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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飞前以斧钺开道,后以大纛遮盖,左右御前班直甲骑护送,骑马穿大内出宣德楼,跨御街而归,堪称风头无二。而翌日,早有准备的邸报更是刊登了赵官家对韩、李、岳三人的评价,细数三人战功,溢美之辞毫不吝啬。
经此一事,京中舆论果然转了风头,各处议论纷纷,都只扔下什么少林寺专说此事……有人称赞,有人妒忌,有人以为官家是往重武轻文的邪路上一去不复返了,也有人觉得官家是头重脚轻,是被之前舆论逼得急了,不得已大肆拉拢帅臣以自强。
无论如何,赵官家说他能引导舆论总是没得差的。
当然了,相对于很容易被引导和控制的大众舆论,高层的帝国精英那里却也在关注此事,而且关注点却并非是那般浮于表面。极少部分顶级臣僚当然是早就心知肚明,少部分中高层官吏则是凭着自己的政治水平,敏感的意识到了一些东西……那就是,随着伪齐出乎意料的以一种弱不禁风的姿态被迅速扫荡干净,南方也彻底安定,原本就要调整的国家战略势必要被时势逼着进行更彻底和更快的调整。
而这其中,既然要跟金国保持着军事对峙的关系和最起码名义上的战争状态,那么总还是要维系先军政治的,而先军政治之下,军队的部属调整就不免要提到最优先的位置。
不说别的,从去年大约同时期的尧山战后,整整一整年,经历了许多事情,黄河一线的全面对峙彻底形成,这就造成了战线的拥挤和兵力的集中……以往的前(岳飞部)、后(吴玠吴璘部)、左(韩世忠部)、右(张俊部),外加水军(张荣部)、骑军(曲端部),以及中军事实上分成三部(李彦仙、王德、郦琼部),总体上列为九个集团军的分派就显得有些不够适应局势了。
尤其是最两侧,也就是黄河最下游以及关中地区,中枢根本不可能够得着,也不该等到战事爆发后再发个旨意说谁谁谁该听谁谁谁的……这就需要在实际操作中提前指定出几个有相机决断权责的帅臣出来。
也就是进一步明确前线指挥权的归属。
关中,主要是韩世忠所领的御营左军与吴玠所领的御营后军为主,那自然是韩世忠,也只能是韩世忠,韩世忠不仅是功劳的问题,资历也同时是眼下的西军残部第一……这个人选没有任何人有多余想法的。
至于陕州李彦仙。
坦诚说,李彦仙不可能有太大机会指挥其他各部,但他的位置太重要了,重要到连韩世忠都不应该去干涉和指挥他,连中枢都不该轻易调度他,所以必须要将他单独列出来,给与最大的名分和位置,以确保他在陕州、洛阳、河中、孟州、解州一带的绝对指挥权。
这是一个表面上存在,但实际上并不存在的集团军,依旧只是李彦仙本部而已。
再往黄河下游走,就是开封府了,这里不必多言,天子、枢密院都在这里,中枢会直接指挥包括御营骑军、中军左右两部、水军在内的相当一部分部队,这是一个不言自明,表面上不存在但实际上存在感比两边都强的一个非常大的集团军。
那么再往下,也就是黄河最下游的京东一带,山东半岛地形收缩的现状摆在那里,不言自明,本该将岳飞与张俊合定个主次的,只不过这个人选就有这么一点出乎意料了。
“老夫当然晓得东面要分个主次,却还是想不明白,为何会是岳节度?”
胡氏宅中,给新任京东东路经略使万俟卨践行的宴会上,胡闳休的岳父,也就是汪叔詹了,终究还是放下了手中酒杯。
“为何不是岳节度?”万俟卨端坐主位,举杯自若,难掩志得意满之态。“汪公,我今日说句不妥当的言语,你若是不能想通这件事,那就不要想着此番补缺的事情了,因为便是补上了,也迟早要被人轻易甩下来。”
且说,自从赵官家在方城山改制以来,素来讲究一个治政的延续性,所以不比昔日靖康中一年十几个宰执,宰相也好,中枢官吏也罢,地方大员也行,都格外持久,而且名实权责也是一日比一日来的干脆,所以连带着这官职也是一日比一日值钱……故此,万俟元忠如今一朝做到一镇经略使,又按照新规矩加了秘阁职称,那便是正经的一方大员,多少有些得尝夙愿之态,便堂而皇之的在汪府宴席上坐到了首位。
同样的道理,汪叔詹之所以如此操切和直接,也是看着这官职越来越值钱,想趁着此番补缺,好生求一个起复。
那么这么一番宴席,总是不可能不谈及人事的。
“不是说岳鹏举不行,而是为何要越过张伯英?”听到万俟卨说的厉害,汪叔詹赶紧在一侧正色相对。“须知道,张伯英此人虽然在财货上的名声不好,却也是有真材实料的,淮上一战,正是他守的下蔡;后来金军大举入河南,南京(商丘)沦陷,他也是尽力维持了的;更别说他女婿田师中两次大功,都也得算在他头上。何况……”
“何况?”
“何况张伯英今年四十有六,乃是诸多帅臣中年级最长的一位,而岳鹏举却只有二十九岁;再说了,张伯英在军中资历仅次于延安郡王,而且也只是成名稍比延安郡王晚一些罢了,岳鹏举才冒头几年?”汪叔詹恳切而言,显然是在说真心话。“军中不是最重资历吗?”
“汪公!”万俟卨连连摇头,嗤笑不及,却是再不喊只比自己大几岁的汪叔詹为世叔了,“战功倒也罢了,年龄资历放在此时,却不是什么好词语的。”
汪叔詹陡然一怔,继而匆忙询问:“经略这是何意?”
