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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坐在窝棚里看到山野的雪地上有一个人正一点点地向他移近。爷爷操起了那把铁锹,隐在窝棚门后盯着来人,当他看清了走近的来人是余钱时,他扔掉了手中的铁瞅,喉头一紧,叫了一声:“余钱——”便再也说不下去了。余钱见到了我爷爷,向前跑了两步,便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张大嘴巴喘息了一会儿,瞅着吃惊又感动地立在那里的爷爷说:“你跑得真远。”余钱是来向爷爷报信的。爷爷一跑,跑出了几十天,余钱惦记着爷爷。余钱也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两个人在几年的长工生活中结下了深深的情谊。他放心不下我爷爷,他知道我爷爷只能往山里跑,其他的地方没有爷爷的活路。

余钱的到来,使爷爷知道,他一铁锹并没有拍死周少爷,周少爷的头骨被打塌了一块,左肩也被爷爷那一铁锹拍成了骨折。周少爷当场晕死过去,急坏了少奶奶小凤和周家老少。爷爷提着铁锹仓皇地跑了,周家当时并没有顾上派人去追赶我爷爷。他们七手八脚地把周少爷抬到屋里,千呼万唤使周少爷苏醒过来。醒过来的周少爷两眼痴呆,半天才说出一句:“真疼。”周大牙派人找来了大屯镇的江湖郎中精心给周少爷调理。周少爷被打上了石膏吃了药,不再喊疼了,两眼仍然痴呆。有时他能认出站在身旁的人,有时认不出。小凤没日没夜地服侍在周少爷的床前,哭天抹泪。她看着眼前成了残废的周少爷,咬着那两颗小虎牙,咬牙切齿地说:“穷小子,抓住你剥了你的皮。”那时的少奶奶小凤绝对想不到我爷爷在发疯地暗恋她,他打伤了周少爷一切都源于对她的爱。少奶奶小凤说完,便瞅着自己的夫君这般模样暗暗地垂泪。

周大牙请江湖郎中调治儿子的伤,几日过去了并没有什么好转,便套上雪橇送儿子去天津卫医治,小凤自然也随着一同前往。

送走儿子的周大牙,想起了我爷爷。他花钱雇请了左邻右舍的地痞无赖明察暗访我爷爷,抓到者,赏大洋一百,知情通报者,赏大洋五十。左邻右舍的地痞无赖自然不会放过这样发财的机会,于是这些人明察暗访我爷爷的下落。但他们这些人谁也没有想到我爷爷会躲到冰天雪地的山里。

经过一段时间的折腾,这些人自然找不到爷爷的踪影。周大牙着急上火,眼睁睁看着一个长工把自己的儿子废了,长工又逃之夭夭。这对有钱势的周大牙无疑是一种嘲讽。周大牙接受不了这种嘲讽,几天下来,急得脖子上生了好几颗脓疱。后来,他又发动了自己家的人,包括余钱这些长工四处打探。

余钱自从看着我爷爷跑出周家大院,就为爷爷捏了一把汗。他不担心爷爷会被周家抓住,而是担心从此失去一个朋友。我爷爷比余钱大4岁,对余钱的生活无疑产生了重要影响,余钱自小就失去了父母,我爷爷的出现,使余钱在心理上有了依赖。有一段时间,那种心理是晚辈对父辈式的。余钱在没有接到周大牙的命令前,他没敢擅自去找我爷爷。他不是怕东家砸他的饭碗,而是怕自己的轻举妄动暴露出爷爷的蛛丝马迹。

余钱在接到周大牙的命令的当天,就离开周家大院。他为了避开周家的视线,先在其他屯子里转了一天,然后才绕路走进山里。山里很大,爷爷并没留下脚印,他找到我爷爷完全凭的是一种感觉。他感觉我爷爷应该藏在这里,于是他找到了爷爷。

我爷爷躲在山里几十天了,他见不到一个人,没有人陪他说一句话,白天晚上只能和那些野兽为伍。他见到余钱时,就哭了,他一边哭一边听余钱的述说。余钱述说完,爷爷止住了眼泪,望着远山上的白雪说:“周家我是不能回了,一时半会儿山我也下不去了。”

