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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纪天明的客房,周嘉荣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放在床边的包袱,已经打开了,里面有几套厚实的衣服,还有几本保管得很好的书。
纪天明顺着周嘉荣的视线也看到了包袱,心一惊,连忙道“刚收拾到一半,下去倒水给忘了,屋子里比较乱,大人请坐!”
说着就要去收拾东西,却听背后突然传来了周嘉荣笃定的声音“你准备带沉雪悄悄离开成化县!”
纪天明伸出去的手顿在了半空中,半晌,回头看向周嘉荣道“大理寺的大人果然明察秋毫,什么都瞒不过你们的眼睛。”
周嘉荣笑而不语,这个太好猜了。纪家村离兴庆镇不远,若说是第一天出狱,家里还没收拾好,只能在客栈将就一宿,可以理解,但既然只住一两晚过度,完全没必要带这么多行礼,甚至连书都一块儿带上了。
所以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纪天明准备带着纪沉雪离开家乡。
可故土难离,纪天明又没高中又不经商,才刚出狱就仓促跑路,无疑更是从侧面证实了他的猜测。
纪天明见已被周嘉荣戳穿,苦笑了一下,拱手郑重行礼,也顺势岔开了话题“今日小生能脱困,全仰仗大人。大人救命之恩,小生没齿难忘,他日一定报答……”
“别他日了,就今天吧,将你所知道的都说出来,便是对我最好的报答。”周嘉荣截断了他的大打哈哈。为了瞒过张德成,他可是绕了好几十里地才回到兴庆镇的,跑了一天,现在也没功夫跟纪天明兜圈子。
纪天明似乎很少遇到周嘉荣这样直白、锐利、不按牌理出牌的人,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开口。
周嘉荣将茶杯不轻不重地放在桌面上,发出砰的轻响,这一声仿佛砸在了纪天明的心上,他瞳孔骤然一缩。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周嘉荣不紧不慢地问道。
不是难,而是跨出这一步,他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生死皆不由己,他便罢了,可沉雪还那么小,若是被他牵连,只怕也难逃一死。只是他的不白之冤,几个月的牢狱之灾,这些都算了吗?
心里挣扎了许久,纪天明最后垂下眼睑道“大人,此案已破,你也算立了功,不如见好就收,风风光光回京,何苦非要把自己拖进泥淖中呢!”
周嘉荣好笑地看着他“你若真不想说,真心想劝我别管,那应该是矢口否认,守口如瓶,这么说一半,留一半,故意吊人胃口,有什么意思?纪天明,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自己的心思被人看穿,纪天明没有丝毫的不自在,相反,双眸甚至比先前更明亮了,灼灼地看着周嘉荣道“大人,小生有一事不明,大人是如何起了疑心的?”
这是还不相信他!
周嘉荣竖起了食指“目前疑点有三。尸检结果太草率了,女尸系被人从背后砸死,颈椎骨裂开,如此简单的事也能搞错?更何况昨日那两个老夫妇来认领女尸,说他们的女儿未曾出嫁,女尸生前又未遭受过侵犯,应是完璧之身才对,钱氏已为人妇,显然不是同一人。如此简单的疑点都能视而不见,你说是他们太蠢还是故意为之?”
“其二,抓捕纪天元那日,有人给他提前通风报信了。我们去的时候,他家中饭堂还有不少饭菜,两副没来得及收拾的碗筷,说明应是吃饭时突然接到了消息,连桌子都来不及收拾,便仓皇出逃了。我当时摸过碗碟,都已经冰冷,又悄悄让刘青安排人去厨房看过,锅里剩下的米饭也凉了,这说明我们到达兴庆镇前他就已得了消息,并非我们敲门惊动了他,他才从后门逃跑的。而抓捕纪天元是临时起意,知道这事的只有我带来的人和张大人及县里的衙役。我带的都是京中人氏,在成化无亲无戚,也无利益纠葛,他们不可能暗中给纪天元传递消息,问题便只能出在县衙那边了。”
“其三,昨日那对老夫妇到县衙认领尸体,说女儿玉菇是下山到镇上卖山菇失踪的,可玉菇是良家女子,鲜少下山,生前也未曾受过侵犯,纪天元如何能得知她背上有颗跟钱氏位置很相似的痣?”
纪天明凝神思考“大人,您的意思是昨日那两名老夫妇是在撒谎,死者并非他们的女儿玉菇?”
周嘉荣点头“我已让老于去山上探查,是与不是,明日便见分晓。”
纪天明这下对周嘉荣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再次躬身行礼道“大人心细如发,实在令小生佩服。”
周嘉荣摆手,看向他“现在能将你所知道的说出来了吗?”
