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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张溥拾级而下,见是个身材矮小的书生,不禁怔住。
柳如是将头上的方巾取下,露出如云的长发來,略带羞怯地笑道:“先生忘了婢子了?”
“哎呀!竟会是你!杨影怜,你几时到的?”张溥伸手将她拉住。
柳如是瞥了一眼喻连河,说道:“是给喻兄一路陪來的。”
张溥大笑道:“你这小丫头身份可尊贵得紧呐!这是咱们复社第一高手,竟做了你的保镖!”
喻连河急忙辩解道:“此女乔装而來,说是赴先生之约,我见她形迹可疑,不敢大意,就送她來了。她方才还自称姓柳名隐字如是,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呢!”
“如此盛会,人多眼杂,是该小心。我听说不少百姓吵闹着要上山,给你们拦下了。还是放他们进來,随意观览。我们做的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之事,怕什么?恶人捣乱自然要提防,但切不可因此扰民,污了复社的清名。”一席话正大磊落,说得喻连河面色羞愧,点头道:“我这就下山命他们开禁放行。”
张溥朝柳如是招手道:“來來來,我给大伙儿引进引见,她是盛泽镇归家院徐佛的女儿,我去年南归的路上,曾与她有一面之缘。别看她年纪不大,却是冰雪聪颖。”说着给旁边的张采、吴伟业、陈子龙等人引见一番,杨影怜一一施礼相见。众人见她一个十几岁的弱女子,远道赶來,暗赞她胆气过人。
张溥道:“你倒果真精灵古怪,竟打起了哑谜,杨柳不分,隐去真名,作如是观。竟比真名还要大气呢!”
“既经先生品评,那婢子索性趁机改了吧!”
“也好。此次会场改在了千人石,如是,你先梳洗一番,略作歇息。卧子,你留下陪她。”说完,领着众人下山去了。
柳如是上下打量了眼前这个青年书生,身材秀挺,眉宇之间透出一股英气,不似平常的读书人那般孱弱,心头不由一阵鹿跳,微微低头谢道:“有劳了。”
“在下陈子龙,姑娘随我來。”转身便要进寺。
“卧子兄,寺中既有僧人,反不如找个僻静处方便。”
陈子龙思忖片刻道:“陆羽泉边想必人少些,姑娘可到那里梳洗。”
陆羽泉在冷香阁北侧,本是一口古石井,约一丈见方,四面石壁,极是幽深,井旁的石壁上藤萝蔓绕,四下寂静无人。陈子龙道:“冷香阁的右侧便是千人石,想是大伙儿都去了前面,难怪如此清静。”用井边的木桶打上水來,给她盥洗。
柳如是十指纤纤,掬水在手,果觉清寒无比,霎时暑热顿消。她听着千人石那边人声鼎沸,心里急着要去看会,将帕子浸湿,擦拭了脸颊,转身便走。
陈子龙大步追上,二人并肩而行,但觉一缕暗香沁入鼻孔,他不禁心驰神荡,暗想:哪里是什么作如是观,分明是应了《金刚经》上那句话,如是我闻。她若是脱下儒服,换了女儿装束,薄施脂粉,挽起八宝髻,斜插着一支色泽光润的玉钗,衣袂翩跹,明眸皓齿,还不知是怎样动人的模样?
千人石是整块暗紫色的大盘石,天然生成,二亩见方,由南向北倾斜,平坦如砥,气势雄伟,中有两岩石凸起,顶面平坦,四壁如削,可坐千人,实为罕见。相传春秋时吴王阖闾陵墓建成后,将千余名修墓者召集在此,设鹤舞助兴,暗赐鸩酒,工匠们口吐鲜血,毒发而亡,染红了大石,平日石色暗紫,一到雨天,便殷红如血。到了晋代,高僧竺道生在此聚众大讲佛法,口吐莲花,说得顽石点头。千人石处在半山腰里,正是虎丘的中心位置。此时的千人石上聚满了儒服的书生,硕大的千人石竟显得有些狭小了。
大会尚未开始,只听得一片嘈杂之声,各地方言乡音交汇起來,众人眼里放着兴奋的光芒,一边谈笑着,一边朝大石中心观望。柳如是身子矮小,只得钻入人群,挤到前面。陈子龙怕她有什么闪失,紧跟在身后。
千人石中央用木板搭起的一座台子,居中依次排着四张椅子,每张椅上都铺了锦缎。张溥、张采陪着一瘦一胖的两人上台,将那个面容清矍的老者让到首席。那人布鞋白袜,一身华服,身形高瘦,灰白的须发一丝不乱,一双眼睛炯炯有光,令人不敢逼视,他扫视了台下一眼,哈哈笑道:“天如,你是复社魁首,自然该坐首座,老朽今日到來只是观礼道贺,本不该上台做戏,丢人现眼,你既不允,老朽只好答应露露面,却怎么好如此倚老卖老?”
张溥动情道:“你老人家是东林名宿,你若执意不肯,哪个有资格來坐?”