余钱瞅着我爷爷一双伤感的眼睛说“先在山里躲一阵再说,不行拉上几个人去疯魔谷占山为王。”

我爷爷听了余钱的话,心里一亮,眼下的情形,他只能如此了。天天在荒无人烟的山里与野兽为伍自然不是个办法,要是能拉起一伙人来占山为王日子也许不错。他想到了那些历朝历代落草为寇的,不都是被逼无奈么?为了生存,为了性命,还有那爱,他对占山为王不能不考虑一下。

余钱走了,爷爷坐在窝棚里在想余钱说的话。

爷爷生在习武之乡威海,虽然他少年就逃到了东北,但少年时对武术的耳濡目染,使他对武术有了深深的了解。他想,要生存在这个世界上必须要有一个强健的身板儿。他给周家当长工时也没有忘记温习自己的武术。几年下来,他不仅使自己的身体发育得完美无缺,更使自己的功夫日臻圆熟。

爷爷在余钱走后,独自坐在猎人的窝棚里。想到自己要生存下去,只能走占山为王这条路了,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找到一条切实可行的办法。自己人单力薄、孤家寡人,无论如何也成不了气候。

他想到这儿,很是为眼下的处境愁肠百结,这个时候他又想起了小凤。小凤那双腿,那对小虎牙,还有那腰肢……小凤的所有已经深深地占据了爷爷的心。余钱告诉他,小凤已随周少爷去天津卫治伤去了,也就是说,小凤离开了周家,离开了这里,远离他而去了。那缕温情,那分念想,此时已占据了他那干涸的心。此时,爷爷用前所未有的心思想念小凤,他又想到了那可恶的周家,还有周家少爷。周家少爷和小凤在一起,他看见就难受。小凤是爷爷见过所有女人中最漂亮的。小凤不仅漂亮,还有那神韵、气质,已使爷爷不能自拔了。他突然恨恨地想,就是为了小凤,自己也要占山为王,只要有朝一日能够得到小凤,就是让人千刀万剐也心满意足了。

在以后隐居山里的日子里,爷爷挥舞着那把铁锹,打着赤背汗流浃背热气腾腾地练习武术。

爷爷一遍又一遍重温着家传的一个绝招:黑虎掏心。

当年爷爷一拳把日本浪人打得七窍出血,摔下擂台,用的就是那手家传绝招。在以后和爷爷相处的日子里,我几次想让爷爷演示那手绝招,都遭到爷爷冷漠的拒绝。爷爷拒绝回忆,回忆那血腥的一切。我理解爷爷。

后来听人们讲,爷爷那手绝活绝非一日之功。那手绝活出拳要稳、准、狠、猛、韧,所有的基本功具备了,才能置人于死地。

爷爷在山野里练黑虎掏心,他把树木当成了敌人,用拳头去击打这些敌人。在大兴安岭爷爷逃难的山坳里,很多成年的树上,都留下爷爷双拳皮肉破裂的血迹。拳上的伤口使爷爷吃尽了苦头,但爷爷为了生存,为了日后占山为王,他用冰冷的雪擦一下伤口,让冰冷麻木神经,然后一次又一次地向树木出击。

爷爷在等待机会的日子里,余钱来了几次。这几次,余钱都从东家那里偷来了不少米面,还有食盐,也带给爷爷一次又一次消息。余钱告诉爷爷,小凤已经又随着周少爷回来了。周少爷的伤是好了,可周少爷已成了白痴,周少爷除了能认出他父亲周大牙外,已认不出家里任何人了。

爷爷听到这个消息,既激动又害怕。此时他更加坚定了自己占山为王的设想。

机会终于来了,消息是余钱又一次进山带来的。

父亲一枪结束了一个日本小队长的性命,还缴获了一支手枪。父亲认定那枪是自己冒着生命危险得来的,他拒绝交公,肖大队长也没有和我父亲认真,于是那枪归了父亲。但肖大队长还是批评了父亲,批评父亲无组织无纪律,擅自杀了一个日本小队长。父亲在接受肖大队长批评时,他一言不发,望着手里那支手枪。这时在父亲的意识里,白米饭和猪肉正向他一点点地逼近。

