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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到五更,蓬莱殿清荫阁新来的小黄门就起了身,同时和他醒来的只有宫里最低贱的杂役。曹缓先来到院中打扫,听到晨钟响起打开大门,随后继续扫地,等其他宫人、宦者陆陆续续地就位时,他已经收拾好扫洒用具,准备去清理库房了。

惠然公主的私库有两个,分别位于后院东西相对的两间厢房,东边的存放贵重家什、器皿、绫罗以及历年来的御赐之物,上了锁平日轻易不会开启,以他的品级自然是不能靠近的;西边的只放些下人日常劳作用的器具,只要在杨吉那里登记好,领一道木刻的符就可以随意出入。因为人多手杂,按规矩西库房每隔日就要由专人清点、整理一遍,好及时补上丢失、损坏的物件免得误事,但杨吉总揽各类杂务无力时时关照,日子久了人人懒惰成性,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反而成了惯例,唯有曹缓初来乍到将宫规奉为金科玉律,领了差事,雷打不动地按时前来清扫。那些原本负责此事宦者自然乐见其成,见了他寒暄几句便放行,至于具体事务常常问都不问。

曹缓初当差时花了整整三天的功夫将西库房上上下下收拾得干干净净,清理出十数件腐朽、损坏的苕帚、胡床并拂尘等物,扔的扔、修的修,和能用的一起全部重新登记入册,就连每一个暗处的角落也用皂角水擦得闪闪发光。那些来找东西小黄门见了都道这库房就是一年不收拾也不怕了,曹缓却不骄不躁,仍然算着日子前来当差。掌管西库房钥匙的小黄门见是他,一面开门,一面打趣道“远远的就瞧见了,果然是你,不如我们去和杨总管说了,这钥匙也给你配一把如何?你我都轻省不说,我还能躲躲懒,”曹缓拱手谦卑道“多谢好意,只是不合宫规。”那人也知道宫内各处持钥之人向来非出入之人,上至公卿大夫下至杂役贱奴均不违此例,因此只说笑几句,看过杨总管的木符便放他进去了。

足足过了两个时辰,他才从库房中出来,先前守在门外的人早已不知何处去了,他见怪不怪,将挂在门闩上的锁锁好就前去了。刚来到前院,瞥见公主的几位贴身宫人正端着什么沿着墙壁向回廊走来,急忙低下头闪到一边避让,她们一个一个经过,谁也没有丝毫的停留,他略微一抬头却感到一股难言的压力袭来绕着自己额头附近打转,连忙把腰弯得更深——不必细瞧他也知道这压力感来自于方才几位宫人之中乌鹭的打量。直到她们穿过回廊走远了,压力消失,他才像个没事人一样直起腰,不紧不慢地走到院中继续扫地。

五月中旬的天气已颇为炎热,朝中、太学及弘文、崇文两馆也歇了田假,惠然公主体恤下人,令其不必整日辛劳,尤其是午时至申时初日头大,无需出门奔波当差。但上面的恩惠向来不会润泽最底层的蝼蚁,更多时候反而是一种灾难,譬如曹缓这样初来乍到只能从扫洒做起的小黄门,为了不违背主子的“好意”,只能手脚勤快些赶在午时前把下午的活也做好。当他飞快地把人们出入了一上午的院落收拾得整洁如新时,午时已悄然而至,他照例收起水桶、苕帚走向清荫阁最偏僻处属于下等宦者的居所,而那些高品级的宫人、宦者也开始进进出出地安排点心,与他们擦肩而过时熟悉的压力感再次沉甸甸地落在肩头,他脚下一顿若无其事地走开了。说不在意也不尽然,但像他这样毫不起眼的存在,只要足够沉得住气,总能消磨掉所有额外的关注与打量。

宁静的午后很快降临,除了必要的几个当值宫人,清荫阁内几乎不见人影。惠然公主小睡了两刻钟,醒来时身边只有桐君、竹颖两个,待她理完妆坐在案前铺好纸、饱蘸浓墨,却命两人都下去叫乌鹭来。那天,除了她们和乌鹭本人,谁也不知道她在某个无人关注的时刻素着脸匆匆进到公主的书院,也就更加无人知道在漫长的整个下午,主仆之间展开了怎样的对话,没有人会去关心这个问题,但曹缓却从次日起感到,从他进入清荫阁起就时常降临的、如有实质的视线彻底消失无踪。

申时过后,院中慢慢恢复了常态。因皇后体恤子女,进入五月便不再令其每日晨昏定省,初一、十五来蓬莱殿两次就好,所以连日来公主都成日留在阁中坐卧、用餐,下人们歇了半天此时难免都有些手忙脚乱,菀青也不催促,索性撇下众人,踱至东南角的亭子里闲坐,让他们做事能从容些。曹缓先得了消息,和几个小黄门一道去亭中收拾,刚抹净了石床、摆上一碟面果子,杨吉就来赶人。他弯腰垂首忙不迭地退了出去,只来得及在余光中瞥见一袭被许多宫人服色簇拥着的莎蓝色裙角飘上了石阶,上面若隐若现的折枝梅花从阶下一路逶迤至亭中,疑有暗香浮动——这就是他的女主人,惠然公主宋菀青了。

