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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长沙突遭围困,太平军想攻取省城占领湖南,把湖广连成一片;抚台急求救兵,盼湖北提标伸援手扭转局面,生生把秋水望断。
不理军务,大清忠良出辕门,老牛要吃嫩草。
侍郎赴省,太平军前后包围,任你插翅难逃。
(正文)郭嵩焘离开曾家赶往省城的当日晚饭后,曾麟书同往日一样,在自己的书房里,手捧着一卷书,哼哼讶讶地读得入迷,国藩带着国潢、国华、国荃、国葆悄悄走进来。
曾麟书一见五个儿子神神秘秘的样子,知道是有事情,便忙放下书。
曾国藩先为爹倒了一杯茶,双手捧着送到爹的面前。
曾麟书问:“宽一,该不是圣旨的事吧?”
曾国藩点了点头道:“爹,宽一就是想让爹给拿个主意。娘刚走,留爹一个人在家孤单。儿子此时偏要离开,于情于理都说不通。爹,儿子想了又想,决定不去长沙了,在家好好陪爹几年——”
曾麟书道:“宽一呀,这件事啊,爹已经想了一整天了。爹以为呀,你还是先尽忠后尽孝吧。如今长毛肆虐,山河破碎。你身为朝廷大员,于情于理呀,都该替国家分忧啊。我们都是读圣人书长大的。古人云: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呀——宽一呀,爹还不老,你只管办你的事,家你就不用管了。你想什么时候动身,只管动身便是,不要管爹。为国也是为家,荣宗耀祖的事,爹举双手赞成。说句心里话,爹要年轻二十岁,爹也要和那长毛斗上一斗呢!”
一句话说得国藩、国潢、国荃、国葆都笑起来。
曾国藩道:“爹既然这样说了,儿子就照爹说的去办。爹呀,我这次去长沙,想带个弟弟过去。即是为了让他长长见识,也是给他个历练的机会。爹,您看可使得?”
曾麟书笑着道:“宽一呀,难得你还有这份心。这有什么使得使不得的!你把他们全带上长沙,建功立业,爹才高兴呢!古人云: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他们几个能在你身边,爹也放心了不是!——你祖父走的早,要不,不定乐成什么样子呢!——宽一,你想先带谁过去呢?”
曾国藩道:“爹,澄侯和罗山在一起办过几天团练,我就先带他去吧。国荃正是用功的时候,最好不分心。国华稍大些,正可在家帮爹办些事情。爹,您老看行吗?”
曾麟书未及讲话,国华抢着说道:“大哥,您还是让四哥在家帮爹吧,我想跟你去。”
曾麟书眼睛一瞪道:“温甫,不得胡闹!听你大哥的!你大哥让谁去,自有你大哥的道理!爹说的对吧,宽一?”
曾国藩道:“温甫啊,你的心情大哥理解。弟弟们抢着为国家建功立业,国家之幸也,我曾家之幸也。这次大哥去长沙先带你四哥,你们三个,大哥等机会成熟自会带你们出去。温甫啊,大哥走后,爹年纪大了,凡事你多做些。沅浦和事恒还有经泽的功课,你也要时常检查。你自已的功课更要抓紧。圣人云:三十而立。你已是而立之人。大哥的话你能听明白吗?”
国华小声道:“大哥的话温甫记住了。其实,温甫也是想帮大哥做些事情,也想在大哥身边学些东西。”
曾麟书这时道:“宽一呀,你打算哪天动身哪?多带几个下人吧?”
曾国藩道:“爹,我先把家里的事料理妥当,想在十七日动身。如果一路顺风,二十一日就可抵省。我走时,想把周升、王荆七带上。另外再带上萧家孚泗和李家的臣典。孚泗是块从军的好料子,又学了些功夫在身,何况我早就答应过他。李臣典也是想杀长毛,人又忠厚老实。带上他们两个,路上若有什么事情,也好有个帮手。”
曾麟书犹犹豫豫道:“宽一呀,爹忽然有一个想法想跟你说。你南五舅的两个哥哥一直糊糊涂涂,你也把他俩带上吧?在乡下,这两个混球就完了。整天啥也不干,还要东要西,婆姨也讨不着一个,又吃烟又赌钱。爹思谋着,在你身边,或许真能出息个人呢!”
曾国藩想了想,断然道:“爹,儿子到长沙是帮办团练,不是去做官哪。你让我带着这么两个什么都不能干、又吃又赌的人在身边,干什么呀?没钱花,我们可以帮衬他几个。这种事,却不能让他靠边。一条鱼便腥一锅汤,两条鱼能腥一江水呀!——这不是帮他,是害他们哪!”
