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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家神色暧昧不明,吉祥和如意悄悄对视一眼,俱都沉默。
……
临睡前如瑾倚在大迎枕上望着窗棂出神,是青苹值夜,端了热热的茶水进来,放到床边小几上。“姑娘早些睡吧,劳了一日的神。”
如瑾拿了茶盏再手,看见浸满了水泽的玉色花瓣漂浮绽放,随口道:“原来泡了这个。”
她以往在家时候的习惯,喜欢收了各季时兴的花朵藏下,或瓮了,或腌制,或晾干,平日里就用它们泡茶或熏香,或者缝在香囊里戴着,别有一股天然清香在里头,比寻常香茶香料不同。
待到后来进了宫,宫院里的花朵却不能随心所欲的任她掐了,偶尔收上一点,炮制出来也不复在家时的味道。那时她只道是京中和家乡水土不同,现在想来,却是人的心境变换的缘故罢了。没了雅致恬淡的心态,做什么都是枉然。
而如今……
如今她觉得自己依然没有旧年心境,恐怕这些花花草草目前是无心赏玩了。
青苹安静地在屋中收拾东西,沉默而妥贴。灯火晕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暖暖的影。如瑾想起碧桃惊惧的那个夜里,她镇定而不失胆色的应对,心中一动。
略略思量一瞬,如瑾叫了她过来。“明日孙妈妈跟着东府盘点针线和植造的账目,你也跟在一旁看着,一边学着些,一边帮忙盯着,给孙妈妈打个下手。”
青苹有些诧异,抬眼看了看如瑾,迟疑地应了,踌躇道:“奴婢并不识字,恐怕看不好账目,辜负了姑娘所托。”
如瑾道:“不用你看账本,只要大略知道些规程就好了,你素来沉稳细致,我是放心的。再说账目上左右就是那些字,你要从现在学起,用不了多久也能看个七七八八。”
青苹是真惊讶了,眼睛有些茫然:“姑娘要教我认字?”
“有什么不可以的,虽然启蒙是晚些,可你又不去考状元,也不需要学富五车,略微认几个字能看账目就行了。”如瑾盈盈一笑,“你可愿意?”
青苹脸色通红,立刻跪了下去:“奴婢愿意!”
“快起来,这点事跪个什么。”
青苹却磕了一个头才肯起身,双目湿润:“姑娘觉得事小,可对奴婢来说却是莫大恩德,奴婢家里几代人都没有识字的,当年弟弟见乡里别家孩子上私塾,回家吵闹着也要去,爹爹将他骂了一通,过后却偷着抹眼泪,说要是能念点书就算不考功名,去店铺里当个伙计帮工也比一辈子在土里刨食强,可惜他自己没本事,供不起孩子念书……”说着眼泪终于掉了下来,赶紧擦了,“现今奴婢进了府里伺候,吃饱穿暖不说,还有不少月钱拿着,已经是天赐的大幸了,万万想不到还能跟着姑娘识字……奴婢,奴婢……”
她哽咽着不能成言,如瑾心中也揪了起来,感慨良多。
眼见着家里两府之间闹成这个样子,那些人蝇营狗苟整日算计,丝毫不知惜福。锦衣玉食又有什么不知足的,还要兴风作浪,却不知外面穷苦人家将一顿饱饭都当做天赐。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古人所言诚然不虚。
忍下眼中酸涩,如瑾笑着将青苹拉到床边锦杌上坐了:“快别哭了,本是好事,你这样闹得眼睛红肿,人家还以为我怎么你了呢。刚才你提起家中弟弟,他现在做什么呢?你的月钱能帮衬着家里吧,攒些个送他去念点书岂不是好,若是银钱不够,只管在我这里拿。”
青苹忍了的泪又掉下来:“……去年大旱,家中无收,官府却照样征粮纳贡,弟弟他……他……饿死了……才八岁,最后瘦得身上一点肉都没了,只是一层皮……奴婢要是早点卖身为奴,他定不会……”
