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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竹掀开床帘子让蓝如琦透气,低声劝道:“姨娘别气了,伺候姑娘吃饭要紧,总这么吃不下喝不下的,好人也要头晕乏力,对身子不好。”

董姨娘柳眉一蹙,就含了一包眼泪:“连你也说姑娘是不吃饭才头晕?没见姑娘脸色黄黄的么,怎么尽胳膊肘朝外拐,跟人家一个心思说话。”

“奴婢不是……”石竹待要解释,看见董姨娘委屈气愤的固执样子,知道此时多说无益,叹口气咽了下面的话,叫蔷儿过来搭手将蓝如琦扶了起来,劝她吃饭。

蓝如琦神色恹恹的靠在床头,就着石竹的手吃了两口就不肯再吃,只说头晕难受,复又翻身躺下。董姨娘见此情景,坐在一边垂泪:“都是不拿咱们当回事的,面上连番请了好几个大夫进来,其实都是敷衍,也不知哪里找来的野大夫,一个个都不会看病。会芝堂好好的蒋先生却请不来,往日你三姐看病可都是专请他,就算他没空也有徒弟来。谁知如今换了是你,连他徒弟都不屑登门,只欺负你是庶出罢了。”

蓝如琦本来静静躺着任凭董姨娘絮叨,听到会芝堂,被子下的手紧紧抓住了被芯软锦,哑着声音道:“姨娘说这些有什么用,难道你抱怨几句人家就肯来么。”

董姨娘没注意到女儿话里的怨气,擦擦眼泪叹口气,“是没用,我说什么做什么都没用。这么些年了,若不是你弟弟……如今也只能盼着他快点长大了。”说着眼睛不经意扫过石竹。

石竹尴尬垂了眼帘:“姨娘让姑娘好好睡一会吧,头晕着,别引姑娘多说话了,咱们回去可好?”

董姨娘骤然站起来,“回去顶什么用?姑娘还难受呢,少不得我再去求太太派人请大夫。”说着一阵风似的走出了晓妆院。

石竹劝又不好劝,赶忙追在后头跟着,一路急匆匆的小跑,颇不体面,只觉路遇的婆子丫鬟都在看她笑话。涨着脸跑着,谁知快到幽玉院门口时董姨娘却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这样多的花?”

幽玉院不远处石径两边,灿烂夺目开着高高矮矮的时令鲜花,日头底下流光溢彩地晃着人的眼,连急急火火的董姨娘都被吸引了。

石竹知道缘故,喘匀了气解释道:“是植造房新移栽过来的,听说名品很名贵,到底比往日那些好看许多。”

“植造房……”董姨娘看看不远处幽玉院的粉墙月亮门,微微蹙眉,“要不是太太接管了植造房,恐怕还没有这些。到底是正室太太,咱们比不得。”

石竹见一句无心话又勾出了董姨娘的自伤自怜,连忙住了口。董姨娘在花前呆立了一会,转身向前进了幽玉院。

不料秦氏正在午歇,有飞云出来问是什么事,听说要请大夫,就自主打发人去东府要腰牌安排,让董姨娘回去等着便是。

董姨娘笑着谢过,转回头时却立时拉下了脸,一路闷闷地回了晓妆院。“到底不拿我们当回事,只遣个丫头打发我。”

……

这一日晨起众人在南山居请安,秦氏和如瑾到的晚,进屋时张氏已经带着儿女们早到了,团团围坐在蓝老太太身边凑趣说笑,加上众人带着的婢女,满满挤了一屋子人。

自从二老爷蓝泯回家上演过子孙满堂的其乐融融之后,大约是张氏觉得此法奏效,每天请安都带齐了儿女,连段姨娘所出的六姑娘蓝如瑶都日日不落场,再也不被张氏说是体弱不敢出门,常让乳母抱着在老太太跟前依依呀呀地说话。