曾麟书没待曾国藩把话说完便自嘲地说道:“可也是,爹光看你五舅可怜,倒忘了这两个混球是不成器的了!——宽一呀,你看这长毛能成气候吗?——闹腾的可不小啊!”
国潢这时道:“爹,您咋净让大哥做难呢?——哥,我跟您到长沙,能带勇吗?”
曾国藩摇摇头道:“罗山能带勇,王錱、李续宾、李续宜都可以带勇,独你却不能带勇——大哥这次让你出去,就是为的能让你吃得苦!团练不同于绿营,一无饷源二无经费。大哥没动身,已做好了吃苦挨饿的准备。澄侯,你这回知道大哥为什么指名让你跟大哥了吧?——你出生时,我曾家已操持得有些气象。你们几个,谁吃过一天苦?谁又挨过一天饿?——出门还要坐轿,出村办事还要跟个下人,还要鸣锣开道!这样的人不经过一番历练,如何能有出息?又如何能成就一番功业?”
曾麟书道:“大哥的话,你们都要记到心里去。——宽一呀,谁怕吃苦,你就别带谁。”
曾国潢垂手站着,一声也不敢吭。
国华吐了吐舌头,小声道:“还是让四哥去吧,我在家照顾爹最合适。”
曾国藩小声问国潢:“澄侯,你还跟大哥去长沙吗?有什么话尽管跟大哥说,还来得及。”
曾国潢低下头,用手捏了半天衣襟,道:“我听大哥的。无论大哥怎么做,都是为了我好。何况,大哥能吃得苦,澄侯如何就吃不得苦?”
国潢话毕,回头对国华道:“我跟在大哥的身边,家里就靠你们几个了。有什么事,让南家老三到长沙去找我和大哥。”
国华笑道:“四哥,大哥回来这几日,您也学得懂事多了。不过,当弟弟的可得提早给您提个醒儿,您还是改改睡懒觉的毛病吧。别犯了军营的规矩,让大哥的属下一顿板子打回来!我曾家的脸可就让你——”
曾国藩脸一沉,三角眼一眯,断然喝道:“在爹的面前,放尊重些!澄侯是有毛病,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温甫,你敢说,你就没在下人面前张狂过?”
国华吓得慌忙低下头,脸上飞起彤云,喃喃道:“大哥,温甫知错了。”
曾麟书道:“宽一呀,澄侯在你身边,你是得严着些,不能由着他混睡八睡。温甫的话,也正是爹常说的话。无论大小,有过就得由人说!澄侯,爹没屈着你吧?”
曾国潢面色羞红,一声不敢吭,只是拿眼角狠瞪国华。
从爹的书房里出来,曾国藩竟直进了卧房。
夫人欧阳玉英正在灯下一边纺花,一边听纪泽背书;几个女儿已是睡去多时了。
曾国藩进了卧房,经泽急忙站起身恭恭敬敬地给爹请了声安,又转身问娘:“娘,还听吗?”
玉英笑了笑,眼角忽然一酸道:“甲三,歇一歇吧。我们陪你爹说说话。”
曾国藩一见玉英的表情,便知道帮办团练的事她已经知道了,便也不瞒她,坐下搂过纪泽道:“甲三,爹这几日还要出去公干,又不能带你去捕鸟了——你恨爹吗?”
纪泽仰起脸道:“爹,娘已经跟我说了。爹要去打杀长毛,办国家大事,儿子怎么能恨爹呢?爹把长毛杀光,再带我去捕鸟,不是一样吗?——爹呀,您如何要去打杀长毛呀?长毛很可怕吗?爹到了前线,一定要小心些呀!娘一直为爹担心呢,都偷着哭了。”
曾国藩用手抚着儿子的头,心头忽然一热。
他顿了顿,才嘶哑着嗓子说道:“甲三哪,你在家呀,要听祖父和娘的话,凡事要让着你的几个弟弟、妹妹。爹不在身边,你的功课万不能荒废!如今外夷欺我大清软弱,长毛又趁机作乱。值此乱事之秋,惟有好好读书学本领,将来呀,才能为国家为百姓做些事情。你已经十几岁,不小了,甘罗在你这个年纪已经拜相了。甲三,爹的话你能听懂吗?”
纪泽点了点头道:“甘罗的事情祖父和娘都跟我讲过——爹,皇上为啥偏让爹去斩杀长毛呢?大清国那么多文臣武将,如何偏偏让爹去呢?祖父说,爹的身子骨儿弱呀!”
