微毫不畏惧,往他膝前跪了跪,叹道:“陛下,殿下未曾为此事许给臣任何好处,臣只是因两个原因,才出言进谏。”
“你说来。”天盛帝并不叫起,转身端了茶,慢慢饮茶,淡淡道,“你的理由朕听着合适,便依你。”
“其一,”凤知微恳切的道,“臣是触景伤情,想当初五军都督秋府,何等的煊赫富贵,如今一朝败落,秋家公子只在六部领闲散小职,秋小姐零落无依,臣看着偌大钟鸣鼎食豪贵之家沦落至今,心中不忍,臣或有鼓吹撮合之心,那也是为秋小姐,不是为楚王。”
天盛帝喝茶的手顿了顿,似乎想了想,才道:“继续。”
凤知微心中叹息,皇帝果真是老了,若是当年,不需要她提醒,天盛帝自己就能想到——宁弈看样子是必然要封太子了,太子本就势大,再来个强盛的妻族,哪家皇帝不担心一觉睡醒龙榻换了主人?哪怕明日就传位太子,今天这事也绝不会允许。
秋府已然衰微,子孙不旺,这点担忧便绝不会再有。
“第二个原因。”凤知微默然了一会,才低低如叹息一般道,“臣可怜天下所有彼此有情,却因世间阻力重重,不得在一起的人们。”
她俯在天盛帝脚前,深深的俯下身去,脸颊接触冰冷的地面,瞬间一抹湿凉,微微濡染了x下的草尖。
天盛帝看着伏跪的少年瘦弱的双肩,微微动容,他自然听得出凤知微这句是有感而发,有自伤之意,不由转头看看韶宁,韶宁却已经两眼微红偏过头去,天盛帝自认为明白了这句的双关之意,想起魏知和公主之间的情路,也着实坎坷,默然良久,叹息道:“果然人老了,心便软了……也罢……起来吧。”
凤知微磕了头,默默站起,立在一边,天盛帝捧着茶想了一会,道:“终究有伤皇族尊严,就这么迎进门难免天下非议,这样吧,让那个秋氏也进皇庙,随公主修行一阵子,再以公主贴身女官的身份,由朕赐给老六做侧妃……也只能做侧妃了,将来若有个一男半女再说。”
“微臣代殿下……谢陛下隆恩。”凤知微躬x下去,天盛帝望着她,忽展颜一笑,拉了她的手道,“你今儿算是替老六撮合了,你也别谢朕,倒是该让老六好好谢你。”
凤知微笑了笑,慢慢道:“是,臣很……期待。”
对面庆妃好像并不关心这里的谈话,只顾含笑布菜给韶宁,韶宁似乎在谦让,两人手臂一架。
凤知微目光一闪。
她看见一枚蜡丸从韶宁的袖管里弹到了庆妃的袖子里。
那两人面上都若无其事,布菜的布菜喝酒的喝酒,凤知微转开目光,看前方杏花摇曳吐芳。
天盛帝今年的身体明显不如以前,说了几句便露出疲态要去休息,凤知微抢上一步,将手中一方木盒送上,道:“陛下,这是修撰处奉上的《天盛志》完稿前三卷,托臣进宫顺便呈上。”
“小辛主持编纂的《天盛志》啊?”天盛帝呵呵笑,“历时五年,终于编成,是该好好看看,你在编纂处的职务,也该卸了吧?”
凤知微一笑,道:“陛下忘了?微臣自从出任江淮布政使,修纂处的职务,早已交卸了。”
“年纪大了忘性也大。”天盛帝拍拍脑门,拿了书,由庆妃搀了向内宫走,那女子风姿亭亭,腰肢纤细,伴在步履蹒跚的皇帝身边,让人想起迟暮夕阳里一株新绿的柳。
似是感觉到凤知微的注视,走出几步的庆妃突然回眸,对她一笑。
那笑容娇媚绝艳,恍惚间还是那年莲花上风鬟雾鬓作舞的尤物,可倾人心,可倾天下。
凤知微震了震,庆妃已经袅袅离去,四面香气淡淡,韶宁犹自在自斟自饮。
“公主……”凤知微刚刚试探的唤出一句,韶宁已经将酒壶一丢,起身道:“出宫吧。”
两人随着内侍一路出宫,在皓昀轩附近遇见宁弈,他身后跟着一大群人,捧着军报,看样子是要去皓昀轩议事,看见凤知微,宁弈示意其余人先去皓昀轩等他,自己独自走了过来。
韶宁一看见他,便快走几步,和他擦肩而过,连个招呼都没打,宁弈则只看着凤知微,连眼角都懒得赏给她。
这对皇家兄妹,除了在天盛帝面前还勉强维持着和平相处,在其余任何地方,已经懒得做戏。
凤知微望着她的背影,想着她掷出的那个蜡丸,想着她和庆妃之前那种古怪的气氛,正在出神,忽觉身子一倾眼前一黑,已经被宁弈推到了廊后,前面是一座镂空挂藤的照壁,背后是临池的假山。
宁弈手臂撑在她的上方,默不作声俯脸看着她的眼睛,凤知微并没有躲闪,扬起脸看着他,静静道:“殿下,这是在宫中。”
“宫中又如何?”宁弈短促的笑了一下,“我在这里,无人敢于接近。”
凤知微默然不语,宁弈也不动,突然道:“敢问魏大学士,小王的婚事,如何了?”
凤知微抬起眼,对他露出了一个水汽蒙蒙的笑容,“幸不辱命。”
宁弈的手指,停在她鬓边不动了,半晌才有点僵木的笑了笑,道:“好——好——好。”
他连说三声好,一声比一声短,一声比一声急,音调却没有高上去,而是越说越低,到了最后,化作咽喉胸腔间一个似要被半途折断的气音。
“这是我最后能为殿下做的事。”凤知微唇角慢慢绽出一点笑意,“您需要,我给。”
“我需要——”宁弈凝视着她,乌黑的眸瞳里似有黑色浪潮翻涌,滔天直矗,汹汹而来,最后却在巨大的天意堤坝之前无奈驻足,翻覆的浪潮,刹那间反噬而回,倾了自己的沧海。
半晌他近乎凄凉的笑起来,点头,“是,我需要。”
两人默默对望,眼神都宁静而黑,谁都知道不是挑衅不是赌气,确实不过是那句“我需要。”,然而那般的需要,永不是真的需要。
你我都太理智,太理智。
你我都恨那般理智,太理智。
良久宁弈近乎梦呓般的低低道:“……知微,你似乎哭过?”
他有点怔忪的轻轻落下手指,便要去拭她的眼睛,那般的迷蒙眼眸,永远盈着微微的水汽,让人辨不清什么时候流过泪。
凤知微震了震,她半个时辰前的一滴泪,他要如何才能发现?
她睁大眼,不敢让自己闭上眼睛落下微微水汽,一片清亮里她微微偏头,让过那手指,在靠得极近的那人耳边,低低说了一个名字。
宁弈的手指霍然僵住。
“记住那夜的话,殿下。”凤知微笑得凄然,“也记住你自己说过的话,为上位者不可心软,您若心软,赔的是千万性命,您想清楚了。”
宁弈的手指,慢慢离开了她的鬓边,他退后一步,又一步,仔仔细细看了她一遍,半晌,抬袖对她一指。
“你放心。”
他转身决然而去。
“既然你不手软……我自不敢心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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