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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炎九年农历十一月初的这场小雪,对于大自然的自然变迁而言委实微不足道,对眼下已经全面展开的战争局势来说,更没有任何直接的改变。
但是,无论文武,无论东西,无论宋金,几乎所有的有识之士都已经意识到,这场雪足以成为一场预兆。
危机在酝酿。
不过在迎来危机之前,冬日阴沉天气下,这一日雪后的下午,大名府大名城却率先迎来了自东而至的数百宋军精骑。为首一骑高高举着一面田字旗,身后还有一面张字旗,来到城前对答一番,而大名城之人稍微检视身份后丝毫不敢怠慢,便也大开城门,即刻放这百骑入内。
来者中两个当家之人不是别的,正是御营右军副都统田师中,与之前在御营前军任过职,但又被岳飞主动推回御营右军,如今领背嵬军的张子盖。
二人入得大名城,迎面便有闻讯而来的御营前军副都统王贵领中军统制官汤怀出迎。
“田都统。”汤怀不擅言辞,只是王贵迎面寒暄。“路上可还顺畅?”
“本将是副都统,都统是我家节度。”田师中当即冷冷更正。“路上也还好,只是临到此处左近时,稍微遇到了些麻烦……如何这么多伐木的队伍,几乎充塞道路?”
“元帅直接下的军令,破此城后第二日便开始了,一直没停,我们也没问,反正工事、板材这些东西越多越好。”王贵情知对方是个喜欢装冷淡的,也不在意对方语气,只是随口解释。
“这倒也是。”田师中果然只是随口一问,然后便指着城西某处遥遥可见的两面大纛以对。“张都统已经到了?”
“到了,正与我家元帅在城西水门周边,说等田副都统到了,便直接请过去。”既是寒暄,王贵也不再多话,直接指引带路。
而闻得此言,田师中愈发蹙眉不停,但终究没有多问,只是让张子盖带着随行部属与汤怀一起去用些热汤,自己却随王贵两个人匆匆去见岳张二位。
待越过那两面大纛,来到城西水门附近,却并未见到多少旗帜,也未见多少高级军官,只有一个涂了个老虎面目的热气球早已经鼓胀起来,在一处原本就垫高了两三丈的夯土台地上微微晃动,俨然准备妥当。岳、张二人则一身家常打扮,也正立在热气球旁边相侯,此时见到田师中和王贵过来,更是招了下手,便即刻翻身跳入大筐内。
这年头,敢坐热气球到处飘的闲人都有了,这种拴着的热气球就更是不用多言,田师中会意,也没什么避讳的,只是为了防止过热,直接匆匆卸了外甲,便也与王贵一起跟上,跳进了筐子。
随即,下方士卒在那个出了名的贝言贝指挥的指挥下,小心帮忙去掉配重、以铰链放开绳索,却只敢让热气球又升了四五丈高,而且四面绳索也都与台地四面的角楼、树木捆缚妥当……俨然还是担心出事,到时候一篮子摔没了河北方面的四位大将,也将北伐气运给泄光了。
不过,这个高度已经足够了。
毕竟,这种稳妥而阔绰的升高望台,根本不是狭窄逼仄的木架子望台能比拟的,四人在篮中取出御赐的水晶望远镜,各自观望,周围军营、道路、河流、市集、树木,清晰可见,尤其是大名城对面元城内的布置,此时失去了高达四丈城墙的遮蔽,内里布置几乎一览无余。
甚至,他们可以透过望远镜清晰的看到,元城内的金军正对着这边升起的热气球指指点点,似乎也都习惯了一样。
没错,这里必须要多说一句,使大名府得名的大名城如今并不是大名府首府,一水之隔的元城,才是如今大名府的首府,也就是所谓大宋传统意义上的‘北京城’了。
这种变化的缘由已经无可考了。
但是,就田师中等人此时居高临下观望的地理形势来看,这种城市主体的迁移似乎是理所当然的——河对岸的元城位于黄河北道分叉中间最狭窄的地区,东面直接挨着黄河岔道,西面距离另一条岔道也不过十来里,加上穿过西面河道在大名府这里折向北面的永济渠,三条经过大名府的水道几乎贯穿了整个河北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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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使得此地在大宋之前那种疆域状态下,天然成为了河北地区的交通集束点。
相较而言,宋军十余日前才占据的脚下这个大名城,因为只在元城东面守着一条水道,倒更像是对面某种功能性的陪城了。
甚至,大名城更东面十几里的地方,挨着另一条黄河岔道,还有一个故城镇,有人说,那才是一开始大名府本城所在。
闲话少提,田师中在筐中看了一阵子,忽然收起望远镜,惊愕指向对面一处地方:“那些是配重砲车?!”