他走开很远之后才壮起胆遥遥地张望了一眼,只见少女罩在纱衣下的背影如同坠入岚雾一般,微风拂过,更加使她原本纤细挺拔的身形近乎隐没不现。只这一瞬他便转头收起视线,变回往常那个毫不起眼的小黄门,被几乎所有人忽略,自己也忽略掉公主身边某些宦者在看到他时,眼里满满的幸灾乐祸。

三月初六那天,他被总管杨吉领进了蓬莱殿的大门,人人看他的眼神都带着酸溜溜、明晃晃的妒意,毕竟直接补上公主贴身宦者的缺对谁都是一步登天,再加上杨吉似是而非的客气,这一美差的归属看起来已是板上钉钉了。谁料第二天,公主却下教旨命宦者按品级依次补上,曹缓从掖庭局一跃至内庭公主阁,干的仍旧是捧盂扫洒的营生,暗地里不知有多少人在看笑话。但胜利者向来有权向手下败将展现风度,那些本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的高品级宦者最终都顺利晋升,因此看他顺眼了不少,无形之中便免去了新人例行的“锻炼”,曹缓反而因祸得福。不过,在这样一个时刻,看到从前的竞争对手如此卑微谨慎、诚惶诚恐,还是充分地愉悦了他们的身与心。

公主贴身宦者的嘲讽无声而尖利,一路上遇到的低品宦者则是毫不掩饰的窃笑与嘀咕,但他并不介意,甚至感到一阵说不出的轻松惬意。失败有时也是一种保护色,而且是最有效的那一种,这里没有谁会比他更清楚明白了。因此他丝毫不感到被冒犯的难堪,神色如常地回到了自己的居所,去品尝一份属于奴婢的、口味尚可的晚餐。等前院的人们结束了单调的作乐,他才又悄悄地返回,将所有的布置擦净、复位,准备好明天要用的东西,最后检查每一道门并落锁,做完这一切后回去休息。

醒得最早、歇得最晚,所有低贱、脏乱的活计以及日复一日的白眼和磋磨,这就是渺小如秋毫之末的曹缓所要度过的一天了。

乌鹭隐约还记得自己初入宫时的情形。年方五岁的她和几百个被选为宫人的一起,在掖庭局的习艺馆听课,那时她还不是乌鹭,掖庭丞的名册上记着殷家六娘的名字。乌泱泱的一群人中,远比同龄人瘦小的殷六娘完全不会被任何人注意。但没过多久,那些内教博士的眼神再也无法越过每一个有她在的角落,无论是书、算还是众艺,再严苛的博士也会在转向这个角落时变得和煦起来。“我们这里或许要再出一位秦典酝了。”学艺满一年时,她偶尔会在不经意间听到某个人这样窃窃私语,四年后,人们便不再掩饰这种猜测,甚至当着她的面直接下此论断。

秦典酝的传奇是掖庭局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故事,十个人来讲十种不同的说辞,百个人来讲有百种各异的版本,但无论由谁讲述,“犯官之女,充为宫婢”“掖庭夺魁,皇后赏识”“加恩越晋,拜为女官”的内容一定是用浓墨重彩来极力渲染的。殷六娘装出不动声色的模样,小小的心里却满是隐蔽的渴望,每逢夜深人静的时候,便在脑海里一遍一遍地描摹秦典酝的样子。秦典酝应该穿着七品女官的深绿服色,梳着最入时的高髻,插戴满头的金银梳篦,踏着高台屐,款款而行。尽管想象中的秦典酝如此面目模糊,她还是乐此不疲为这一形象添砖加瓦,并把自己放在这个光辉灿烂的壳中。多少个夜晚,她将秦典酝推翻了又重建,心满意足又挑剔不已,深信现在精心设计的一切,就是等着自己的未来。

但十岁的年纪是这样轻,轻到藏得住心事却掩不住骄傲。是的,她是那么骄傲,她是那年所有新选的宫人中最出色的一个,曾经困苦的童年像蝉蜕一样脱离了本体,令原主可以轻盈地飞上树梢,也可以在歌唱的**突然遭遇寒秋的冷冽。后来发生的事情殷六娘已经记不清了,成为乌鹭的殷六娘知道这都是她不愿记起的缘故,但那时的她怎么也想不明白,皇后的藏品是如何出现在自己的箱笼中的。不消片刻,她就被丢进蚕室关了起来,整整三天不见人来,谁也不会关心她是否有什么冤屈,一个小小的、无品级的宫人罢了,没有什么会比显而易见的罪责更适合夺取她的生命。所以,当第四天大门终于打开时,她以一个濒死之人不可能的气力扑向唯一的希望,然而一阵头晕目眩后,她发现自己只是倒在了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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