非止汪叔詹,便是陪坐的汪若海、胡闳休也都认真抬头。
万俟卨一声叹气,继而笑对:“汪公,你听过后来居上这个词吗?”
汪叔詹当即在席中跺脚苦笑:“现在竟是这个行情吗?”
“如何不是?”万俟卨继续笑对。“但凡中枢要做事,官家又年轻,总是跑不了这个词的。而便是官家不至于到汉武那种凉薄性情上,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汪公总该清楚吧?资历二字,得看是何时的资历。要知道,眼下这位官家,登基不过五年,那敢问少林寺中那位当政时的资历,能拿出来用吗?所以,便是比资历也只能看近几年的资历……岳鹏举是淮上便冒头的,又承袭了宗忠武的资本,其人资历并不差的!”
汪叔詹若有所思,也是脸色愈发难看……他又不傻,按照万俟卨的说法,且不提官家到底有没有在明道宫忘了事,便是没有,只在如今这位官家身前探讨资历,也不过是要问问自己,可有南京(商丘)拥立之资本?可有淮上八公山守望之根基?可有南阳守城之历练?可有尧山救驾的功勋?
而若抛开这些,算甚资历?!
可问题在于,这些他一个都没有……拥立之功当然有,但那是他亲家大宗正赵士?的,而这位宗正如今眼瞅着是要不管事了,反倒是他儿子汪若海,有这么一点跟拥立沾边的东西;战功资历当然也有,却是自己女婿胡闳休的,而早在那之前,他本人就在南阳倒腾出了笑话。
一念至此,汪叔詹愈发摇头不及。
但这还不算,很快万俟经略就似乎看穿他一般,又给了重重一击。
“而若说到年纪,”万俟卨复又叹道。“官家今年不过二十五,还是喜欢年轻人多些的,如你我这般年纪,其实已经有些晚了……汪公,听我一句劝,与其想着趁此时机让自己再回中枢补个好缺,不如去推一推自己儿子与女婿。尤其是良弼(胡闳休字),本在官家册中有名,功劳资历都是有的,只是不巧,尧山之后,他在枢密院的两位倚仗,一个汪相公殉了国,一个刘承旨匆匆发了外任,而新当政的张枢相又不认得他。而以你家的资本,在他身上稍稍用力,根本就是一点就透的。”
汪叔詹一时讪讪,不顾自家女婿就在一侧,只是不去接话。
万俟卨见状面上摇头,心中也摇头,便直接将话题转回之前的闲谈之上:“其实,若说张伯英的倚仗,还是有的,却不是资历与年纪,而是他当日拥立之功……当日元帅府拥立功臣中,武臣这边如今只剩韩、张二人,却是张伯英一辈子吃不完的资本,只是可惜,他遇到了岳鹏举。”
“岳节度虽有功劳,但若说强过张节度许多,也不是那么清楚吧?”汪叔詹儿子汪若海忽然插嘴。“为何受官家如此礼遇?”
“岳节度的功劳不在量,而在质;不在大,而在时。”就在这时,大概是看到大舅子开了口,一直没吭声的胡闳休也顺势而对。
“良弼(胡闳休字)所言极是!”此言一出,万俟卨当即颔首,对于胡闳休,他还是非常看好的,此人前途最差等到关西那批人回来也就起来了,这也是他依然维系这家人关系的一个重要原因。
“何意?”汪叔詹好奇相对。
“敢问汪公,国家内政来说,眼下最难的是什么?”万俟卨略微正色起来。
“是……”汪叔詹一时踌躇,但还是试探性的给出了答案。“可还是财政?”
“正是财政。”万俟卨肯定了对方的回答。“没有钱,万事难行。”
“如此这般,老夫倒是晓得一二了。”汪叔詹终于点头,稍有领悟。“岳鹏举此番清理南方叛乱,战功且不提,关键是干净,四百路虔贼居然收拢的这般利索,着实惊人。何况相较他人而言,其部虽然在荆襄一度引来稍许怨言,但对地方的骚扰终究还是最少的。现在回过头来看,南边的地方官也多有称赞……无论如何,总是能让南方多喘口气的,也算是救时之举。”
“非止这般。”万俟卨见到胡闳休在自家岳父面前依旧是个闷葫芦性子,却是干脆说了个透彻。“之前绍兴一事,官家多少受了些言语,朝廷多少有些动荡,而岳节度淄川一战,虽说伤亡是有的,但却得了一个‘快’字与一个‘巧’字……对此时中枢而言,也算是一个救时的功劳。”
“如此,老夫就明白此番官家为何如此厚爱了。”汪叔詹再度颔首不及。“让岳鹏举来做,也有岳鹏举的好处与说法,唯独他年轻,尚需官家与他背书,所以又是结亲,又是赐旗,然后宣德楼出游的。只是这般行止,未免让张伯英那里有些尴尬吧?”
万俟卨闻言也有些思索,却不知是不是一朝做了经略,心中志得意满,却是毫不遮掩了:“汪公,你又不晓得利害了……我刚刚为何说官家只是受了些言语,然后却是朝廷有些动荡?还不是因为如今朝中,内里终究官家权威第一。文事上,那是官家贤明晓事,有心让渡,才显得文臣体面,真不想让文官体面,绍兴之事又如何?何况武臣?依着我看,便是此番又有些权谋上的行止,也多是为了让你们这种人安心而刻意为之……至于结亲、赐旗什么的,十之八九,还是官家自己兴致来了而已。”
“故此,关键还只是要得官家本人欢心?”汪叔詹犹豫了一下,眼见着席间没有外人,方才低声相对。“可官家又不许后宫牵扯政事,如何才能直达御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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