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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斐点点头道:“你可有证据?”
薛博才道:“我的作坊都卖了,而且你可以问问京城纸商,咱以前跟他们也经常交易,咱得纸又好又便宜,买卖一直都不错,可这才几年,就就没了,这不就是最好的证据吗。”
说到后面,他眼眶泛红,语音渐渐变得哽咽。
这粮食、盐商,还有得一说,他这纸商可真是无妄之灾,他又没法去盘剥百姓,但没有办法,所有商人的积极性都降低了,不太敢花钱,发运司就成为最大的买家,但发运司主要是兼顾京城需求,要的量总归是有限的,那谁跟发运司关系好,谁就能够做大。
他恨得是要命,很不服气,我不是干不过对家,只因那厮送钱给发运司,结果三年光景,就逼得我连作坊都卖给对家,钱是小事,面子是大。
他可不是张斐给请来得,而是最早自己花钱上京城告状的。
方才还咬牙切齿的赵顼,神情渐渐变得有些困惑,问道:“朝廷不过是想节省支出而已,为何会变得这般复杂?”
刘肇很委婉地说道:“这可能是因为,百姓都畏惧官府,而发运司又负责供应京城,这兹事体大,导致无人敢忤逆发运司,这跟商人与商人之间的买卖不一样。”
赵顼稍稍点头。
在他们交谈间,又上来一名商人。
“我姓楚名怀,乃是荆湖南路的一名粮商。”
在楚怀自我介绍后,张斐低头瞧了眼文案,然后问道:“楚员外是状告发运司,收刮荆湖南路钱币,导致整个荆湖南路陷入钱荒,弄得百姓是苦不堪言。”
楚怀点点头道:“是的。”
张斐问道:“你能说说,具体是怎么回事吗?”
楚怀道:“这事要从熙宁三年说起,熙宁三年、四年,咱们荆湖南路粮食欠收,于是发运司就让百姓以钱代粮。然后又从其它地方,运送粮食来荆湖南路贩卖,以求平衡当地粮价。”
张斐道:“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司马光他们也都很困惑,这真的好事,莫不是耽误了你这大粮商收刮百姓的机会?
楚怀却道:“可不是什么好事,楚某与官人算这一笔账,朝廷先是收税收走一批钱币,然后贩卖粮食来荆湖南路,这又收走一批钱币。
但是等到熙宁五年、六年时,咱们荆湖南路粮食丰收,可发运司也不从咱们这里买粮食,而是收走咱们荆湖南路的粮食,去潭州等地贩卖,用赚来的钱,跑去淮南去买粮食,因为那里离京城近,可节省不少运费。
咱们这南边本就缺乏钱币,这几年下来,荆楚,福广的钱币都被朝廷给收走,然后用到江淮地区去了。”
张斐问道:“按照你的说法,这钱币减少,货物增多,那货物一定会变得非常廉价吧!”
“可不是么。”
楚怀道:“江淮的粮食卖到几十文钱,可咱们荆湖南路的粮价,却已经跌倒十文钱,因为只要江淮丰收,那发运司就肯定不会上咱这里大量买入粮食,因为运费很贵。除非是附近地区有地方缺粮,他们就会低价买些,然后高价卖去那边,结果发运司拿走更多的钱币,咱们荆湖南路的钱币是越来越少。”
张斐问道:“如此廉价的货物,不会吸引商人去贩卖吗?”
楚怀哼道:“商人哪里敢来,我不是说了么,发运司经常从荆湖南路收走粮食,然后就卖去附近其它地区,这本来是商人干的活,如今商人根本不知道发运司会将粮食卖去哪里,无利可图,还有很高的风险,他们根本不敢花钱,现在很多货商也都跑西北去了。
而当地一些地主要改种桑树,茶树,给货商卖去西北地区,但官府又不允许,我们种这么多粮食,卖不出去,有什么用。
这个均输法就有问题,如果大家都丰收,那谁离京城更近,谁就占便宜。”
韩琦抚须道:“其实问题不在于发运司就近购买粮食,而是在于商人在变少。”
富弼点点头,“可只要官府做买卖,这个问题就不好解决。”
吕公著喃喃自语道:“难怪西北地区的税入是在成倍增加,原来均输法也在推波助澜。”
西北有对外贸易,有盐钞,有盐池,有官府政策,有成熟的公检法,还有马家解库铺这个强大的民间金融机构,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而东南六路,原本是经济最发达的地区,现在朝廷一家做大,商人不都往西北跑,商人就是要赚钱啊。
张斐又照例问道:“你是否有证据,证明这一点。”
楚怀道:“咱荆湖南路缺钱币,已经是非常严重,官人就是随便去荆湖南路找个人来问问都知道,商税肯定也在减少。”
张斐点头笑道:“我待会会去找人问清楚的。”
接下来就上来几位商人,但说得也都相差无几,简单来说,就是发运司一家独大,导致东南六路的商人积极性是大为减弱,市场也是一片混乱,大家手中的货物都卖不出去,亦或者自己跟发运司冲突了,结果货物只能赔本往外面卖。
还有就是一些腐败问题,但这是近两年才有的,原因就在于,商人减少,导致生产方面的商人都得指望发运司,那这里面就必然产生腐败。
等这些商人一一做供后,张斐便传来第一个出席作证的官员,乃是三司盐铁判官何宁。
张斐问道:“何判官,根据我们所知,你从熙宁三年至熙宁六年,曾在两浙路担任转运判官。”
何宁点点头道:“正是。”
张斐道:“刚好那段期间,均输法初在两浙路施行。”
“是的。”
“那么根据你所观察,均输法在两浙路执行的如何?”