曾国藩笑道:“甲三,皇上让爹帮办团练,也不过是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罢了。爹不去长沙帮办这团练,朝廷照样要把长毛剿灭。爹是朝廷命官,眼下虽是丁忧,皇上就算不下圣旨,爹也不能赋闲的。甲三,你记住爹的话,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呀。一个人活在世上可以无家,但绝不能无国。无家的人能活下去,无国的人却无法活下去!”
玉英这时道:“我说夫子,您跟孩子讲这些,他能听懂吗?”
曾国藩一笑道:“孩子自然听不懂,可你能听懂啊!——我一直在外做官,做梦都想和你和爹和孩子们厮守在一起呀!记得我刚到兵部侍郎的任上,有一次到城外旗营去办差,路过一块田地,正好看见丈夫在锄地,婆姨带着几个娃在田头玩耍,这是何等的人间乐事!我驻足观看了许久,仿佛锄地的是我,带娃玩耍的是你。玉英啊,你既摊上了这样一个夫君,也是天数使然!待长毛剿灭,国家太平,我就向皇上上折请求致仕,一定回来和你过上几天这样的好日子!也不枉做一回人哪!”
几句话,说得玉英泪流满面,她哽咽着说道:“夫子啊,大丈夫顶天立地,不能儿女情长啊。玉英能嫁到你曾家,知足,知足啊!——甲三,到你的卧房去睡吧。明日起早,还要给祖父背诵《论语》呢!我和你爹说一会儿话。”
纪泽懂事地向爹和娘请了安,这才走出去。
当夜子时左右,天布乌云,遮星蔽月。驻扎在两湖交界处的一万多天平军将士,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长沙城外,旋对四门发起猛烈攻击。太平军此次作战,枪炮精良,人多势众,企图一举将湖南省城攻破,把湖南、湖北连成一片。
也是太平军时运不济,当夜守卫湖南省城的,偏偏是敢打硬仗的江忠源的楚勇。
太平军大队赶到城下时,江忠源一面督饬各营登上城头应战,一面派人向张亮基通报情况。
睡梦中的张亮基闻报大惊。他披衣下床,先传令提标和抚标合共五千人,飞赶到城的四门,会同楚勇一道迎战太平军。旋又派出快马抢前出城,向在城外驻扎的湖北提督琦善求援,欲借调两营提标在城外袭击太平军,减轻长沙守军的压力,以分攻势。
忙完这些,张亮基传人备轿,带上左宗棠等一班幕僚,亲自赶到城头督战。
琦善当时正搂着一名强抢来的民女呼呼大睡,接到张亮基的军报,他眼睛没睁便满口答应,又传话帐外给湖南送信,言称援兵已经拔营起寨。之后,琦善翻了个身,睡得竟比先前更沉,帐里满是呼噜声。
未及天色大亮,太平军见攻城不下,只好悉数后退百里扎寨,觑机再次攻城。
直到太平军全数撤走,琦善也没派过来一兵一卒。张亮基气得把琦善的祖宗八代都骂了个遍。
得知太平军没有打破城池,琦善口里道出一句:“张采臣也有侥幸的时候!”
