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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越来越大,把白昼都下成了黑夜。

袁崇焕的脸颊裹贴在厚厚的斗篷里,他慢慢走出议事厅,心情如足下那一连串凌乱的脚印般灰暗。

好了,隔了四百年,他总算领教了历史人物的苦衷了,历史上解决不了的问题,到他这里似乎依旧毫无头绪。

魏忠贤的阉党依旧凶狠,毛文龙还是远在东江镇不会轻易受辽西掌控,天启皇帝和崇祯皇帝仍然多疑刚愎。

局面还真是很难扭转呐。

袁崇焕正低头思忖着,忽地肩上被祖大寿轻轻一拍,“徐都司在等你。”

袁崇焕抬头一看,原来是方才送宁完我出城的徐敷奏戴着斗笠、撑了油纸伞,提着一盏黄澄澄的夹纱灯朝这边走来。

历史上的徐敷奏是袁崇焕双岛斩帅的主要执行者之一,据说当时袁崇焕刚朝毛文龙喊了一声“绑了拿下”,还没正式说要处斩呢,徐敷奏就已反手将毛文龙的两臂卸下,并将尚方剑抵在毛文龙的脖子上了。

徐敷奏走到近前,黄黄的灯火映出他黑天白雪间疏朗清秀的眉目,“都这时辰了,袁臬台该吃饭了罢。”

袁崇焕一怔,他原以为徐敷奏来找他,是有什么关于宁完我的情况要汇报。

徐敷奏见他站在原地不动,又补充了一句,“打什么仗都不差这一顿饭的时间。”

袁崇焕觉得徐敷奏的语气有些奇异,他知道历史上的徐敷奏可堪称是袁崇焕的得用心腹之一,但是用这样的口吻去催顶头上司吃饭,似乎实在是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袁崇焕想了想,回道,“奴酋都快围城了,这坚壁清野,我总还有许多要紧事要处理。”

袁崇焕觉得他这样一说,徐敷奏总该有正事说正事,没正事也该停止献殷勤了。

不料,徐敷奏却道,“你今日自早起便水米未沾,再这样下去,奴酋还没打来,你倒先把身体煎熬坏了。”

袁崇焕又是一怔,暗道,这徐敷奏怎地与自己这样随便,他好像跟袁崇焕并没有什么亲戚关系啊。

满桂听了,反在一旁笑道,“袁臬台,你就听徐都司的去吃饭罢,所谓坚壁清野,无非是焚尽城外民居,携守具入城,加强城防,排除隐患,这些事情咱们早做熟了。”

袁崇焕一听要焚民居,赶忙就道,“我不是怕你们手生,我是怕扰民。”

满桂笑道,“我手下的那些家丁,你还信不过么?你要不信,我就派他们将这公署再围一次。”

这是满桂在与他开玩笑,袁崇焕听出来了,这是一种亲密的玩笑,一般武将跟文官都不敢这样开,非得是有过命的交情才能这般彼此宽纵。

满桂和袁崇焕的这份交情发生在天启四年,当年督饷郎中杨呈秀克扣军粮,宁远参将徐琏的部队发生兵变,召集士兵围攻袁崇焕所在的公署。

危急之际,是满桂迅速率领家兵前往营救,徐涟素闻满桂勇猛,不敢应战便撤围向东边逃奔,满桂和袁崇焕便领军追上,斩杀了兵变发起者。

袁崇焕知道满桂是担心自己的身体,他是赞成自己去吃饭的,但是他察觉出满桂对徐敷奏的态度很不一般,仿佛是乐意跟着徐敷奏将他袁崇焕惯得坐享其成似的。

袁崇焕回道,“就我一个人吃饭,让将士们冰天雪地地干活儿,我怎么好意思?”

何可纲跟在后面道,“袁臬台还是去吃饭罢,你要是饿出个三长两短的,那咱们就直接不战自溃了。”

徐敷奏又近前一步,将油纸伞移到袁崇焕头顶,注视着他无声而笑。

祖大寿拢了拢身上的披风,用一种略带调侃地语气向徐敷奏问道,“今日袁臬台吃什么?温不温酒,须不须得人传唱上盏啊?”