父亲从此参加了操练射击的行列,父亲学会了打枪,而且能在百米之内百发百中。

父亲参加的第一次战斗,也是自治联军最后的一次大规模战斗。那场战斗在野葱岭展开。正是春天,野葱岭山上的积雪正在一点点地消融,裸露出的草皮,已隐约看见有一些嫩绿的芽草在地面正破土而出。

日本鬼子穷凶极恶地对东北自治联军举行了一次春季大扫荡,日本鬼子似乎已经察觉到自己的日子不会长远了,调动了所有的兵力,向自治联军一支队驻地野葱岭扑来。

肖大队长带着大队人马,在野葱岭的岔路口负责打阻击。

那一天我父亲很兴奋,这是他第一次参加这样大规模的战斗。他知道,这些日本鬼子中就有驻扎在大屯镇的日本鬼子,要是这一仗能把日本鬼子消灭,自治联军就可以进驻大屯镇,吃白米饭和猪肉,再也不会躲在山旮旯里挨饿受冻了。

我父亲当时的任务是紧随肖大队长左右,及时向队伍传达肖大队长的指示。

肖大队长带着100多人,埋伏在岔路口的山岭上,他们的身下正化冻的雪水嗞嗞地在山坡上流淌。中午时分,太阳已有些暖烘烘的了。我父亲远远地看到一大队日本鬼子,举着枪扛着旗向野葱岭扑来。我父亲一遍遍察看自己手里握着的手枪。我父亲的手枪里压满了子弹,在羊皮袄的外兜里也装满了沉甸甸的子弹。我父亲对这些子弹心满意足,容光焕发。我父亲握枪的手不停地颤抖,手心里也有潮潮的汗液浸出。我父亲看了一眼趴在山坡上的自治联军士兵,那些士兵一动不动,枪举在胸前,似一尊尊放倒的雕像。他看到这一切,心里平静了一些。日本鬼子已经走到他们的眼皮底下了;日本鬼子没有想到在他们头顶上还有100多支枪口正瞄向他们,日本鬼子整齐地迈着穿皮靴的双腿,唱着叽呱哇啦的军歌。

这时肖大队长挥了一下手里的驳壳枪,喊了一声打,100多支枪便开始猛烈地射击了。父亲看到,走在最前面的几个日本鬼子,没有丝毫反应便一头栽倒在地上不动弹了。父亲兴奋地向山下射击着,他不知道哪个日本鬼子是自己打死的,哪些是别人打死的,父亲举着枪练习射击似的向山下射击着。父亲已经没有时间瞄准哪一个日本鬼子了。岔路口已涌满了日本鬼子,他就发疯地向日本鬼子射击,日本鬼子像被一阵风吹动秋叶般地飘落了。但日本鬼子马上清醒了,四面散开,开始还击。父亲听见日本鬼子射出的子弹嗖嗖地从他头顶上掠过。此时,父亲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坐在山坡上等待奶奶的爷爷,想起了高粱米稀粥。父亲抓过羊皮袄外衣袋里的子弹,填入枪膛,又把这些子弹射出去。他看到日本鬼子倒下去了,他也看到了身旁自治联军的士兵倒下去了。14岁的父亲,在一时间,似乎一下子长大了,瞬间明白了一个浅显又真实的道理,你不打死日本鬼子,日本鬼子就会杀死你。