“是!”岳飞看都不看便知道对方是在指哪里。“二十架都是。南阳一战都八年了,如何瞒得过去?对面不光有配重砲车,还有热气球呢……”
“如何没见到?”田师中刚刚回过神来,诧异追问。
“金人本就会做砲车,配重砲车一看便懂得原理了,可是热气球就不同了。”给热气球中间火炉加了一铲子石炭的王贵失笑以对。“金人的热气球扎口不耐烧,我们来到大名城十来日,我们这里放,对面元城一开始也跟着放,前后放了三次,烧了两次,似乎还剩一个,却不舍的再放了,估计要留在攻城时使用。”
“原来如此。”田师中点点头,然后却又恍然醒悟一般摇头以对。“非是此意,我原本的意思是,这两城只一河之隔,区区五六百歩,万一他们换成泥弹、或者涂了火药、油料的木弹打来怎么办?王都统,你是如何敢让两位节度上这个篮子的?”
“不会。”王贵赶紧又笑着解释。“且不说他们有没有那种木弹,田都统看清楚了,对面的砲位是死的,而且全都是对准河道的……再说了,这个热气球天天飞上去看对面城内军情,早就看光了,他们又不知道这热气球里是大人物,难道还要专门造一个新砲车以作狙击?”
田师中怔了一怔,再拿起望远镜仔细去看,果然如王贵所言,元城内,靠东面港口的这片砲车阵地,根本就是纹丝不动的,俨然是事先固定死的,估计早就对准了城外河道。
不过,田师中看清楚以后,非但没有放松下来,反而愈发严肃。因为在他看来,高景山这番布置才是正理所在……锁住河道,防止张荣的水师从这里偷袭城内,也防止张荣故技重施,靠占据河道引御营前军主力渡河……这才是战略性的布置,属于绝对有用的布置。
而且,固定砲位后,也可以解放人力,只用些许监管部队监督民夫便可使用。
反倒是将砲车对着这边,指望着能对有效射程外的大名城打两砲,指望撞个大运,那才是个不着调的。
“如何?”岳飞再度开口,似乎是在接着刚刚王贵言语一般。
“难!”田师中喟然以对,却不知为何,直接换了一个莫名的话题。“元帅……下官先说一件事,前日雪后,在夏津县东北一个唤做孙生镇的地方,我部三千众向北扫荡,遇到了金军大队,直接大败了一场,损失过半……按照败兵叙述,应该是金国万户王伯龙本部。算上之前王刚在聊城之败,李宝水战后冒失登陆,先胜后败,咱们这边虽有进展,却已经败了三阵了。”
岳飞闻言微微皱眉,并没有什么多余表情,只是颔首以对。
倒是张荣,终于也停止了对河道周边的观察,一面小心收起望远镜,一面忍不住当场询问:“这个王伯龙我也早就听说了名号,只知道是东路军的万户……应该是个汉人吗?什么来历?”
“王伯龙虽是汉人,却一直是塞外生长厮混。”岳飞见是张荣开口,这才稍作解释,却一张口便如数家珍,俨然烂熟于心。“金国开国第二年便将数万众降了阿骨打,立即就是世袭的猛安……不过,彼时降金的辽地贼徒多的是,汉人、契丹人、奚人、渤海人都有,倒也不算什么……唯独后来,金国一战二十年,阿骨打都死了,这些子盗匪也早就稀里糊涂没了下场,只有王伯龙,全程参与灭辽,得授万户、节度使,靖康中更是做了东路军先锋,自白河一路打到东京城,其部待遇、敢战、悍勇皆与女真无异,其人也脱颖而出成了金军支柱……这些年,他一直屯驻河间府一带,又因为他常常亲自披挂先登,所以号称东路军第一猛将,名号犹然在讹鲁补之上。”
张荣恍然,继而也是一声叹气:“若是这般人物和兵马,野地里败了也是正常……而且河间可不就是正北面嘛……眼下局势,正该田都统部属在夏津北面撞上。”
“两位节度,下官不是在讨人情。”田师中面色依然不大好看。“胜败兵家常事,败了就败了……关键是,王伯龙之前不南下,此时南下,岂不正与跟元帅之前通报的军情合上了?金军俨然是下了大决断,大举出动,准备四面来围咱们这边了。”
“是啊。”岳飞扶着热气球那粗大的绳索认真相对。“黄河上游御营骑军前几日有信使,说是隆德府金军忽然出一支数千众的骑军锁太行陉,压怀州,俨然是担心河东方向来援;哨骑最近也探知河对岸在大举征发签军……据说是要征三十万众……这么来看,再加上你们前日在夏津东北面撞上王伯龙,基本上便知道,金军会大举来攻,而且说不得会有十三四个万户!”