说完这话,琦善竟带上亲兵营,离开中军大帐,向一个村庄扑去。他从武昌溃逃时曾经路过该庄,不经意间发现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天资国色女孩。女孩当时正蹲在江边洗衣服,见大军狂奔,慌忙站起身来观看。琦善偏偏此时打马到此,一见之下,登时把他惊得呆了。他活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美丽的小女孩。他淫心发作,本想飞身下马把那女孩抱到马背上驮走,后面却传来太平军的厮杀声。他怕因色丢命,只得飞马离去。
今儿,他决定利用太平军攻城受挫之机,把那女孩弄到营里来好好玩耍一番。
琦善时年已经六十有二,应该算头老牛了。但就是大清国豢养的这头老牛,一见到嫩草,无论如何都要吃到嘴里,否则便寝食不安。
是役,提标死伤二百余人,抚标死伤三百余人。江忠源的楚勇损失最重,竟有四百余人做古,江忠源本人左臂亦受枪伤。但无论怎样,长沙总算没有丢失。
第二天午时,张亮基的报捷折子和保举单由快马送往京师;同时,又给荷叶塘的曾国藩写了一封督促就任信。张亮基的这封亲笔信,交由两名水勇摇快舟递往湘乡。
张亮基先向曾国藩简单介绍了一下与太平军交战的经过,又谈了长沙被围时,琦善是如何见死不救的。张亮基在信中恳求曾国藩,万莫辜负朝廷的一番圣恩,为长沙为湖南,尽早到省城任所视事。张亮基在信中一再声称:团练大臣的办事衙门已收拾一新,只等开印启用。信的后面,张亮基又向曾国藩保证:只要曾国藩赶到长沙,湖南巡抚衙门即着藩司先支文银十万两,以作办团资用。可谓万事具备;只欠东风矣!仿佛曾国藩早一天到长沙,长沙便早一天有了保障。
曾国藩透过纸背,看到了张亮基那双焦灼的目光和一颗惴惴之心。
曾国藩知道,长沙原本兵单,琦善又见死不救,张亮基现在是千难万难。
曾国藩收到张亮基信时,恰巧是十七日晨。当天用过早饭,曾国藩按计划带着弟弟们到祖父母及母亲的坟前拜别、祭奠。
摆上供果,望着母亲坟茔上未干的新土,曾国藩放声大哭。弟弟妹妹们也都热泪横流,呼天抢地。
从坟地回来,萧孚泗与李臣典正在门首遥望,已是等得不耐烦。
萧孚泗兴高采烈,李臣典也是打扮整齐。两个人的背上都背着大砍刀,腰里都扎着练功带子,打扮得跟个老江湖似的。
周升与王荆七也都收拾得利利落落,正在往轿里搬曾国藩要读的书。曾府的下人们也都在院子里忙东忙西。
曾国藩进府,先到爹的房里,和爹谈了几句话,叮嘱爹注意冷暧。然后才更换了件衣服,向夫人玉英和家人一一话别。
国华带着国荃、国葆及南家三哥把大哥送到城关码头才回。
湘乡县衙门已经提前一天预备了一只商船,又照宪命,拨了十名公差护送。
朱孙诒和罗泽南、刘蓉、郭嵩焘在舱里又陪着曾国藩谈了一个时辰的话,这才离去。
曾国藩把送行的人送上岸,便让国潢同着船家上下检查一番,然后起锚,时候已是傍晚。
是日逆风,船行不速,船夫摇浆也颇吃力。
曾国藩坐在舱里,听着呜呀呜呀的橹声,一时心潮起伏,想起了许多陈年老事。
他记得第一次乘船去长沙岳麓书院求学,是爹和二叔骥云送得他。他扶着船舷看水,二叔不放心,一路用手抓着他的胳膊,惟恐一个不小心翻进水去。他那时觉着爹颇畏缩怕事,二叔也甚为啰唆聒噪。因为爹和他讲了一路的人伦道德,二叔在他的身后跟了他一路,一步也不肯离开。真真把他烦得不行。后来听说,这是曾国藩的祖父曾星冈交代给两个儿子的任务。两个人都完成得很好,独曾国藩烦闷了一路。
渐渐地,送他的任务移交到弟弟们的身上,他少了烦闷却多了空落。
这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但曾国藩每次想起,都历历在目,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国潢这时走进舱来,小声问道:“大哥是否饥饿?要不要让荆七煮碗汤来?”
“好!”曾国藩边往外走边道:“我到甲板上活动活动腿脚,汤好后叫我。”
国潢答应一声,到外厢去找荆七和船家商量煮汤的事。
曾国藩一步一步蹬上甲板,感觉冷风劲吹,天上挂着的那轮明月好大好圆。
曾国藩放眼望去,发现两岸和十几年前进京赶考时大体一样,好像房屋还不如那时齐整。
一阵江风吹来,曾国藩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江面上灯光闪闪,往来飘动着无数艘船只,有官船,有商船;有的船快如飞雁,有的船慢似乌龟。
这时,一阵灯光闪过,有两只运货的大船,二十几人摇橹,从曾国藩的船旁忽地划过。溅起的波浪,把曾国藩的脚前打湿了一片。
曾国藩急忙后退两步,见那船行到前面后,船上的人都向他这里指指点点儿,口里还在说着什么。他好生奇怪,急忙抬头看自家的船,却发现在船上头,不知什么时候吊起了七盏大灯笼,照得江水煞白。再一细看,见每个灯笼上各写着一个大字,合起来是;钦命团练大臣曾。
曾国藩皱了皱眉,快步走下甲板,到后舱一看,见国潢正在读书。
曾国藩小声问国潢:“澄侯,船头上怎么挂起了几盏大灯笼?这个朱孙诒,真真胡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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