父亲看到肖大队长躲在一棵树后,探着头正一次次向外射击。父亲看到黑压压的日本鬼子正一点点地向山上爬来,父亲还看到肖大队长举枪的手有些颤抖,颤抖的手射出的子弹,一点也打不准。父亲在看肖大队长射击时,一个半跪在山坡上的日本鬼子正在向肖大队长瞄准,肖大队长一点也不知道。父亲想喊一声,但还没有喊叫出,他便看见肖大队长一个前扑,口里吐出一股鲜血。父亲不明白肖大队长嘴里吐出一口血,后脑勺也吐出一口血,便伏在地上不动了。父亲举起枪,把半跪在山坡上的那个日本人打倒。父亲跑到肖大队长身边,父亲看到肖大队长的脸上没有伤口,那子弹是从嘴里射入的,在后脑勺钻出来。肖大队长大张着口,嘴里有血汩汩地流出。肖大队长大睁着眼睛,两眼惘然地望着初春并不蓝的天空。父亲这时意识到,肖大队长已经死了,他望着肖大队长大睁着的双眼,还有那合不拢的嘴,他又想到了肖大队长狼吞虎咽高粱米粥的情形。此时,父亲心里很平静,他想到了生和死离得那么近,生就是死,死就是生。父亲又想到白米饭和猪肉,父亲想到这儿从肖大队长手里拿过那支驳壳枪插在自己的腰间,父亲立起身的时候,他边跑边喊:“肖大队长死了,肖大队长死了……”他向每一个自治联军战士宣布着这一个消息。父亲忘记了向日本人射击,他向人们传达着肖大队长死亡的消息,就像传达肖大队长的口令那样不折不扣。父亲在向前狂跑着、呼喊着,此时他心里仍然很平静。不知什么时候,不知是谁,照准他的屁股狠狠地踹了一脚,父亲哼了一声,便一头栽倒在山坡上。那一脚踢得挺狠,半天他没有爬起来。父亲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踢他一脚。父亲爬起来的时候,他看到自治联军已经开始后撤了,向野葱岭的深处跑去。他忍着剧痛爬起来,边跑边冲那些人喊:“肖大队长死了。”没有人理他。他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像没有听到他的话那样没有一丝反应。他回头去望刚才肖大队长阵亡的那棵树下时,发现肖大队长已经不在了。

大队人马甩掉日本鬼子的追击后,在一片树林子里,他又看到了肖大队长。肖大队长还像死时那样,大张着嘴,瞪大一双惘然的眼睛。很多人围着肖大队长哭了。他不明白那些人哭什么,哭肖大队长的死,还是肖大队长的生?父亲坚信,人死是有魂的,人死了,魂还活着,那个魂谁也看不见,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父亲望着肖大队长大张着血肉模糊的嘴,心想,说不定肖大队长此时已到了大屯镇在吃白米饭和猪肉呢。父亲便对那些哭着的人感到好笑了。

那场扫荡结束后,父亲所在的东北自治联军又打了几次小仗。先是解放了大屯镇,他们进了大屯镇,队伍真的吃上了白米饭和猪肉。白米饭和猪肉都是从日本人仓库缴获来的。不久,日本鬼子宣布无条件投降了。日本鬼子投降了,队伍一时没有什么事可干了。父亲在没有战争的日子里,显得心里空落无依。他不知道以后去干什么,在没有想好以后干什么时,父亲回了一次靠山屯,去看我爷爷。

父亲走进家门的时候,他看见了我奶奶。奶奶小凤坐在炕上,望着窗外,两眼呆痴无神。父亲不知道奶奶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看见奶奶的同时,也看见了爷爷。爷爷坐在离奶奶不远不近的地方,满脸温柔地正望着奶奶。奶奶看见了父亲,先是一惊,立马眼泪就流下来了。奶奶转过身,一直那么泪眼汪汪地望着我的父亲。

爷爷看见父亲的时候,立马黑了脸,他望着我父亲插在腰间的枪说:“你还是活着?”父亲吸溜了一下鼻子,没有吭声。

奶奶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奶奶扑在炕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爷爷张皇地立起身站在奶奶身旁。爷爷冲着父亲说:“别走了。”父亲说:“我要打仗,要吃饭!”

这时爷爷一步步向父亲走来,父亲看见了爷爷眼里的杀气。突然爷爷挥起了右手,给了父亲一个响亮的耳光;父亲没有躲,他的嘴角里流出了一缕鲜血。他冷静地看着爷爷,这时奶奶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跪在炕上,挥起她那双纤细的手冲我爷爷的脸左右开弓。爷爷不动,满脸的柔情。爷爷在奶奶的暴打下,幸福地哼哼着。

我父亲在奶奶响亮的耳光声中离开家,走出家门的父亲,吐掉了嘴里的鲜血。

不久,我父亲所在的东北自治联军被整编了。16岁那年,我父亲当上了排长。不久,解放战争就爆发了。

我和表哥念书的时候,那时表姐16岁。表姐只念了5年小学,便回到家和大姨一起操持家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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