如瑾呆怔,万没想到青苹背后还有这样惨的身世,可叹她前世竟然一点不知,今生又和人家处了许多日,也是从没留意过这个,这个主子当的真是惭愧。
心里似乎堵着一块石头,十分难受。“你家里如今可还好?在我跟前这么久,你竟也不说,每日还细心妥当地照顾我,谁想你有这样的难处。”
青苹努力擦着眼泪:“姑娘折煞奴婢了!能进府伺候是奴婢想都不敢想的福分,现今家里有我的月钱帮衬着,爹娘都能吃饱饭,遇到不好的年景也不愁了。要是没主子们恩赐的月银,哪有这样的日子呢,奴婢怎能不尽心伺候姑娘。”
如瑾默然。这就是穷人和贵人的差别么,因为所求不多,心思才这样纯善的让人羞愧。
因为前世曾有蓝如琳要走青苹的事情,如瑾其实对她还是存了一点戒心,也曾留意观察过,怕她跟蓝如琳有什么牵扯。可这么些日子下来,倒也没有差错,想必是当年蓝如琳只欣赏她的忠诚侍主罢了,而自己却因此错疑了她……
自己虽是被逼无奈的谨慎小心,对上这样的质朴赤诚,却也深感惭愧。
如瑾本已对青苹放下了戒心,是以才有让她去看账的吩咐,如今听了这番话,更是戚戚。不知如何安慰她,默了半晌,如瑾只得道:“我身边空下了一等丫鬟的缺,过些日子回了祖母,将你补上来,多些月钱,你也能多帮衬家里。”
青苹跪下又磕了一个头:“多谢姑娘恩德。进了府来,奴婢就是府里的奴才,本不该跟家里牵扯,姑娘不怪责奴婢偷偷送钱回家已经是大恩,奴婢不敢奢求别的了。”
如瑾唤她起来,笑道:“快擦干了眼泪下去洗洗,你也是我跟前有体面的丫鬟,别让人瞧了笑话。”
青苹赧然下去梳洗,如瑾又叫了碧桃来,说起教青苹认字看账的事,叫她一起跟着学。碧桃自然是满脸欢喜,拍手道:“等学会了,奴婢再也不用做那鬼画符的账册让人笑话。”
……
接下来很是风平浪静了几天,孙妈妈和青苹跟着张氏盘账也没什么事发生,只是那账一看就是重新平过的,秦氏和如瑾细细看过,没有不利于自己的地方,侧面跟蓝老太太提了提,老人家也不置可否,秦氏便知道了婆婆的意思,自将此事揭过不提。
如瑾又恢复了每日上午去上学的生活,而蓝如璇在连续多请了几天病假之后,亦是如此。唯一不同的就是蓝如琳,老太太算是彻底禁了她的足,学也不用去上了,只说五丫头素来聪明,已经不用跟着先生念书识字了,多学针织女工才不辜负了她的伶俐,因此特意从南山居派了一个经年的老妈妈到晓妆院,每日带着蓝如琳缝织刺绣,轻易不让她出门。
如瑾对此早有预料,并不觉得奇怪,有时请安时遇见蓝如琳,见她两手包着伤口,知道她必是心浮气躁捏不好针,自己伤了自己。蓝如琳看如瑾和蓝如璇的目光都带着怨恨,如瑾不以为意。唯一让如瑾觉得奇怪的是刘姨娘,蓝如琳如此,她却不哭不闹无怨言,还说过老太太英明之类的话,让人摸不准底细。要说恭顺柔和,也太过了一点。
南山居里自红橘出事之后,有一个丫鬟得急病无奈被遣了出去,听说是蓝老太太身边连番有事感到着急上火,脾气有些坏,短短几天里连续跟几个丫鬟婆子发了几顿火,将这些不会做事的人都撵了。如瑾听得消息,心中明白底细,也就不觉奇怪。只是听说那个得急病的丫鬟名叫小燕之后,立时想起石佛寺的事来。
“那天去禅房后院迎咱们的就是她吧?”
“姑娘记得没错,是她。平日看她也很勤谨,不显山露水的,谁知竟是这样。”碧桃颇为感叹。
如瑾将滴水暖玉坠子对镜戴好,只随口道,“越是不显山露水的人,行起事来越让人吃惊。”
碧桃想起范嬷嬷和红橘,深以为然。如瑾却因小燕想起石佛寺后院里那场意料之外的邂逅,心神不免有些飘,赶紧压了下去,又想起凌慎之那回意外的出诊。
房中无人,如瑾轻声问道:“上次你说凌先生主动帮咱们留神打听,可有了什么结果?”