蓝老太太年纪大了,倒也喜欢小孩子在跟前热闹,蓝如瑶又生得玉雪可爱,老太太每日见了就合不拢嘴。秦氏进门的时候,她正亲自喂小姑娘吃糕饼。

秦氏给婆婆请了安,到旁边椅子上安静坐了,这边如瑾跟张氏等人见礼。寒暄之后看看屋中,恰好只剩下罗汉床边一把椅子还空着,只是旁边正好是蓝如璇。

“大姐姐。”如瑾走过去挨着她坐下,点头招呼。

蓝如璇脸上略略施了薄粉,气色不错,两滴玉粉色月圆坠子晃在耳边,微微偏头,就是一道莹润流光。

红唇上扬,她冲如瑾温柔一笑:“三妹妹,许久没在我身边坐了,倒让人误会你我疏远。”

如瑾亦是微笑:“那是旁人不知我们情谊深厚,胡乱揣测罢了。”

“正是。”蓝如璇轻轻扶稳头上鱼戏莲叶垂珠流苏,眼波柔丽,“骨肉至亲,怎会疏远呢。”

蓝老太太将手中最后一块豆沙糕喂进小孙女嘴里,拿过温热帕子擦了擦手,侧头朝这边笑道:“你们聊得热闹。”

蓝如璇弯唇一笑,如瑾垂眸不语。

众人又亲亲热热说了一会话,东间摆上了饭,蓝老太太心情好,让把各房的份例都送到这里来,留下众人一起吃早饭。自然没有人不应承,全都凑趣。秦氏也含了笑上前,与张氏一左一右搀着婆婆走下罗汉床。

如瑾盈盈从座上起身,碧水流光马面裙轻摆,葱香底绣鞋在裙边下若隐若现,款款跟在母亲身后。

“咦,那是什么?好看,我要!”

才走了几步,身后传来小姑娘蓝如瑶稚嫩的嗓音,引得众人纷纷回头,只见蓝如瑶被乳母抱在怀里,正眨动乌溜溜大眼睛盯着地面。

顺着她目光看去,墙边圈椅下一张杏粉色的桃花素笺正静静躺卧,还缀着玫红丝线编织而成的如意同心结,在青黑色方砖地上显得十分惹眼。

正是如瑾方才坐过的椅子,蓝如璇离得最近,见状弯腰拾起来,拿在手里略带诧异地看。

“葛藤蜒长,三秋三月。”蓝如璇低声念出来,原来那上头还有字。翻转了背面来看,“慎……之?”

秦氏和孙妈妈率先变了脸色。“什么?”秦氏上前夺过素笺。

蓝如璇手中空空,却依然保持着执笺的姿态,玉指纤长,满面疑惑转向如瑾:“三妹妹,可是你的么?落在你坐过的椅子底下。”

“是三姐姐身上掉下来的。”蓝如璇脆生生的童音。

“胡说!”秦氏将素笺收在袖中,面色微红,勉强朝众人笑道,“不过是小孩子玩意儿,大家吃饭去吧。”

蓝老太太笑容淡淡,目光落在秦氏藏笺的袖口上,似是正在仔细欣赏那上头流畅的绣纹。

张氏与蓝如璇对视一眼,上前两步扶了秦氏手臂,亲热笑道:“什么小孩子玩意儿,还写着诗,我刚才却是没听清。嫂子倒是拿出来瞧瞧,怪好看的颜色,结子打得也精致,我看看是什么手法打出来的,也好学学。”

如瑾脸色明暗变换,紧紧盯着张氏母女二人。“婶娘纠缠这不值一提的东西作什么,别让老太太久等,一会饭菜都凉了。”

“不值一提?”张氏端详如瑾脸色,愣了一下,随即立刻露出恍然神情,赶紧回去扶了老太太,口中只道,“确是不值一提,大家快去吃饭。”

老太太笑着,眼角却不见一丝笑纹,缓缓转过身,任由张氏扶着她出门。后头秦氏赶紧拉住如瑾跟上,蓝如璇坠在后头上下打量如瑾背影,扬起脸,笑容越来越深。

却听张氏十岁的小儿子,蓝府二少爷蓝理杵在一旁皱眉自语:“……葛藤,三秋?啊!想起来了,是出自诗经的采葛吧。‘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先生说这是艳诗,不让我们私下乱读呢。三姐姐你怎么会……”

“住口!”张氏厉声打断儿子的念叨,“既然知道不是好诗还往出念,小心告诉学里让先生打你!”说罢又连忙跟婆婆解释,“您别听他的,整日读书都读傻了,不知道轻重一味浑说。”