纪天明握紧了拳头,看向周嘉荣“大人,兹事体大,若是一旦涉及,恐就没回头路可走了,顺利则能破获大案,让大人扶摇直上,但若不幸,也可能会不明不白的掉了脑袋,还被人泼一盆脏水,身败名裂,大人可想好了。”
这是担心他兜不住吗?
周嘉荣为了给纪天明吃颗定心丸,招了招手,对刘青说“把圣旨拿出来。”
刘青从包袱里取出一长方形的描金黑匣,从中取出明黄色的圣旨,递给了纪天明。
纪天明连忙跪下接过圣旨,看完之后,震惊不已,连忙磕头,说话都有些磕磕绊绊“三……皇子殿下,小生不知是殿下,多有怠慢,还请殿下恕罪!”
周嘉荣摆手“起来吧,这次我是奉旨南下办案,代表的是大理寺,在外面你叫我公子即可。纪天明,现如今可否将你所知道的一切如实相告?”
纪天明猛点头,他先前是担心周嘉荣的身份兜不住此案,但如今既已知道了对方的真实身份,那这顾虑也没了。他用力点头,说出了藏在心底已久的猜测“公子,小生怀疑,小生之所以有这场牢狱之灾,还险些丢了性命,是因为牵扯进了科举舞弊案中。”
虽然心里已经隐隐有了些猜测,可从纪天明这里证实此事,周嘉荣还是惊得站了起来,严肃地看着纪天明“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科举舞弊,那是要掉脑袋的,纪天明你有何证据?”
纪天明抿了抿唇道“公子,小生目前手里并没有证据,但请公子听完,便知小生这猜测有没有道理。”
周嘉荣点头,示意他往下说。
这事要从七月中旬说起。
中元节的第二天是曹旺的生日。曹家是大同府有名的富户,家里生意涉及钱庄、赌场、布庄,听说在京城都有铺子。他家姻亲也多是是富贵人家,当日宴请了不少宾客,曹旺的书生朋友们自都在受邀之列。
大家在曹家大院子里把酒言欢,畅想八月的秋闱,期待能够高中一朝跃上龙门。
酒过三巡,纪天明有些不胜酒力,便借口要上茅房,躲了出去。方便完后,他脑子还有点晕乎乎的,不想再继续喝了,便准备去曹旺的书房里休息一会儿,醒醒酒。
他们几个好友,相交甚笃,来往多年,书房都是对彼此开放的,还经常在书房中谈经论诗,谈到兴起,有时候干脆在书房聊到天明。
因此,这次纪天明躲去曹旺的书房,也不觉得有什么,殊不知,却给他招来了大祸。
纪天明进了书房,稍微醒了一点酒,便饶有兴致地准备从曹旺的书房里找本书来看看。几个朋友中,曹旺家最富,因此藏书也是最多的,有不少孤本的手抄本。
他走到书桌前看到一本感兴趣的书,准备拿起来时,却从中掉下来一张折叠好的纸,纪天明捡起来发现上面有一行行的字“不加赋而国用足,其害有甚于加赋论”、“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义”……
这不是他们经常学的经义策论吗?酒还没彻底清醒的纪天明,脑子极为亢奋,很快便想出了应对之策,一时兴起,提起毛笔在空白的纸上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
正写到兴奋处,门忽地被推开,曹旺和袁亮走了进来。
“天明,你怎么躲到这里来了,让我们好……”曹旺的话在看到他写的那篇文章后戛然而止。
偏偏纪天明还因为醉酒,脑子不是很清醒,边继续边笑着说“曹兄,一时兴起,用了你的纸笔,还请见谅!”
曹旺回过神来,连忙说道“哪里的话,咱们兄弟,何必分这么清楚。大家都在等你呢,走,今天喝个不醉不归,我今日过生辰,你可不能不给我面子啊!”
随后纪天明便被拉了出去。
等第二日醒来,他也未曾将此事太当一回事。毕竟秋闱临近,学子们都在认真念书,试图根据往年的秋闱试题揣测今年会考什么,曹旺家人脉甚广,能搞到一些他们不知道的试题也没甚稀奇的。
可直到他入狱,袁亮背刺,作证污蔑他,他才逐渐意识到了不对劲儿。
他跟袁亮无冤无仇,相交多年,袁亮为何要害他?
嫉妒?秋闱全省的秀才都可参加,铲除了他,袁亮也未必能够中举。为了这点微乎其微的可能,处心积虑的陷害他,实在没必要,因为若是真相揭穿,袁亮做伪证一事会被重罚,除了挨板子,秀才功名也会被革去,此生都与科举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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