碧桃道:“小三子那边还没收到信,要是有了一准立刻告诉我了。”
“你让他上心些,多多留意。”
“是,他必不会偷懒的。”碧桃想了想又说,“只是依奴婢看,凌先生那里也不一定会有结果,他不过是个看诊开方的大夫,这上面未必能行。他说自己有些地面上的相识,肯帮咱们留意打听,但奴婢觉得恐怕也不得用,城里那么多人,他一个大夫又能有什么本事打听呢。”
近日天气有些干燥,如瑾挑了一些玉雪面脂在手上,轻轻揉开,涂在脸上护养肌肤。玉脂细腻柔滑,顿使面上润泽起来。又挑了柔荑膏子在手上细细的揉,言道:“这是你有所不知了,大夫最是能结交人的行当,只要肯用心,想认识什么人都很便宜,会芝堂向来又是不分贫富,善名在外,想是平日多助困扶贫的缘故。他说是地面上的相识,想来大约就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三教九流,这些人平日看着不起眼,但要想打听什么市井琐事,找他们最是没错。”
碧桃听得有些呆:“姑娘怎么知道这么多,奴婢从来没想过。”眼睛转了转,拍手道,“这样说来,事情说不定有眉目。当日那传假信的小厮已经确定不是府里的,可要在外头找,对咱们来说就是大海捞针,还得本就是市井的人管用。那奴婢多催催小三子,让他勤跑几趟腿。”
“也别跑太勤,小心被人盯上。”
“嗯,他不是直接去会芝堂,是跟外头一个旧日的师兄串门呢。”碧桃一笑。
……
这一日是如瑾去佟家做客的日子,事先已经和老太太与秦氏打过招呼,也知会了佟秋水,待到午间下了学用过饭,如瑾略微眯了一觉就带人出门。
外院早已将车备好,除了近身伺候的几个,出门自有一大堆丫鬟婆子跟着,如瑾坐了头一辆青顶绣幄小车,后头下人们挤挤腾腾的,也占了好几辆单壁小毡车,排场自非寻常人家可比。
府里惯养的车夫娴熟赶着车马,一行人穿街过巷,惹来街市上百姓注目。闺中女子不能轻易抛头露面,富贵人家更讲究这个,如瑾的车帘紧紧合着,不能看到外面半分。然而耳边听得市井喧闹,吆喝叫卖,闲谈说笑不绝于耳,凭空想来也是鲜活画面,温暖生活。
比起府中压抑的气氛,涌动的暗潮,时时需要留意周全的小心谨慎,这样平淡普通的市井之乐更让如瑾向往。侧耳细听着外头种种声音,心中感触,如瑾让车夫放慢了速度。
“这是谁家车马,倒有些排场。”
嘈杂喧闹中,忽有一句闲语飘进如瑾耳中,让她心神猛然一震。
这声音……
看了看紧合的锦绣垂帘,如瑾略作踌躇,终于没顾得什么,伸出手指微微掀开一角。
首先入目的鲜亮招牌让她微微一怔,柴记典坊,没想到却是在这里。目光在当铺招牌上只略微一停,已是飞快下移去看附近的人。
大开的当铺门扇,店口热情招呼的小伙计,满街喧嚣俱化成了黯淡不清的背景,如瑾眼中只留得那一袭玄色长衫。
果然是他。
那一日大风大雨,石佛寺禅房僻静后院,墙头被风吹乱的野花樱红和寺门外翠竹下的翻飞玄色衣袂,成了记忆中抹不去的刺目色彩。
那个声音只听了一次,她却没忘记。
自然也记得那身看起来不甚张扬却华贵暗藏的玄衣,以及让她误会恍惚的身影。
这人到底是谁?
这样的气度,这样的衣饰,青州城里哪个富贵人家似乎也不能有过。是谁家的亲友,还是过路的行旅?如此连番的偶遇,只让她心中不安。
“贵客里头请!回您的话,这队车马看样子是城东头蓝府的。”伙计热情的招呼打断了如瑾思绪。
“哦,襄国侯府。”淡淡的不甚在意的口气。
“正是蓝侯爷家。”伙计满脸堆笑将客人请进门,“新进有一些好东西成了死当,您随小的进内室,看看可有入眼的……”
如瑾只看得一个背影。可这背影看去,更像是宫里那个高高在上的至尊了……
玄色长衫飘然消失在当铺昏暗的大堂里,街上喧闹再次一点点传进耳中,方才所见恍若一梦。
马车走得再慢,也缓缓驶出了一段距离。柴记典坊鲜亮的招牌渐渐远去,如瑾颓然放下车帘,依靠在垫背的秋香色牡丹苏绣软枕上,不安之余却又自嘲。
竟是怎么了,这样一个不相干的人,自己这样在意。
前世历历在目,再怎样发了狠忘却前尘重新活过,原来终究还是放不下。
车外喧闹的街市再也提不起如瑾兴致,就这样恹恹地靠着软枕,任由马车笃笃前行。未过多久外头清净了许多,已经过了闹市,再走一会,就到了佟家府第门口。
佟太守也许私下里有些房产宅院,但全家正经居住的佟府却并不宽敞,和普通富家差不多,这也是他处世为官的小心谨慎之处。如瑾的车马径直进了府门,没走多远就行至内宅二门跟前。
早有佟太太带了两个女儿等在门里接着,如瑾戴了帷帽下车,朝佟太太执晚辈礼:“怎敢劳您亲自来接。”两家走动得勤,蓝泽和佟太守也有私交,因此女眷之间只当是亲朋相处,蓝家上下概不跟佟家摆侯府的架子。
佟太太笑道:“轻易不得见,怎能不接,快进来。”
如瑾又和佟家姐妹互相见礼,众多丫鬟婆子簇拥着,大家进内宅去了。在佟太太屋里说笑寒暄了一会,佟太太就说:“你们姐妹自己玩去吧,不用陪着我这个老婆子了,诸多不自在的。要吃什么用什么只管跟我来说,三姑娘千万不要客气。”
如瑾笑着谢过,跟了佟家姐妹离开。佟秋雁喜欢窝在屋子里做针线,平日跟自家妹妹也玩不到一起,与如瑾交情并不深,陪了一会就借故离开了,只剩如瑾在佟秋水房里。
遣了丫鬟出去,佟秋水拉了如瑾说悄悄话:“你最近过得可还好?那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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