如瑾微微冷笑。真是巧了,一家子全都上阵。

“二弟很是长进,连诗经都开始学了么?看来外头的先生是比以前家中请的强些。”如瑾淡淡说了一句,蓝理闻言咧嘴一笑,很开心的样子。

张氏就道:“强不强我也不懂,只是觉着孩子总在外头学里住着,没娘亲在跟前知冷知热,十分心疼,只盼着他能出息吧,也不枉受这些苦。”

蓝理是当年老侯爷在时做主送出去念书的,在乡下一位名儒的私塾里,每月只回来一两趟,是想让他日后走科举的路子。张氏对此一直颇有微词,有机会就会说上两句。

然而此时这种情况提起,却未免有刻意转换话题之嫌了。

蓝老太太对张氏太过做作的掩饰只做不知,带着众人进东厅落座,一言不发举箸吃饭。饭前出了这个风波,众人心中各有思量,一顿饭吃得十分沉闷。须臾饭毕,丫鬟们端了漱盅巾帕伺候过了,蓝老太太面无表情地起身回了西间。

“如瑾和她娘留下,其他人都散了吧。”

淡淡的一句吩咐,众人脸色各异,张氏和蓝如璇齐齐看向如瑾母女。

如瑾肃了面容,狠狠瞪了两人一眼,扶着秦氏手臂跟在祖母身后。张氏蓝如璇嘴角都有掩饰不住的笑意,自带了丫鬟婆子们浩浩荡荡回去东府。

到了东府正房,一进屋子,张氏就让乳母各自带了蓝如瑶和蓝理回房,忙忙拽起蓝如璇走进内室。遣退了丫鬟们,张氏脸上的笑再也藏不住,越来越大,终于有了拨云见日的喜悦。

“璇儿,这才叫善恶到头终有报!她们竟然也有这样狼狈的时候,看见三丫头瞪我,她瞪得越狠,我心里就越高兴。你没见我帮她掩饰的时候你祖母那脸色,啧啧!”

蓝如璇亦是欢喜鼓舞,但高兴之余还不忘叫了林妈妈共同相商,“这事虽是称心,我却觉得还不算踏实……”

……

连续几日,颇多晴朗的初夏天气终于转了阴霾,且一阴就是许多天。夜里还会有风袭入,隔了屏风也挡不住,只好将窗子合得只剩一道缝,却又觉得有些闷。碧桃值夜睡在窗下长榻,夜半醒来发现身上出了一层的汗,侧耳细听如瑾那边的动静,似亦是翻来覆去睡得很不安稳。

碧桃起身悄悄点了灯,转过屏风一看,如瑾一头一脸的汗,忙在尚且温热的壶中取了水,沾湿帕子帮她轻轻擦拭。

如瑾却是醒了,张眼看见碧桃在侧,自己接了帕子擦着,“太热了,将窗子开大些透透气。”

碧桃应声过去,将窗子推开了一些,仰头看看外头夜空。“还是阴天,连颗星星都没有。”说着走到床边接了沾满汗水的帕子,又在盆里投了投,拧干了递给如瑾,“要说这天也是怪了,大概是布云的仙人知道姑娘被禁足不开心,所以弄出阴天来陪着姑娘。”

如瑾将帕子甩到她怀里:“怕是东府也这么想,正高兴呢。”

猛然一股大风吹进来,隔着纱罩也将烛火吹得乱晃,碧桃顾不得接话,连忙跑过去关窗子,将要关上时眼角余光却闪过一道红光,她惊了一跳,诧异定睛看过去。

“大半夜的,怎么那边亮堂堂一片……哎呀不好,姑娘,好像是走水了!”

外头上夜的婆子也已看见了,揉着眼睛看了半天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立时惊慌起来,幸亏还没忘了压低嗓子不惊动主子:“走水了,园子里走水了!都起来看好姑娘,能帮手的出去帮忙!”

碧桃听了婆子的话才想起自己太莽撞,连忙过去安抚如瑾,如瑾却已经披衣起来了。

“哪边走水?”

