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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车前苍茫的黛色中,在那堵云山的脚下,李非看到了一道细细的血印。这血印在不停地扩大,扩大到像极两片血红的嘴唇。这嘴唇渐渐开启,在唇齿间露出一块亮丽的红玉。原来是这红玉血染了衔它的嘴唇。它——这瑰宝一般的红玉,正被一点一点地吞食——吞食。直至完全被吞没。直到那血红的嘴唇变得青紫。
李非感到自己的心在追随那块红玉坠落下去。
他有些伤感。为自己,也为那块红玉。黄昏真是一个令人惆怅的时刻。好在人间还有黎明。等到黎明到来,一块新的红玉就会出现在东边的天际。这属于地球万物共同的宝贝,没有谁可以把它永远地独吞在自己的肚子里。没有。
日出日落,沧海桑田。
回到香州时,已是华灯初上。他把车直接开到了香水星河酒店,在车场保安员的帮助下找了一个停车位。前后车场全被车辆停满。生意依旧超好。
不断有人跟他打招呼。有客人,也有酒店员工;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他一概报以微笑:你好!
他没有走进香水星河酒店,而是向公路对面的南桥走去。
他站在凤凰河的南岸,久久地凝视着香水星河酒店。耳边充斥着汽车的鸣响,空气中弥漫着凤凰河河水的臭气。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快十年过去了。其实又何止十年,从这块地方产生酒店的萌芽算起,应该是快二十年了。
那时这里还叫城南饭店。一群外国游客因为找不到厕所急得哇哇乱叫的混乱场面,现在想起来都让人好笑。那时候他对酒店还没有一点概念,甚至认为房子里面不应该有厕所。
那时的凤凰河清澈见底,杨柳依依,可浴可洗。没有卫生厕所,人们的排泄物都由粪坑兜着。每当掏粪车过来,总会让人捂起鼻子。后来有了卫生厕所,污水排进了凤凰河。厕所干净了,凤凰河发臭了。
当年做项目评审时,原公安局长周民安说香水星河酒店像一本打开的书。此时此刻,这本书正向他敞开扉页,一排排的窗户,一行行的大字,它们记录着历史,也预示着未来。
后来,他见识了酒店。它的高雅,它的静谧,它的一尘不染,它的彬彬有礼,它的富丽堂皇,它的赏心悦目让他为之倾倒。
它也曾经给过他痛苦,但那是过后让幸福更加甜蜜的痛苦;它也曾经让他尝试失败,但那是让成功更加坚实更加可贵的失败。
其实,他想,人生就是一种体验。苦难和幸福,成功和失败都是一种体验。人来到人世间就是为了获得人生的体验。只有幸福和成功的人生,不算完整的人生。反之也一样。站在人生之外看人生,才能把人生看得更加清楚。才能淡然地面对失败和苦难。
自从有了自己的酒店,他便心甘情愿地,死心塌地地做了它的仆人。他以为自己可以终身做它的仆人。以为可以永远地跟随它,永远跟它不离不弃。以为爱它胜过爱自己的生命。不,它本身就是他——或者说他就是它生命的一部分。他们的生命是联系在一起的,不可分割的。
今天,它依旧光彩照人,依旧车水马龙,依旧一尘不染,依旧彬彬有礼。然而,他将要离开这里。他甚至是想刻不容缓地逃离,像要刻不容缓地逃离一个牢笼。
他感觉自己好虚假,曾经的山盟海誓,曾经的海誓山盟,一切都是一句空话。经不起挫折,受不得委屈,一旦逆境来袭,想到的就是逃离。为什么你会这样?为什么你还必须这样?
他似乎突然明白:你曾经迷恋的,以身相许的酒店,它不仅有一副华丽的外表,更重要的是它还有一枚珍贵的内核。一枚可以让你自由生存,自主发挥的内核。如今这枚内核没有了,只剩下徒有其表的躯壳。而这躯壳对你就成了一个美丽的牢笼。
一个美丽的牢笼?是的。你确定?确定。既然如此,在你已经知道自己身陷囹圄的时候,为什么仍旧痴心不死,还要跑一趟汪氏总部?
假如汪氏酒店集团不是一个虚幻的梦,而是一个真实的由一系列四星、五星甚至六星饭店组成的饭店集团那会怎样?你是依旧固执地选择离开,还是会贪慕它的虚荣,屈从于它的脚下?
他问自己。多么诱人的图景,多么难于回答的问题。
他在香水星河酒店前的凤凰河对岸站了很久——很久。直到两腿有些发酸,两肩有些发凉,两眼有些发湿。强行把一个生命体活剥为两半,这太难、太痛了。他感到自己实在无法下手。
几年前的那一次晚上,他也是在这里站了很久。久久地望着香水星河酒店发呆。那一次也是在纠结要不要离开。假如真的去了商业局,现在的情景又会是怎样?商业大厦可以得到拯救吗?
摇摇欲坠的商业大厦,处在新商街和香州大道十字路口的商业大厦,在改制中以八百万元卖给了私人。天机不可泄露,此刻他还无法知道,几年后,商业大厦将被转手卖给万少北的香州商厦。被以六千八百万元的天价卖给肥财主香州商厦。
这些后来将要发生的事情。已经与市政府无关;与市商业局无关;与拿到了一点买断钱的商业大厦职工无关。
又是一个半夜间,他哭醒了。醒后还能感觉悲痛强烈的惯性,仍无法止住依旧喷涌的泪水。
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梦,竟然让自己如此的悲伤?
他使劲地追忆着梦境,却怎么一点都想不起来。过去许多年中,只有两种梦境常常会让他哭醒。一种是梦见在学校读书,那是在失学以后;一种是梦见到母亲,那是在失去母亲以后。这次显然不是,那是什么呢?
他想着——想着,突然间记起一幅画面:有一群人——说是酒店的员工,但他却不认识;他们在厨房和餐厅忙碌——说是在做团年饭,却又不是香水星河酒店内的场景。
这时他想到,此时此刻家家户户都在团年,只有自己的员工们还在岗位上辛苦。想到这里,禁不住流下了眼泪。
正哭得伤心,见一人走过来,厉声问他在这里哭什么。有个意识告诉他,这个人是黄云天。但他仔细看,又不像。
他说,我想早点让他们下班回家,让他们也能跟自己的家人一起吃个团年饭。
那人说,这个事不用你操心。
他一想,是啊,自己都已经不是香水星河酒店的总经理了,这个事自己怎么忘了呢。想到这里,他心里有了一种深重的屈辱感。他感到心里一阵绞痛,于是,梦就这样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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