“也好,常言说:在野莫如齿,在朝莫如爵。我等既是散居乡野,优游林下,我就卖卖老了。”老者招呼道:“起田,那咱们就别客气了。”
那个略胖些的中年汉子,穿件蓝布长衫,广颡隆准,须髯戟张,躯骨魁伟,极似带兵冲杀疆场的武将。他听老者喊及自己的表字,急忙上前答应道:“全凭恩师吩咐。”挨着老师坐了次席,张溥、张采这才依次坐下。柳如是问陈子龙道:“那俩人怎么这般托大,竟要坐首席?”
“说起这二人的资历,坐首席也是不为过的。他们是东林元老,那个年长的就是钱牧斋先生,另一位是他的弟子瞿起田先生。似他们这等身份的东林名士,在世的不多了。”前尘旧事,抚今追昔,陈子龙不胜唏嘘。
“牧斋先生的风采果真天下独步,偌大年纪了,气度丝毫未减。”
陈子龙见她小小年纪,却似多年故交一般品评前辈,正要取笑她,却听有人大喊道:“牧老----,您老人家却來评评理!弟子要入社籍,他们偏偏不让,复社竟这般容不得人么?”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儒服男子拥挤到台下,攀着柱子朝上大叫。
张溥见他在众人面前评论社务,心下有些恼怒,但听他口称牧老,似与钱谦益极有渊源,碍于情面,笑道:“这位仁兄不妨上台指教。”台下喻连河急得连连使眼色,他只作不见。
“天如,此人有些眼熟……”钱谦益思忖着,有些迟疑。那人早已飞跑上了高台,跪倒在面前叩拜道:“乡晚辈拜见牧老,求您老人家主持公道。”
“你是……”钱谦益仍未想起此人是谁。瞿式耜却冷哼道:“怎么是你?”
那人连连弯腰道:“晚生曾到半野堂拜过牧老。”
“噢,你可是张、张汉儒?”
“牧老好记性!正是晚辈。”张汉儒一揖到地,神态极是谦恭。
钱谦益想起此人本是常熟的一个土财主,花了一百两银子,捐了个秀才,其实并不曾入泮读书,却假作斯文,喜欢与名士交往,借以沽誉。去年冬天,他托人带了厚礼要列入门墙,执弟子礼,被婉言谢绝,将礼物退回。可此人仍不死心,竟花了几千两银子,搜购到宋版《元微之集》,用锦匣盛了,扮作书贾模样送到半野堂。《元微之集》乃是唐朝名诗人元稹所著的诗集,钱谦益极喜他的诗风,藏有明代翻刻本和明人抄本两种,但都有不少缺字,常常深以为憾,因而一见宋版,略一翻看,便知道此本乃是自家所藏抄本和翻刻本的祖本,完整无缺,欣喜若狂,急问价钱,书贾却笑而不答,再三追问,才说此书是少宗伯的记名弟子所赠,您老人家若是喜欢,只管留下,不需半两银子。
钱谦益问了那弟子的姓名,听说是张汉儒,暗称侥幸,倘若自家一时贪婪不察,一部宋版书卖了个师徒名份,传扬出去,岂非名声大损?便将书原封包好,淡淡说了声:“太破费了,我担当不起。”打发他走了。想起那件龌龊之事,仍有几分愠怒道:“你來虎丘何事?”
“听说复社在此大会,晚生与牧老忝为乡亲,一直颇有私淑之意,却无缘荣列门墙,想请牧老帮忙加入复社,万望不要推辞。”
“好生做个乡绅有什么不好,何苦定要加入复社?”
“万望成全。”
张溥见张汉儒尴尬万分,说道:“我复社广开门路,招揽天下英雄。仁兄为何不在常熟入社籍,却偏偏赶到虎丘?”
张汉儒冷笑一声,恨恨说道:“常熟复社给几个人把持着,学生再三申请加入,都被无端驳回了,不得不到虎丘当面问个明白。”
钱谦益道:“天如,如今复社势力大增,天下为之瞩目,越是如此,越不可大意,万不可自降门禁,鱼目混珠,积成内患,乱了阵脚,给人可乘之机。”
张溥讪笑两声,说道:“吉时将到,不好因仁兄一人耽误了大伙儿的盛事,且退在一旁观礼,社籍之事过些时日再议。”担心张汉儒一味纠缠,起身喊道:“吉时到----”两旁数人一起吆喝:“请神位----”
张汉儒怨毒地看了钱谦益一眼,退下台去,远远看着几个青壮书生抬着一张宽大的供桌上台摆好,桌上放了一座金光闪闪的宣德炉,盛满精心筛过的细沙土。数个儒服的少年排成一队,每人双手垂在胸前,赫然捧着一个梓木神牌,依次写着顾宪成、李三才、叶向高、邹元标、冯从吾、陈大绶、杨涟、左光斗、魏大中、周朝瑞、袁化中、顾大章、高攀龙、周顺昌、周起元、缪昌期、李应升、周宗建、黄尊素等人的官衔、名号,整整齐齐地摆在供桌上。
“上香----”一声唱和,迎神之乐大作。
钱谦益、瞿式耜、张溥、张采四人各自盥洗干净双手,拈香祭奠,台下众人呼啦跪成一片,一齐叩拜东林先贤。
“且慢行礼,我家二爷有话要说!”忽然几个鲜衣的壮汉拥挤到台前,个个满脸横肉,俨然权门豢养多年的豪奴,出言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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