说着已经走到了窗前。推开窗子朝火光方向望去,夜里却不好分清远近,只见南边亮堂堂一片,外头园子里渐渐嘈杂起来。

“那方向连着南山居,也不知到底是哪里。”如瑾凝眉,转头吩咐碧桃,“打发几个妥当的婆子过去看看,看清了派一个回来传信,一个去南山居探望祖母,一个去幽玉院看母亲,其余都留在那边帮手。”

碧桃赶忙应声而去,如瑾又叫住她嘱咐:“让她们小心些,别伤了自己。”

“嗯,奴婢知道。”

碧桃开了里外房门,到后院将所有人都叫了起来,挑出几个人去前头查看,又安排大家在院子里外三三两两的值守,以防火借风势蔓延过来。

阴沉的天空黑漆漆的,仰头只能看见灰褐色的云层。风一阵紧似一阵,越来越大,这样的天气里,灭火更加有了难度。

如瑾站在窗边看着亮得晃眼的火光,眉头越蹙越紧。青苹进屋柔声安慰:“姑娘别着急,太太打发人过来了,她那里没事,让您安心。”拿了一件长衣裹到如瑾身上,又说,“姑娘别在窗边站着,刚睡起来,小心受风。您看这风越来越紧,快要下雨的样子,想必火势很快就能灭了。”

如瑾退到妆台边躲开风口,依然目不转睛看着火光,“这样的风刮了几天了,却也没下起雨来,不知今夜是否能行。”

青苹道:“府里仆婢众多,就算着火也轻易伤不到人的,姑娘宽心吧。”

如瑾道:“我担心的倒不是火势,而是这火为何能烧起来。”

青苹神色一凛:“姑娘觉得……难道是有人故意?”

“烧在这个时候,由不得我不多想。”如瑾缓缓坐在了椅上,轻轻叩击妆台,“母亲接管植造房不久,我被禁足,再走了水……”

这个夜晚似乎十分漫长。

本已是进了夏日,日长昼短,黑夜降临不久就会过去的。然而因为走了水,灭火的,等着灭火的,蓝府上上下下都有些胆战心惊,只觉得火势下去的时间太长了些。

开始发现走水的时候是丑时,等所有火光都消散成了黑烟,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依旧是个阴天,日头蒙在云后不出来,累了大半夜的仆婢们三三两两歇坐在火场旁边喘气,盛水的盆盆罐罐散落一地,也没人有力气收拾,个个都是一脸一身的黑灰。

蓝老太太被丫鬟搀着,慢慢走到火场跟前。

“老太太!”眼尖的婆子看见,连忙爬起来跪在地上磕头,顾不得再休息。在场众人全都惊起,一个个忙不迭的行礼告罪,说些“已经尽力”之类的话,生怕主子怪罪她们救火不力。

却也不是她们过度惶恐,原是因为那一所好端端的小巧赏春厅已经被大火夷为了平地。

那是距离南山居不远的一处三间相连的精致房舍,建在一片花海之中,是当年老侯爷在的时候存放书籍和闲时歇息的处所。如今虽然搬空了,里面不存东西也不住人,但因为蓝老太太看重的缘故,也是府里极重要的地方。

一夜之间,片瓦俱无。

蓝老太太颤巍巍走在废墟之中,不顾丫鬟们连声哀求,一口气走完了整个火场。

“老侯爷,妾身……对不起您……”蓝老太太停了脚步,看着满目疮痍,静静站了一会,眼泪如断线的珠子。

所有人都跪了下来,跪在黑漆漆的地上俯首哀求。

秦氏带人匆匆赶到,一见这种场面,连忙也上前跪在了婆婆跟前:“您别伤心,小心身子!您这样让老侯爷在天上也不能安心啊!”

蓝老太太双手颤抖,弯腰拾起了一片碎瓷,直接用袖子抹去了上面沾染的泥土烟灰,露出里头精巧的彩绘。

“这样好的东西,经了这么大火也没失了颜色,是老侯爷当年亲眼看着工匠们镶嵌在檐下,一幅一幅的瓷画,那都是画的史上典故,你们知道什么。”

“还有这个。”老太太又捡起一块碎砖,“这砖一看花纹就是影壁上的,我记得那是梅兰竹菊四君子的花样。”

……

她在这里对着废墟思旧,消息传到东府,张氏愣过之后骤然笑了。

“呵!才接管几天植造就闹出这么大的事来。好端端的烧哪里不好,偏偏烧了赏春厅,真是自作孽不可活。”说罢,匆忙穿戴整齐奔向火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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