饶是田师中早有预料,此时也不禁色变。
“这有什么可絮叨的?”张荣倒是有些不耐烦。“之前好几年,官家跟朝廷那里不是弄了好些子什么预案吗?按照那些计算,十次里得有八次是这个结果……也确实是这个样子……鹏举你叫俺们来,是要定个应对方略,不是吓唬人的。”
“依着下官说,应对方略也没有什么可议论的。”田师中摇头不止。“之前武学和枢密院种种方案讨论,下官也算尽知,如今金军调度东西两路合力而来,几乎算是兵力两倍于我,更兼骑兵重集,咱们野战几乎无力,只能寻一条防线,守过冬日大河枯水结冰的期限,再图将来……”
“不错。”岳飞坦然以对。“野战凭我们根本打不赢,浪战只会葬送大局……但怎么防?在哪里防?这正是我今日喊田都统过来的缘由。”
田师中这才稍微释然,但继而又显得有些犹豫:“元帅,恕末将直言,想要在眼下维持局面,无外乎是要据城,而想要在守过冬日后有所为,还得据河……”
“不错。”
“而河北这里,黄河分两道五岔,自南向北来数,大名府正好居于第三、第四条岔中间……咱们相当于尽取东道两岔,正位于第二、第三条岔之间……”
“你们咋尽说废话?”张荣愈发听不下去。“只说结冰后到底怎么守就是了呗。”
“张都统,下官的意思是,咱们现在处于黄河东道、北道中间,分叉口正在这大名城周边不过十来里宽,越往后却口子就越大,尤其是过了夏津,更是陡然一阔,到了海边便干脆是整个沧州,南北近三百里的口子了……这些日子,两位在河道岔口这里进取,而我御营右军负责在下游收尾,兵力铺展于数州之地,委实乏力……这一次兵败孙生,就是明证……这第二、第三条岔道之间,地域着实太广,若无援兵,我怕连夏津当面都守不住。”
“你是说,咱得往后撤?”张荣也忍不住皱眉头了。“撤到哪里去?”
田师中扶着筐子旁的长绳,去看岳飞,岳飞却只是松开手抱怀而立,若有所思,并不言语。
无奈下,田师中也懒得再弄这些虚把式,直接说了真心话:“撤到哪里是两位节度说了算,但御营右军兵力铺展太开,冬日结冰后,没了河道阻碍,莫说继续进取了,便是眼下这个姿态也不能维持……否则说不得就是被金军分割扫荡的局面!依着下官的意思,若是撤回十日前的战线上,倚靠着第二条岔道沿线布防,也多少能与朝中交代……这刚得的半个大名府干脆就别要了!”
张荣连连摇头:“大名府这里决不能弃!”
田师中无语至极,偏偏对方官职远高于自己,而且一个水将不懂陆上的事情也属寻常,却是懒得与对方计较,只是盯着岳飞来看。
岳飞靠着齐胸高的筐子,抱怀沉默片刻,终于冷静开口,却是先对张荣说道:“我说几点……首先,御营右军本就兵少,现在守着滨州、棣州、德州、博州,外加新得的半个大名府,十好几座城,委实兵力分散的利害,一旦结冰失了河道的阻碍,金军大股聚集过来,一则根本守不住,二则,便是金军不理会,右军也只能缩在城中,起不到任何迟滞阻击作用……确实要弃一些地方,而且要早弃,才能腾出手来在要害地方使出力气来,御营右军的这个难处本帅心知肚明,也很以为然。”
“正是此意。”田师中赶紧恳切相顾,但大篮子里却只有王贵朝他笑笑。
张荣只是摇头不止。
“其次。”岳飞复又扭头对准了田师中。“张都统的意思本帅也知道,他不是在为难你们右军,他要的是大河封冻期间,寻一些带水港的城保全船队……眼下来看,最好的地方其实是这附近的故城镇,上游的韩张镇,还有商胡埽……要护住这些地方,有没有大名城根本不是一回事。”
“也不光是俺宝贝自家船队。”张荣也认真插嘴解释道。“关键是有船队在手金军才会顾忌,不敢大举渡河,以至于被俺们水军锁了后路……所以,从大略那里来说,从绍兴(白马)到濮州,再到脚下大名城这片分叉地,是要抢在封冻之前,能尽量占一处便占一处的。”
田师中也叹了口气。
其实,他听岳飞的话听了一半的时候就彻底醒悟过来……他刚刚心中只是埋怨张荣这个粗人不顾御营右军的难处,却也忘了御营水军也有自己的难处。
这要是趁着封冻,被金军烧了、毁了船,且不说开春宋军如何寻法子进取大名府了,便是东京也就真危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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