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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没走多久,萧绰靠在韩德昌的肩膀上睡着了,她的一双手抓住韩德昌的左手,随着车子的行进,她的手也随着一阵阵颤抖着。

韩德昌这时却被恐惧折磨着,萧绰的话,她的眼神以及她的荒唐的举止,都令她担忧。

他一直以为她是太累了,现在看来,事情不那么简单。

她的压力太大了,每天都在煎熬里活着,她活得很痛苦,像憋在密封的坛子,急于找一个出气的孔。

韩德昌知道她的痛苦的根源所在,他很想让她摆脱这种痛苦,可是,他尝试了几次,都无法做到。他不能不爱她,这一辈子离不开她,一想起要离开她,他就痛苦不堪,生不如死。而她也是一样,从她进入宫中的那一刻起,她就活在痛苦和内疚之中。再后来,她越来越过得痛苦,她的内疚也越深,她的痛苦和内疚不仅出于对韩德昌,也对丈夫耶律贤。同时,她的贞洁也受到了自己最严厉的责备,让她痛不欲生。

韩德昌低头看了看萧绰,她睡得很香,姿势也很美。

韩德昌却流泪了,他觉得是自己害了她。他不应该回到她的身边的,离她远远地,不要打扰她的生活。

那时,他已经去了南京,他们已经两年没见面了,“差不多”把她忘了,可是,为什么一张调令,就立刻唤醒了他的记忆,让他喜极而泣呢?

那只能说他从来没有忘记她,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那份记忆越刻越深,不可自拔。

他很快回到了她的身边,想照顾她,给她快乐,没想到他带来的却是痛苦——一种越是无法舍弃的痛苦。

难道就真的一辈子活在痛苦中吗?后来,耶律贤走了,按说她得到了解脱,可是,她似乎痛苦更深了。她曾说“他其实应该多活一些日子的。”

她说这句话时,显得很平静,但韩德昌却能感受到她内心的痛楚,她忍受着炼狱的折磨。

她顶住了压力和非议,与韩德昌在一起,这看起来似乎是一个大胜利,其实,她并没有取得完胜,就像这次南征一样,费了那么大的力气,仍然没有要回关南之地。

她在那次作战中,付出了名誉,信任的惨痛代价,契丹本族对她有了极大的抵触情绪,以至于这次开战,各部族的军队普遍出工不出力,消极怠战,险些酿成大祸。

这些无不让她痛苦,伤心,心力交瘁。

和约达成,让她高兴了一阵子,但一路上她所见到的残破的城池,损毁的村庄,倒毙的尸体,一再地刺痛着她。让她像一个罪人似的,不敢面对那些。

韩德昌想她心里惦记的做生意,大概是一种逃避行为,是想获得一种解脱的方式吧。

韩德昌心疼地看着萧绰,一只手把她抱着,低下头吻了吻她。

萧绰醒了,抬头看了看韩德昌,说“德让,你怎么哭了?”

韩德昌连忙擦掉眼泪,说“想到我们快到南京了,心里激动,就忍不住流泪了。”

萧绰说“是啊,快到南京,朕也很激动,张俭说南京城被打扮得花团锦簇的,朕好想去看看。”

韩德昌说“快了,还有两天就要到了。”

萧绰想了想,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韩德昌说“现在已经是统和二十三年正月丙辰之日了。”

萧绰说“哎哟,正月都过了一大半了,时间过得真快呀。”

韩德昌说“是呀,太后,我们离开南京已经四五个月了。”

萧绰没有说什么,掀起车幔,看着车外。忽然看见路边的杨柳枝柔软披拂,在微风中晃荡,远远看去像笼罩了一层若有若无烟雾,那是返青的枝条发出的青光。枝条上一粒粒芽孢,有的已经开始舒展,似乎要急不可耐地张开眼睛,但地下还有积雪,清冷的雪光刺痛了它的眼睛,它只好觑眼睛观看着这个新奇的世界。

一阵微风吹进了,清新而舒爽,萧绰心里激动起来,说“德让,春天来了,真的春天来了,你掀开车幔,试试,这风吹得多舒适。”

韩德昌打开车幔,风吹进来,确实没有先前那么凛冽,但还是很寒冷,他连忙掩住了车幔,并动手也将萧绰身边的车幔也掩上了。

萧绰看了看韩德昌,说“你怎么关上了?”

韩德昌说“外面风大,不要着凉了。”

萧绰说“这风吹得这么舒服,怎么会着凉?”