徐敷奏撇了下嘴,丰神俊朗的五官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股风流,那神态任谁看了都不会相信这个青年竟然能手刃毛文龙,“祖中军这话不是白问一句?谁不知道现在军中禁娱呀?我总不会连太祖皇帝的祖训都不放在心上。”

祖大寿道,“太祖皇帝禁的是军中唱戏,又没有禁娱,再说了,你又不算是唱戏的。”

徐敷奏软绵绵地笑了一下,语气却像是藏了一个针,只是这根针的刺是歪的,怎么扎也扎不痛人,“是的呀,我还不如唱戏的呢,京谚有道,小唱不唱曲呀。”

一阵西北风吹来,袁崇焕不由浑身一凛。

他想起来了,这个先是以粮饷为饵,诱引东江大批将士逃亡山海关,而被毛文龙参奏,尔后又亲手谋杀毛文龙的徐敷奏,原来是袁崇焕从前结识的京中小唱。

京中小唱是晚明的一种特殊产物,由于朝廷严禁大明官员私狎女伎,于是朝野间便逐渐开始盛行龙阳之风,达官显贵设宴,每每由男童少年侑觞佐酒,传唱上盏,这种男童被称作“歌童答应”,后又被命名为小唱。

晚明的小唱虽是男子,却往往以狡猾艳丽、善解人意著称。

这些小唱周转于朝廷要员之间,有的能靠体察人意被擢任功曹,其具体流程无非是先用钱捐个衙吏,当着出息了,就升任县丞、主簿了。

这种事情从万历年间就开始泛滥开来,到了明末早就见怪不怪了。

有的小唱则被显贵纳于邸第,专门为主子负责接待亲近好友,这种例子里最出名的是沈一贯的儿子沈泰鸿。

而徐敷奏此人,大概介于小唱的这两种常见结局之间,他似乎既是袁崇焕的入幕之宾,又是袁崇焕的得力干将。

不错,徐敷奏必定是通过袁崇焕的关系才能加衔裨将,在军中做事的,因此历史上的袁崇焕才能对他百分之百地信任,连杀毛文龙这样的大事都能委任于他。

袁崇焕一想起他的身份,顿时像是被衣服里放进了七八条毛毛虫般浑身不自在。

难怪历史上毛文龙也不喜欢袁崇焕,袁崇焕派了这样一个身份的人去处理东江镇事务,显然是不把毛文龙放在眼里,将毛文龙与倡门优伶视为一丘之貉,就毛文龙那个气性,哪里受得了这种羞辱?毛文龙又岂会给袁崇焕好脸色看?

祖大寿还在跟徐敷奏笑,“那要是袁臬台叫你唱个戏,你唱是不唱?”

徐敷奏“嗳呀”一声,带出点儿嗔怪的腔调,“那要看唱什么戏了呀。”

祖大寿半真半假地道,“王伯良的《裙衩婿》你唱吗?”

徐敷奏咝咝地笑道,“不得了,不得了,这可有辱斯文。”

祖大寿笑道,“什么有辱斯文?这王伯良是王阳明的侄子,跟徐文长学的作曲,这还不能算有家学渊源?”

袁崇焕终于听不下去了,明末风气就是这个特点,该开放的地方不开放,不该先进的地方倒是比四百年后还前卫,他侧过头,对祖大寿道,“吃饭就吃饭,唱什么戏呢?”

徐敷奏笑道,“看到伐?袁臬台不爱听我唱戏。”

袁崇焕不理他,单单朝另外三人告辞道,“那我先吃饭去了。”

三人自然无有异议,纷纷将单独相处的空间留给了他二人。

雪花扑簌簌地落下来,方才谈笑间呼出的热腾腾的鼻息就消散在茫茫的空气里了。

袁崇焕在心里打定主意,一定要把徐敷奏打发走,让他离开自己身边。

他这时倒不是为了毛文龙和东江镇,而是徐敷奏这个人在他旁边就让他感到浑身不舒服。

两人共撑着一把伞,在雪地里缓缓而行,袁崇焕正琢磨着怎么开口呢,就听徐敷奏道,“今年真是连个年节都没消停。”

袁崇焕单调地应了一声,“是啊。”

徐敷奏道,“估计过了元宵节,仗都没打完呢。”

袁崇焕道,“那是。”

徐敷奏道,“今年真是冷得出奇,城里的井水都冻住了,我原本想呢,这渤海结冰了不要紧,凿个冰窟窿一样能捞海鱼,没想到年都没过完,鞑子就打来了,这没办法,只能布置着给你炖个半翅鹖鸡,炖了一上午了……”

袁崇焕打断道,“你有没有想过换种方式生活?”

徐敷奏愣了一下,“什么?”

袁崇焕道,“男子汉大丈夫,本该顶天立地,建功立业,你总这样陪在我身边,整日操劳这些生活上的琐事,你不觉得烦闷吗?”

袁崇焕说这话时语气冷冰冰的,他其实能把话说得更难听一点,因为就他个人而言,他是真的没办法忍受一个人能把自己的全部人生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无论是这个人是男人还是女人。

徐敷奏回道,“我不觉得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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