“执行的非常不错。”何宁点点头,道:“应该是为朝廷省得不少钱财,也确实减轻了许多百姓的负担,但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这还得问发运司。”
张斐又问道:“可是转运司掌控着税收账目。”
“是的。”何宁点点头,又道:“但发运司是直属朝廷的,不归地方转运司管,大部分钱也都是国库直接拨给发运司的,只是期间朝廷有几次下令,让两浙转运司拨钱给发运司,作为籴本,但数目不是很大,所以我们转运司不是很清楚他们发运司的情况。”
张斐道:“那从两浙的税入来看,这均输法可有起到利好的效果。”
“呃。”
何宁迟疑了下,“其实方才那位余员外说得不错,当地税收确实是在年年降低,主要就是因为商税降低不少。”
张斐问道:“为何商税会减少。”
“就是因为来往商人减少了很多。”
何宁道:“尤其是丝商,许多商人去余杭做买卖,主要是够买当地的丝,但往往会额外再买一些货物回去,一旦丝商减少,不仅仅是丝,还导致很多货物卖的都比以前要少,商税是必然会降低的。”
张斐问道:“你可有证据证明这一切?”
何宁道:“三司都有账目的。”
张斐道:“你可以向朝廷汇报此事?”
“那倒是没有。”何宁摇摇头道。
张斐道:“你为何不汇报此事。”
何宁道:“首先,因为均输法就是防止那些商人囤积居奇,这必然会导致商人变少,商税减少也是必然的,如果发运司能够钱省回去,那就不算是亏,据我所知,朝廷应该没有亏。
其次,商税主要减少是在于过税,而过税主要算在地方财政上面,是不会影响到我们转运司的税入。
最后,均输法并没有过多影响到普通百姓的生计,主要还是影响那些商人,所以,我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虽然北宋商业发达,商税甚至超过农税,但基本盘还是在农业方面,因为大部分人口都在农业,就古代而言,考核成绩,往往是地方安定,不是收入要增多多少,不减少就有功。
均输法对于农夫影响到,其实是比较小的,到底很多农夫不参与商业,主要是影响到商人、市民。
这就是为什么均输法出来的时候,反对的人,是比较少的,声音也比较小,就苏轼跳得欢,司马光都没说什么。不像青苗法出来后,那就是铺天盖地的批评声,因为青苗法是直奔农业去的,一旦出事就是大问题。
均输法只是针对商人这个小群体,是闹不起来的。
张斐问道:“所以何判官认为发运司这么做,打击了那些囤积居奇的商人,而且有益于百姓和国家,并没有任何不妥的。”
何宁思索一会儿,道:“最好最好还是做到两其美,到底发运司的主要职责,只是供应京城所需,是无法取代商人的。
而且,也不太稳定,今年发运司是来余杭买丝,明年可能就去扬州购买,如果余杭又没有商人来,那余杭的丝可能就卖不出去,这不但影响商人,也会影响到许多百姓的,到底许多桑农也经常拿着丝来市集上换粮食,可大富商的丝尚且卖不出去,他们的就更加卖不出去了。”
张斐又问道:“为何均输法会使得商人不再来余杭做买卖?”
何宁道:“原因有三,其实方才商人都说过了,其一,无人敢跟官府去争,官府要多少货物,必须先满足官府,商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其二,商人主要也就是赚百姓和官府的钱,但如今官府直接与百信交易,商人也就无利可图,自然也就不会来了。
其三,商人越少,货物不变,只能都寄望于官府来买,如果官府不买,可能就赚不到钱,商人也就不敢生产太多货物,久而久之,这商业活动变得越来越少。”
张斐问道:“那依何判官只见,这又该如何权衡?”
“我不知道。”
何宁想都没有想,就直接摇头,我要知道,我早就跑去跟王安石说了,这已经超出他的知识储备。
“非常感谢何判官能够出席作证。”
“应该的。”
何宁点点头,然后拔腿开溜。
如果没有明确的理念矛盾,坐在这上面,可很是煎熬,因为怎么说都会得罪人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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