韩德昌说“正是吹得舒服,才容易着凉,春风再好,也没有你的身体重要。”

萧绰刚要说话,却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鼻涕一起流下来,憋得脸红气促,头晕脑胀,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息下来。

韩德昌扶住萧绰,让她再靠在自己身上。萧绰大口地喘息着,冷汗直冒。

韩德昌看着萧绰,急得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帮她才好,那情形看起来,恨不得受罪者是自己。

萧绰握着韩德昌的手,说“别着急,春天来了就会好的。”

韩德昌说不出话,只是点头。

萧绰惨然一笑,说“靠在你的身上真好。”

韩德昌动了动身体,让萧绰靠着更舒服。

萧绰说“朕这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上的身,一到冬天就厉害,到了春天就好了。”

韩德昌知道她是在安慰他,春天花发的时候,她往往咳得更厉害。但他还是依照她的话说“是的,春天已经来了,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但最重要的是让自己快乐起来。”

萧绰笑道“对,你说得对,朕要快乐起来,其实朕已经很快乐了。”

韩德昌看着萧绰,说“是啊,现在和平已经实现了,还有什么不快乐的?”

萧绰说“快乐其实很简单,只要和你在一起,朕就觉得很快乐。”

韩德昌说“我也是。和快乐在一起,就一起快乐,和痛苦在一起,就一起痛苦,快乐很简单,而痛苦却很复杂。”

萧绰说“那我们就过简单的生活。”

韩德昌说“对,简单点,不要想太多了。”

过了两天,萧绰到了南京。

梁王耶律隆庆,楚王耶律隆佑带着后宫嫔妃,王公大臣出城二十里迎接。令萧绰没想到的是,迎接队伍远远不止这些人,在这些人后面还有更大一群人,这些人被士卒们隔离到大道两边,一直向前延伸着,看不到尽头。有人说他们已经排到城门口了。

人们都兴高采烈,像喝了酒似的,脸上红彤彤的,闪着蜜一样的光辉。有的人手里拿着彩旗,有人怀里抱着酒,伸直脖子,盯着走过来的队伍。

皇帝耶律隆绪比萧绰早一步到达南京城外在一个巨大的彩门下,等候着萧绰的到来。

彩门后面是一个大广场,广场中间建立着一座高台,披红挂彩,打扮得喜气洋洋。广场上也站满了人,士兵不得不出来维持秩序,拿出粗大的棍棒驱赶热情高涨的群众。

正午十分,萧绰到了,彩门下跪了一大片人。

萧绰看见彩门上,一边写着“光耀千秋”,另一边写着“和平万岁”。

萧绰看着,心有所动,顿时高兴起来,又看见无数激动热烈的人群,心里越是兴奋,笑着让众人平身。

众人起来后立即围着萧绰,不停地问候,萧绰一一地与他们相见,耶律隆庆,耶律隆佑见了萧绰,他们都哭了。

萧绰也在人群中搜寻着,萧菩萨哥、她找到了,萧耨斤她也找到了,观音女找到了,长寿女找到了,所有人都在这里,该来的都来了。但萧绰的目光仍在人群中搜寻。

韩德昌知道她在寻找越国公主,便走过去,说“皇太后请登凯旋台。”

萧绰看了看韩德昌,恍然醒悟,脸上掠过一丝外人不曾觉察到的痛苦,举步走向了广场中间的高台。

康延欣扶着萧绰上了高台,耶律隆绪,耶律隆庆,耶律隆佑,韩德昌也登上了高台。

萧绰一到台上站定,广场上立即响起“太后万岁”的热烈的呼声。

萧绰抬起手向大家示意,呼声又热烈的喊起来了。

萧绰本来想对人群说几句话,可是,不知为什么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说不出来,只得让耶律隆绪讲。

耶律隆绪讲了一些什么,萧绰完全没有听清,她只想早点结束这个仪式。此刻,她真的感到累了。

耶律隆绪还在叽里呱啦地说着,台下热情高涨,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地传向四方。耶律隆绪每说到重要的地方,人群中便爆发出激烈的鼓掌声和欢呼声。

萧绰皱了皱眉头,茫然地看着欢腾的人群,似乎不知道?在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她回头看着韩德昌,见他也兴奋得很,脸庞红彤彤的,眼睛亮闪闪的。

萧绰低声地问康延欣“这些人在干什么?”

康延欣吃了一惊,说“他们在欢迎皇太后凯旋。”

萧绰“哦”了一声,似乎明白了,过了一会儿,只见她喜笑颜开地对康延欣说“诶,这里摆摊怎么样?”

康延欣大吃一惊,惊骇地看着萧绰,伸手拉了一下韩德昌。

韩德昌回头看着萧绰,只见她的脸也红彤彤的,眼睛也闪闪发亮,跟前两天在榷场里一样。

韩德昌惊讶万分。

耶律隆绪停下来说“太后是不是有话要讲?”

韩德昌低声说“皇太后喉咙有些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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